范迪安:我想吴冠中不仅是笔墨等于零这句话在美术界引起大反响,应该说很长时间,吴冠中先生许多见解,或者说许多非常概括的言论,都会震动美术界。我想这跟吴先生他的一生,我想跟吴先生艺术的信念是有关的。
主持人:我知道吴先生的这种较真还体现他对自己作品的态度上,我听说他如果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听说有一次就销毁了二百多幅,是有这么回事吗?
刘巨德:是有这么个情况,我经常看到他有时候写生回来,抱着一张画,在那儿说,哎呀,这是一个病儿,这是一个病儿,他没有画好,在那儿很难过,他说这是我的一个病儿,他要回去还要再去画。
范迪安:我想一个艺术家能够果断地处理自己的画,这说明他有很高的追求,而且也有非常高的眼力,他能够及时地判断自己的作品是否达到一定的高度,我想正是一种非常认真的对待艺术的态度。
主持人:吴老是美术大家,但是美术之外呢,他也特别钟情于文学,他曾戏言说,美术是我的配偶,但是文学是我的情人,而且他还常常把鲁迅先生称作是自己精神上的父亲。
(小片)
美术之外,吴冠中最钟情的莫过于文学,并且还有着不俗的文学修养,举一件小事为证:
1946年,当时的国民政府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了一次面向西方国家的公费留学考试,当时27岁的吴冠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仅有的两个绘画专业名额之一,得以进入法国最高美术学府巴黎国立美术学校学习。
阅卷时,担任考试阅卷考官的陈之佛看到了一篇极其出采的应考文章,居然喜欢到偷偷抄了一份珍藏。这个秘密被埋藏了40年后,直到2006年才在其女儿陈修范家里发现这份手稿,而原作者正是吴冠中。
吴冠中说,当年自己也是对文学充满了兴趣,但是学不了,为什么?因为学文学没饭吃,这才改了工科。而转学美术,是学不成文学,又被“美”深深触动后的一种替代。“在我看来,100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的社会功能,多个少个齐白石无所谓,但少了一个鲁迅,中国人的脊梁就少半截。我不该学丹青,我该学文学,成为鲁迅那样的文学家。”
刘巨德:他对鲁迅那么赞叹,他并不是用贬低齐白石,他更多是向往中国能有更多的这种思想家出现,他这种完全是一种社会的责任感、文化的责任感,他对艺术和祖国那种情怀连在一起那种赤诚的心,所以才使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所以他这个话经常说的时候,容易让人有误解。他对于鲁迅那种情感,真是,就像他说的一样,像他的父亲一样,精神的父亲一样,也可以说他的这个文学,他的这个精神家园上的一个火把照耀着他。
主持人:吴老生前说他有两件事情是必须要完成的,第一呢就是要把想说的话说完,说中国艺术界有很多问题,他必须把真话都说出来,第二呢,就是他留 了许多自己很喜欢的作品,他把这些作品称作是他的女儿,他要为他的女儿寻找好的归宿,那么他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吗?
(小片)捐赠如嫁女 要嫁好人家
晚年的吴冠中,作为中国健在画家中身价最高的人,曾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艺术拍卖市场上,他的画作不断创出天价。2009年6月,北京翰海举行的春拍会上,吴冠中的油画长卷《长江万里图》拍出了5712万元的最高价。曾有人统计,吴冠中作品的总成交额已经达到17.8亿元。如此巨大的一笔艺术财富和物质财富会归属何处?吴冠中用一次比一次大手笔的捐赠,回答了人们的疑问。2009年,160件吴冠中给国内外美术馆的捐赠作品在上海美术馆展出。耄耋之年的他来到上海,看见自己的作品陈列在上海美术馆,并且将永久地得到妥善的保存与展示,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什么都可以留作遗产,但画决不留作遗产。我的画是画给大家看的,绝不是画给家里几个人看的!”
主持人:好,那现在我们就来连线上海美术馆的馆长李磊先生,听他讲讲吴老到上海办展捐赠时的花絮。
李磊:就是2008年,吴冠中先生捐赠66件作品给上海美术馆,当时我们在北京他家里进行了捐赠的法律签约工作。那么签完,签字结束以后,吴冠中先生他说我今天非常地高兴,我女儿嫁到上海美术馆了,我是一件大事完成了,我今天要请大家吃顿饭。他说今天我要请你们吃顿饭,而且我要把我珍藏了十几年的茅台拿出来给大家喝,我也喝一口,我平时不喝酒的,但是今天我也喝一口。
主持人:好,谢谢李磊馆长。
主持人:其实他这样的行为折射出他个人的品行,因为大家都知道吴先生的作品在拍卖市场上宠儿,大家都追捧,但是他个人生活是非常俭朴的,我看到一个报道说,他平时理发就是到楼下理发摊子上花五块钱理发,刘教授,您平时跟吴先生接触的过程当中,您了解他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刘巨德:他是一个非常俭朴,淡泊名利的人,他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反正记得有一次,人家请他们吃饭,然后吴先生他就,去吃饭的路上看见了玉米,然后老乡煮的玉米,他就说我不去,我就在这儿吃玉米吧,他就在那儿买了两个玉米吃,就没再去聚餐了。也有些老师劝他说,吴先生,你画价那么高,你随便给一个房产老板一张画,他给你一栋楼,你到那儿住不就好了吗?他说不用不用,他说不用。
范迪安:他对于物质生活的追求是低点,他对自己艺术创作的追求永远是高点。
主持人:这样的反差就更明显,更强烈了,对。刚才我们说到对吴老先生有影响的人有梵高,有石涛,还有鲁迅先生,其实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就是吴老先生的结发妻子(朱碧琴)。
(小片)与结发妻子相濡以沫60年
与对鲁迅、梵高崇拜敬仰的激情完全不同,在吴冠中的散文和画作中,常常流露出他对妻子相濡以沫的温情。一篇《他与她》讲述了生活中的点滴矛盾、摩擦与快乐,也饱含了他几十年对妻子深深的愧疚与感激之情:
每晚,他们各吃一个酸奶,总是她从冰箱里取出酸奶,将吸管插入奶盒,然后分食。最近一次,刚好只剩一盒酸奶了,谁吃,互相推让。因吸管也没有了,她找来小匙,打开奶盒,用匙挖了奶递给他,像是喂孩子,是她没有忘记终身对他的伺候呢,还是她一时弄错了,该递给他盒奶而不是用小匙喂奶。夜,并坐沙发看电视,她不看,看他毛衣上许多散发,便一根一根检,深色毛衣上的白发很好寻,她捡了许多,捏成一小团,问他丢何处,他给她一张白纸,她用白纸仔细包起来,包得很严实,像一个日本点心,交给他,看着他丢进纸篓,放心了。
每顿饭中他给她吃一颗降糖药。有一回儿子乙丁回来共餐,餐间乙丁发给她降糖药,她多要一颗,给他吃,她将药认作童年分配的糖果。
他和她仍是每天守护着的60年的伴侣。他写伴侣二字,凸出了两个人,两个口,两道横卧的线,两个点,浓墨粗笔触间两个小小的点分外引人,这是窥视人生的眼,正逼视观众,直刺观众的心魄。
主持人:吴师母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范迪安:吴先生去世以后,我和我的同事马上到他家里,一开门,迎面看到还是师母,她还是坐在沙发里,马上要起身,冲着我们笑脸相迎,那么他的儿子们告诉我们,吴先生去世的消息还没敢告诉她,因为就在吴先生去世的前两天,师母还到医院去看望吴先生,而且还交谈得很好,但是现在全家和前来探访的人们的话,都瞒着她,把报纸也收起来,也不让她看电视,所以我心里觉得很是酸楚。因为师母是陪着吴先生生活,和他一起创作,可以说是一辈子,她的善良,她对吴先生的艺术和支持,在我们美术界是有口皆碑的。
主持人: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一段,吴老自己的描述,特别地让人感动,您了解到的平常时间里面,吴老和师母之间的相处是怎么样?还有其它的细节吗?
刘巨德:师母是吴先生绘画的第一观众,师母呢,也是他绘画里边的,可以说经常陪他出去写生的一个伴儿,可能大家还记得,有一张照片,就是老伴儿,我们的师母给吴先生写生的时候打着雨伞,有时候吴先生甚至没有画架子写生,那么师母的背就是他的画架子,所以师母为他的艺术,可以说也是千方百计利用更多的计划给予支持。
范迪安:吴先生画过一张师母的肖像,可以说画得很像。也非常有艺术性,在他去年向我们捐赠作品的清单里面,他列上了这幅画,我上他家里接受捐赠的时候,他专门把这幅油画拿出来亲手交给我,在交给我之前停顿了一下。
范迪安:他对坐在旁边的师母说,我把你捐出去了,捐到中国美术馆去了,很大声地对师母说,师母也就是跟往常一样,笑一笑,没有声张,我想他们之间这种精神上的默契,是几十年信守人生的一个自然的结果。
主持人:吴老先生还曾经说过,说现在谁也不是大师,大师是由后人来认识来识别,他说艺术家的风格,其实是艺术家的背影,自己是看不到的,只有后面的人才可以看到。那目前大师离我们远去,不知道两位怎么评价,就是看待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刘巨德:吴先生他说他是走在独木桥上的人,他从独木桥出发,然后晚年又回到了独木桥,他这个话说的,道出来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生命历程中的那种孤独,和那种道路的艰难,以及他所追求的那种艺术,本身上所存在的各种各样的那种,可以说面对人的时候他那种心情。
范迪安:我想吴冠中先生曾经以他的精神,激励、启发和引导我们前行,我想在我们前行的道路上,我们总能看到他走在前面的身影。
他的这个背影呢,我跟吴先生说风格是背影,我自己体会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就是说,就像刚才范馆长说的那样,他在中国美术界每个关键的时刻,他都会提出他自己独立的那种思考,也就是说在大家都在营造一种风格,甚至是用这种风格作茧自缚的时候,或者伪风格的时候,他提出这个风格是背影,自己是看不见的,为什么看不见的?因为风格是人的真诚的真性,真性情,这个真性情自己看不见,别人能看见,他要找到自己的真性情去,然后同时要使他能够在这一个无意识的,潜意识的,这种天然的,没有任何设计的,没有理性羁绊的这种状态下所产生的艺术,所它也是自己看不到的。
但是当他翻回头看他走过来的历程和作品的时候,他发现在灯火阑珊处,确实有自己的所有影子,是非常一致的。这个呢,我觉得他这句话告诉了,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在创作过程当中,所要必须思考的一个命题,就是艺术家,他非常宝贵的生命是他的风格,但是这个风格的诞生,你自己不是故意设计出来的,它没有理性的羁绊,它是一个天然生长出来的,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BTV《天下天天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