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少君的诗:“草根诗学”的成功实践 李少君虽然多年来以批评家身份发言居多,人们一般并不认为他是诗人。但实际上他早在八十年代中期读大学期间就开始了诗歌创作。不过中间中断了很长时间(当然断续地仍有创作),直到2005年左右,才又重新拿起诗笔。由于对中国诗歌的长期观察,以及在从事诗歌批评中积累的经验,使李少君再次以诗人身份复出时,立刻显示出过人的见识和能力,短短两三年间就为中国诗歌贡献了一大批优秀作品,引起广泛关注,其中《神降临的小站》、《抒怀》、《南山吟》、《麋鹿》、《意境》、《自白》、《山中》等都堪称“草根性”诗歌的典范之作。下面我们以《神降临的小站》和《抒怀》两首小诗为例,简要分析之。 《神降临的小站》这首诗要说出它的“好”来是困难的,因为全诗浑然一体,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诗歌在技巧上十分朴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按说,作为一个资深评论家,早已熟知各种诗的技艺,稍作一点卖弄就够一般读者慢慢去消化的了,但此诗没有。它只是完全平铺直叙地“背后……再背后……再背后……”一连用了五个“再背后”。但其实就是这一个“背后”和五个“再背后”充分地显示了诗人的高明和技艺的娴熟,验证了“大巧若拙”四字真经。 诗的第一节,是诗的“本事”,暂不多言。 然后,诗歌向读者十分精确而细腻地展示出呼伦贝尔大草原晴朗的夜空下美丽的景观,以及这种景观丰富的层次感。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是诗人从身体出发,对帖近肉身的“寒夜”的直接感受。但为什么是“背后”呢?“寒夜”实际上不是整个地笼罩着诗人的身体吗?此处“寒夜”带给诗人的感觉不仅在于其“寒”,更在于一种精神的凛然之感,即第一节最后的“凛冽孤独”;不管是身体的“寒”,还是精神的“寒”,人的感知都是首先从脊柱升起。来自正面的东西,即便是直接的威胁,也不如背后那种惘惘的“不可知”更让人心慌和畏惧。所以此处“猛虎”一词也十分传神,它的虚拟存在好像一种强力。另外,正因为是在“背后”,并非正面所见,诗歌所展示的全部景观都具有了想象的性质,这样更突出了诗歌美感的内在性和对个体感受力的依赖。 然后,一连五个“再背后”对五个空间层次依次展现:“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亮如一道白光”的额尔古纳河;“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和“苍茫荒野”;“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和夜幕上“闪烁的星星”——这四个层次都是具体的景致,美而宁静。最后,一个相对抽象的“北方”出现了,它笼盖四野,既远又近,显得无比的幽深而神秘,仿佛有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隐藏其中,暗自调配着一切,神秘的感知顺理成章地被体验为一种“神”性的存在,从而,“凛冽孤独”在诗人的感受中同时是一种“内心安宁”,这就又回到了诗歌的出发点。诗人将这句诗单列一节并以此收尾(这是诗人喜欢用的一种结构方式,在多首诗歌中用过,比如《春天》等),不仅显得既干净利落又神韵笼罩、余味无穷,而且具有了诗歌美学上充足的理由:一方面是诗歌意蕴的自然升华,另一方面又将读者的阅读感知拉回到第一节,形成结构认知上的心理循环。 当代批评家、诗人耿占春曾在他的诗学著作《失去象征的世界》一书中提出“感受性主体”和“意识的微分”两个概念,强调恢复诗人的个体感受力之重要。现代诗人的写作,最普遍的问题也许就是过分依赖于某种先验观念,而失去了古代诗人那种对事物普遍存在的差异的敏感,失去了细致的微观感受能力。在这方面古人比现代人强得多,比如,《尔雅》对“野”字的阐释,就充分显示出古人对空间的层次和差异感是何等敏锐,并坚持用差异性的语言进行精确的命名:“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邑→郊→牧→野→林→坰,何等细致、敏锐,层次分明!在诗歌方面,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评杜甫的《登高》,也曾反复惊诧于“上二句十四层”、“二句又十四层”、“二句又十馀层”等。《神降临的小站》这首诗最突出的价值,正是其感受性特征与之相似,具有丰富的层次感和差异性感受。另外,诗人还有《雾的形状》、《春天》等诗与此类似,这说明诗人的追求具有自觉性。如《雾的形状》,虽然不像《神降临的小站》那样层层推进,而是在同一平面进行排比,却同样展现出诗人独特细致、个人化的感受力:诗歌首先肯定“雾是有形状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然后逐一铺排出诗人感受到的雾的形状:“雾浮在树上,就凝结成树的形状/雾飘散在山间小道上,就拉长成一条带状/雾徘徊在水上,就是水蒸汽的模样/雾若笼罩山顶,就呈现出塔样的结构”。这些诗说明,诗人正在致力于恢复主体的微观感受能力,其对中国诗歌的贡献难以随便衡估,但起码可以判断,诗人是在自觉地实践“草根诗学”中“针对观念写作,它强调经验感受”、“针对公共化,它强调个人性”的内容。 如果说《神降临的小站》旨在恢复汉语诗歌的个体“经验感受性”,那么《抒怀》、《意境》、《南山吟》、《山中》一类的诗则重在恢复汉语诗歌的古典意境。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下,进行“本土化”追求,实则就是要探寻一条融合现代精神与古典趣味、西方技巧与中国美学的汉语诗歌的自新之路。当然,这类诗歌同样要以独特细腻的个人感受为前提,因为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长处。我们看《抒怀》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