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那天,金地老汉走到村支书家门口,由于走得太急,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阵。老了,真是老了,金地老汉想,过去往县城背百把斤的一篓山果也走得飞快,回来还能下地抡起四尺长的锄杆子,现在空手走路,竟也累得气喘,看来身子骨真是不行了。金地老汉站稳身子,吭吭地咳几下,张开阔嘴巴就喊,开门。喊了两声又累得气喘起来,却不见门开。过去,五沟村大白天家家都敞开着门,街邻见面也是驻足问好,现在人都忙得犯晕,走路飞快,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好像个个脑门上都豁然写着:我要挣钱!金地老汉断断续续喊了好久,支书媳妇才来开门,金地老汉气得满脸涨红,梗着脖子说,我嗓子都喊冒烟了。支书媳妇双手在围裙上来回翻手擦着,急忙辩白说,没听见呀。金地老汉说,你把支书给我喊出来。支书媳妇摸摸额角,小声说,乡长来了。金地老汉一愣,立刻提高声音说,我就找乡长。这时,支书已披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从楼上下来了,支书递给金地老汉一支烟,被金地老汉用油亮的长烟杆挡了回去。金地老汉冷冷地说,不想见我是不是?支书被噎住了,这……哪里话嘛,你来得少,声音生疏了。金地老汉随支书上楼,果然就见到了大肚子乡长,乡长略欠了欠身说,老烈属身子骨很硬朗呀,上楼咚咚响嘛。金地老汉不喜欢乡长胡乱夸他,心想我弟金地要活到现在,少说也是个县长,就是离休了说句话也能把小乡长吓趴下。接着乡长又问金地老汉,你找我有事?金地老汉把烟锅在桌上磕灭,铁青着脸说,吴孝祖回来扫墓了。乡长顿了一顿说,哦┅┅这个我知道,回来扫墓好,说明他还没忘了祖宗。金地老汉急忙摆手说,怎么能给地主扫墓?乡长微皱眉头,轻轻哼了一声说,中央还有县里都没有下文件,没说不让台胞回乡扫墓呀。金地老汉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对乡长说,你爹,就是从前的那个公社主任,他可不像你这样说话。金地老汉说这话时身体有些哆嗦,心里一股怒气窜上来,憋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汗珠子都滴落下来了。乡长怕把金地老汉憋住了,就赶紧捶背,金地老汉推开乡长,边摇头边朝外走,嘀咕着说,这么糊涂的乡长,简直是个猪脑子。金地老汉走到走廊边上,扶住栏杆,喘着粗气,突然喊了一声,弟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金地老汉的亲弟金山,比金地老汉小一岁,读过私塾,后在县大队当政委。那时,沿五沟河北岸已修了铁路,自从有了铁路,那队伍就跟走马灯似地在铁路上来回过。日本人在时,是日本人过,后来就换成了美式装备的国军,国军队伍一车车往东调,车上还有榴弹大炮,过不了几天,国军队伍又一车车往西调,五沟村人看了就说,国军已经被八路打晕了。有天夜里,一列火车自西向东而行,车厢里挤满了国军,火车走得很慢,像是在铁路上晃,忽然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五沟村夜空,火车被炸翻,车头栽到了五沟河里。国军纷纷跳车,尖厉的枪声很快划破夜空。当时,五沟村人都被惊醒了,不知所措地望着河对岸。据金地老汉回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街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队人沿街跑来,跑到金地老汉家门口停住了,有人开始急促地拍门。当时,金地老汉的爹吴麻子吓得两腿哆嗦,他颤颤兢兢取下顶门杠,就见金山背进一个人来。金山说,爹,大队长负伤了,你把他藏起来。机警的金山放下大队长,拎起一桶水,把院里滴的血迹冲洗干净,然后杀掉一只酣睡乍醒的公鸡,把血滴在街上,边跑边滴,一队人就晃着大枪朝后山跑去。很快街上就传来了追兵的喊声,吴麻子手脚麻利地藏好大队长,就慌忙跑去关门,关好门一看,天空已经透出亮色,西北角上还浮着几颗明亮的星星,山上的景物此时也渐渐露出轮廓来。山是墨绿的,山间弥漫着轻纱般的白雾。吴麻子被清凉的山风一吹,脑子立刻清醒了,他想起了诸葛亮的空城计,就吱嘎嘎地打开两扇柏木院门,刚把头探出去又急忙缩了回来,他看见追兵正在街上逐家逐户找人。吴麻子拍着脑门想了想,就坐在敞开门的院里,拉过一个未及编好的笸箩夹在双腿之间,篾条便在他的怀里翻飞起来。看见八路没有?几个穿着绿哔叽军装,端着美式汤姆枪的追兵问吴麻子,吴麻子赶紧摆手说,啥也没看见。兵们恼了,枪拴一拉,哗啦一声推上子弹,端枪顶着吴麻子的脑门说,他娘的,一条街上就你开着门,难道你瞎了?吴麻子咕咚一下瘫坐在地上,望着黑洞洞的枪口说,我估摸朝街西头跑了。就在这时,一个官走进院,喝住了兵们。吴麻子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这些兵们样子很狼狈,不是帽子跑丢了,就是衣服撕烂了,有的还撕掉半截袖子。再看眼前这官,一幅白净面孔,肩章上的三颗校官星闪着青幽幽的白光。吴麻子用衣袖擦擦眼睛,觉得这官看着眼熟,虽不敢认,但心里已经不害怕了。那官摘掉白手套,弯下腰,看着吴麻子怀里的笸箩说,六叔,我是吴孝祖。吴麻子仰脸看着吴孝祖,喉咙咕噜响了一下,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着说,哦,是你呀,好些年不见了。吴孝祖朝兵们摆摆手,兵们立刻端着枪退出院子,朝山上跑去。吴孝祖看了一下手表,对吴麻子说,六叔,我公事在身,就不打扰了。说罢,吴孝祖拱拱手,转身走了。吴麻子习惯了出门送客,他走到院门台阶上,探头朝街两边看,空无一人,吴麻子有点犯迷糊了,他摸着后脑瓜自言自语说,日他二的,人呢?出门就没了?吴麻子觉得双眼有些发花,他撩起衣襟擦干净眼睛,再看,街上还是空无一人。吴麻子手扶门框稳了稳神,透过山上青森森的松树,偶尔能望见山道上时隐时现的人影。吴麻子望了许久,眼神似不够用,正想让眼睛歇息,就听见山上陡然枪声大作,震得他头皮发麻。吴麻子心里一紧,赶紧站到门槛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山林,只见一股股青烟从山林里飘出。突然,吴麻子脑瓜子上飞过一串子弹,击碎了门楼上的瓦片,碎瓦片掉下来,落了吴麻子一头。吴麻子吓坏了,缩着脖子,乍开两条胳膊,不知所措地傻站着。但很快,吴麻子就反应过来了,他一个急转身,噼里啪啦插上院门,又顶上一根碗口粗的顶门杠。那天,直到阳光照亮了整个山林,枪声才渐渐稀下来。随后兵们从山上一摇一晃地下来散去,吴麻子赶紧把砍刀别在腰上,手掂挑柴的扁担,扁担上缠着捆柴用的绳子,详装上山砍柴,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在一块岩石后面,吴麻子看见了他儿子金山,金山嘴巴紧闭,半眯缝着眼,好像还在瞄准打枪,只是胸前中了数弹,流出的血把石头都染红了,人早死了。金地老汉记得,后来被吴麻子救下的大队长,在金山坟前告诉大家,金山是革命烈士,是为了掩护战友牺牲的。解放后,大队长当了县长,后来当了地区专员,再后来就离休了。离休后的大队长,来过一次五沟村,不过那时吴麻子已经死了,是金地老汉接待了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