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真是世事难料,吴麻子怎么也没想到几十年后,吴铁驴的儿子就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一样,要回来为大地主吴铁驴扫墓,而且吴铁驴家一下就成了全村人议论的热点,很是风光啊。这让金地老汉怎么也想不通,就开始喝闷酒,酒又压着肚子里的闷气,心口就跟坠了一块石头似的沉重。有天,吴亮见他爹又在喝酒,就从桌上抓过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金地老汉气恼地拍着桌子说,没骨气的东西,不许喝我的酒。说着,金地老汉就去夺酒壶,他伸手一抓,吴亮一躲,酒壶就掉在了地上。奇怪的是酒壶没有摔碎,像个球似地滚,金地老汉赶紧瞄着酒壶就撵,在门槛那抓住了酒壶,摇晃一下,里面还有半壶酒。那天,金地老汉捧着酒壶刚站起来,还没完全站直,就那么半弯着腰,就看见吴老六正一扭一拐地绕过他家那堵陈旧的影壁,朝内院走来。吴老六虽然两条腿长短不齐,但他却要极力维护身子的平衡,身子重心尽量想那条好腿上偏。吴老六穿着干净,一张老脸还刮了胡子。他将那条瘸腿一伸搭上台阶,好腿在后面一蹬,就站在了金地老汉面前。不过老宅里常年幽暗潮湿,空气里又混杂着千奇百怪的气味,让吴老六很不适应,他刚站稳脚跟就打了一个喷嚏。金地老汉对吴老六的到来感到很惊奇,由于腿不好使,吴老六很少出门,几乎就没有登过金地老汉的家门。原因是金地老汉的倔脾气全村有名,别人都怕金地老汉,唯有吴老六不怕,金地老汉有烈士亲哥,吴老六有一条革命的瘸腿,早些年,吴老六经常翻起裤腿,指着腿上的伤痕炫耀,他即使不出工,生产队也给他记满工,两人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怕谁。金地老汉对吴老六的突然来访,有些疑惑,他一边把吴老六往屋里让,一边暗想,他来干啥?吴老六在堂屋里坐下,眼睛眯成一缝,咂吧着厚嘴唇说,我来找大侄子,去我那坐坐。金地老汉一听就摇手说,他可不会吹拉弹唱。说完,金地老汉和吴老六都大笑起来,吴老六四下张望一下,见吴亮在厨房里,就唤过吴亮耳语了几句,吴亮先是点头,后来就跟吴老六走了。吴老六走后,金地老汉恼得举起酒壶就想摔,酒壶在头上晃了晃,又舍不得了,他仰脸一口气把酒壶喝空,倒头就呼呼大睡。那天,吴亮走进吴老六有四间青砖瓦房的宅院,见院里清静整洁,有两棵垂杨大树,树荫几乎遮住了整个院落。院里有一张圆石桌,可用于下棋,亦可呷茶闲聊。吴亮撩开竹编门帘进屋,就见吴孝祖已经伸过手来,于是两人握了一下,就分别在吴老六的招呼下,坐在了摆满饭菜的桌旁。吴孝祖笑吟吟地指了一下摆在吴亮面前的茶盅说,这是刚沏好的台湾茶叶,你品尝一下。吴亮掀开茶盅盖儿,脑袋两面一摆,噗地吹开水面茶叶,滋地呷了一小口,慢慢地咂磨着,细细地品味着,末了连连说,好茶好茶,真是好茶。吴孝祖则津津有味地喝着五沟村的本地茶水,把脸转向吴老六笑说,也许是我离开五沟村太久了,看这里的啥都感到亲切,就连茶叶也感到亲切。吴孝祖喝着五沟村的茶水,不一会头上就冒出汗来,他吁了口气,感叹道,南京解放的前一天,我还在南京跟随李宗仁做最后的挣扎。我后来才知道,在那之前,李宗仁不管我们早早跑美国去了。当时,我不知道李宗仁跑了,只知道形势不妙,结果就生病在床,烧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晕晕乎乎爬起来一看,部队跑光了,军营里只剩下我自己。我感到大事不妙,赶紧往码头跑,乘船到武汉,刚下船就听说武汉也快解放了,于是又跟随武汉国军往南逃,一路逃到广西,稀里糊涂搭上一条渔船,渔船在海上迷失了方向,漂泊了三天三夜,差点饥渴而死。后来远处慢慢浮现出灰白色的海岸,直到异乡的太阳朝我头顶照耀下来,我才知道到了台湾。 吴孝祖接着说,四十年后,一场由台湾老兵发起的返籍求谱、认亲归宗运动在台湾掀起,台湾社会许多人士向老兵伸出援助之手,发起了协助老兵返乡的募捐活动,他这才经由美国、香港、澳门回到了家乡。 吴孝祖说,这次回来,感触很大,不看不知道,大陆发展这么快,这么好,就连县城也发展得让我不敢认了。过去我们打仗不是共产党的对手,现在搞经济也不如共产党,要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金山一样跟了共产党。吴老六赶紧说,你要是参加共产党现在能当多大的官?吴孝祖哈哈大笑说,玩笑话,玩笑话,当共产党的干部我不够条件。说完,吴孝祖嗟叹一番,又说要和吴亮商量两件事,一件是打算给村办小学捐些钱。这钱本来是我妹托我送给吴老六的,他不要,我也不好拿回去,就以他的名义捐了。吴老六赶紧插嘴说,你妹的心意我领了,那么远还惦记着我,主要是我不缺吃穿,要那么多钱没用。这钱捐给学校可以,但不能以我的名义。吴孝祖说,这钱本来就是送给你的,我只是过了一下手,所以钱算是你捐给学校的。吴老六说,你拿钱送给我,我再捐出去,那不还是你的钱嘛。再说,村里人都知道我没那么多钱,我还要一个一个去解释,多麻烦嘛。吴亮见二人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就问吴孝祖还有一件啥事?吴孝祖说,是想让吴亮领他去看看的金山坟。吴亮想了想说,第一件事我代表学校向你们表示感谢,第二件事要保密,不能让我爹知道。这第一件事,吴亮很快就告诉给了金地老汉,说吴孝祖要给学校捐四万美元,折合人民币将近四十万。金地老汉把脸一沉说,他不是扫墓吗?就让他扫好了,怎么还要捐款,是不是还有啥想法?吴亮说,这钱本来是送给吴老六的,吴老六不要,没办法就以吴老六的名义捐给学校,可吴老六又不同意以他的名义捐。金地老汉不耐烦地说,不要给我说绕脖子话,谁都知道吴老六拿不出那么多钱,说来说去,那钱还不是吴孝祖捐的?吴亮说,是呀,问题是按惯例还要给捐款人立碑,现在他俩推来推去,我都不知道该刻谁的名字。金地老汉一听,差点跳起来,怒气冲冲地说,我就知道他捐款必有所图,还要立碑,让五沟村人都惦记着他家的好?金地老汉烦躁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边转边嘀咕,要不是他家,咱家那么大的家业也不会毁了,这虽是坏事变好事,但这仇不能忘记。金地老汉坐下来,想了想,突然扭过脸对吴亮说,你是校长,他把钱捐给你,这不是打咱家的脸吗?不要他的钱!吴亮说,那你出钱呀。金地老汉轻叹一声,抖了抖手,吴亮明白那是没钱的意思。金地老汉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他悄无声息地拿出老烟锅,捻一小撮黄亮绵软的烟丝摁进烟锅里,嘬着嘴唇含着烟杆,双手哆嗦得划不着火柴。吴亮帮金地老汉点着烟,金地老汉吸了一口,扭脸问吴亮,他哪来那么多钱?吴亮说,他也没钱,是他妹吴娟从美国寄给他的,托他送给吴老六。金地老汉听了,点头“哦”了一声,就再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