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苇塘与高粱地小调
家乡地处北京东南郊古称延芳淀的湖沼地带,地盐碱,多坑洼、贫瘠薄产易涝而无鱼盐之利。土坯房建在水中高台,四面围绕水生旱生无边无际的芦苇,村内十多个大小不等的原始水塘,绝大多数比这里的居民古老。最大的苇塘三二十亩,小者五六亩水面,彼此之间有自然水沟相通,村庄四周原本低洼的土地多少年来村中用土,更使这里的土地斜坡型漫向村庄,在雨季涨水期,村庄如水中破败的小岛或江洋中的一艘破船。
严重超标的土壤盐度,一年一季的洪涝灾害,使这片土地只适合种高粱这类耐盐碱抗洪涝的农作物,尤其称为“大家北”的散黑土更是除了高粱任嘛不长;而最大的芦苇塘也正处在村东的北面,水域东西狭长四五百米、南北宽一百米、北上坡四五十米宽,最低洼易积水的地方种麻。由麻地往北就是一望无际连绵不绝的高粱青纱帐,两千多亩地并与邻村相接,红高粱、白高粱、粘高粱、牛腿高粱、小高粱以及后来的杂交高粱,每逢初夏,绿油油幽深无尽,使人发怵。涨大水时高粱已经吐穗,高粱地里可以随便行船下网,密密的高粱,还能截住上游冲下来的柁檩,甚至漂来黑漆漆的棺材。高粱与家乡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成熟年复一年。
少年时代从没有离开过芦苇塘和高粱地。物质与文化生活的双贫乏,农村娃娃除了弹球、打雀儿,就剩摸鱼掏蛋高粱地里捉迷藏了。大苇塘南北岸边是粗壮的杨柳树,北岸一颗繁茂的柳树,由于风雨的袭击正好歪在苇塘的苇稍上,几个光屁溜眼儿的小伙伴在夏天正午的骄阳下爬上去,一边编柳条帽,一边注意苇塘深处的动静,见有水鸟水鸭起落便立即跳进苇塘,找到鸟巢掏蛋,一掏一准。因为水鸟经常飞进飞出的地方,肯定有蛋或者小鸟。钻进钻出是很辛苦的,半人厚的腐泥又脏又臭,蚊子在芦苇深处大白天追着人叮咬,而且又狠又准,每次从芦苇深处出来,身上至少要带十几个红包儿,痒得难受,可掏鸟蛋的孩子们依然乐此不疲,其原因不完全是好玩儿,在那个玉米面窝头都吃不饱的时代,掏几十个鸟蛋解馋该是什么滋味儿?曾经历那个时代的人们都有这种体验。
苇塘里摸鱼,苇塘外堵坝截鱼,都是少年乐事;尤其截鱼,那时,水清亮清亮的,每逢上游来水不大或农忙浇地时节的渗水流入苇塘从而涨水时,在苇塘出水处比较窄的地方用硬泥和树枝芦苇揉在一起,挡一道水坝使上下水位悬差在一米左右,在坝中间开一出水口,也可以开两三个,口底放几块砖压一块塑料布或草席之类,坝下正对水中放一密竹筐或者大筛子,筐底用木棍支住或者架住,夜深人静时苇塘里各种鱼都随着水的流动游到出水口试图通过水坝。蹲在不远处倾听一声一声啪啦啪啦的声音,那感觉比后来在北京音乐厅听克莱德曼还要惬意。
高粱地里的“妊头”,在今天的记忆中挥之不去长久萦绕。所有农作物的妊头里,就数大高粱的妊头好,没打苞时砍下吃在嘴里鲜嫩馨香,伙伴们在一起经常吃个肚圆,然后一背筐一背筐地背到家里,即当菜又当饭,唉!那年月的高粱地呀。
提起高粱地还有一桩公案。小时和大人在一起洗澡或闲逛时(大概第一批知青下乡后不久),经常听到高粱地小调这句话,言者神神秘秘,当我好奇地问起时总免不了挨骂。懂事以后,才知道那是黄色小调属于低级趣味的东西,当时是不许公开唱的,直到今天高粱地小调也没上大雅之堂。
高粱地小调的出现并非偶然。上个世纪初叶到解放前,与北京近在咫尺的周边农村更加深重地体验了贫穷战乱的中国社会:八国联军、义和团、辛亥革命、清帝退位、五四运动、袁世凯复辟,直奉之战、直皖之战、蒋奉之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袁世凯、段祺瑞、冯国璋、张作霖、吴佩孚、冯玉祥、日本人、殷汝耕……走马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掠夺这片土地,糟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尤其民国二十八年以后,溃兵游勇奸杀掳掠,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地洗劫,以致被百姓称为红眼军,民怨沸腾而不聊生,纷纷铤而走险落草为匪,家乡人们的生活岂止水深水热!更有甚者,今天用铜板,明天用钢洋,后天改老头票,省县也印法币之外的流通钞币,连张家湾一个小镇也曾自印钞票在本镇流通使用,那个时代的普通小百姓,实际上已处在半死不活的死亡边缘。
饱吹饿唱,高粱地小调就在这个大的社会背景下产生并经传唱不断加工发展,掺进不少黄色东西,走投无路的百姓聊以自慰穷找乐儿罢了。就其内容而言:寡妇思春光棍想女人也不悖常理,却恰恰是一种民声,有一句:猛想我的情郎哥不能吃凉的。有些内容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是对那个时代的控诉,如:那当兵的没有好东西……一拉就拉到高粱地……之类。语言音质通俗流畅,确是无奈中的百姓声音。如果百姓真的是天,高粱地小调就是天籁,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异曲同工,只不过一个在草原,一个在平原而已。
那个由大苇塘高粱地组成的青纱帐没有了高粱地小调,也早被流行歌曲所取代。其实只有民间的才是最好的,应有人进行一次调查发掘,像民间文学故事那样使之传下去。因为那是用声音记载的时代脉络,这也同样需要考古历史工作者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