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最后一次远行
十多年前的一天,祖父让我带他出趟远门,大概二百里路的距离,我奇怪老爷子八十有七,出那么远的门干什么,祖父只是说,上南边看看。祖父生在大清光绪三十一年,历经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可谓“三朝元老”历经世间沧桑,饱经世态炎凉。一生不善言语,凡事心知肚明。八十七岁年纪除了眼神儿略差没有任何疾病,哪怕是身上的一点不适。年轻时曾挑青丝挑,推侉车,骑洋车(日本造自行车较小较矮)往南直到河间、献县一带,换碗也即新瓷换旧瓷。后来专门收买金银刺绣,再后收购锡灯蜡钎。在方圆几百里的面积内有很多朋友、合伙人、相识店主之类,交情都很不错,几十年不见面,老爷子可能想找找“惊呼热衷肠”的感觉。我想。
我遵命修好自己那辆平板三轮车,那车上装了发动机,可以当摩托骑。路远的缘故,我特意换了一台新发动机以防不测。本来我想让老爷子坐长途车,可老爷子坚决不肯,也只好在第二天凌晨四点,登车南行。三轮车上铺一个褥子,褥子上放一张老羊皮。虽说是春天,早晚仍很凉,必须给老爷子穿暖和些,垫厚实些,免受风寒伤动筋骨。早晨空气清新,天都是绿的,乍暖还寒天气,不敢启动发动机,怕风吹身寒,我只能一下一下地蹬三轮车。经通州渠头由仇庄右拐入大兴界龙门庄,几里路到凤河营乡,此时天光见亮,东方的鱼独白微现出一丝红色,如一缕细窄红绸的模样。祖父在车上伸伸腿说是天还早,索性走到廊坊在打尖吃早点,我依从地继续南行,过凤河营交通检查站就入河北安次界。京冀交界处,东西向一条大深沟,一望没头儿,沟南侧是沙土质的收秋土路。祖父让我停车把他扶下,借早晨清亮的天空和微红晨光,祖父手搭前额之上,东西远望,眼睛看累了扭头看看我,一手指向东方告诉我,这原先是条大道,直通桐柏镇,这路两边二八年民国的时候,埋人埋的多了。我问埋过什么人,祖父缓缓说都是买卖人和过路的人。那年月土匪多的是,我新买的那辆日本洋车还有一包袱皮儿金银细软就在这给截的,要不是我跑的快早没命了,枪子从我脚底板子下穿过去,打伤三四根棒秧。最后老爷子叹息一声:唉,他妈那年头儿,咱们走吧。过麻营、尖塔没有多远到廊坊北门,由此门往西到三角地铁道路北,我艰难地把三轮板车推过天桥,还亏了过桥人帮忙,恰好那天是廊坊集,尽管廊坊变化很大,南面麦洼村正在建楼,但三角地却始终是那时廊坊的商业中心,祖父告诉我冯玉祥几次驻扎在这里,宋子文最早在三角地开的五金店。由三角地转弯南行,祖父指着右面高坡上一个蓝砖院子说:这是咱们村姑奶奶的家,论乡亲辈份,祖父要叫她二姑,因做生意而在此定居,祖父年轻时也曾吃住过她家,过去她家的买卖也做得很大。我问祖父是不是进去看看,祖父摇头摇手说:老人怕都没了,小辈人不熟,不无遗憾地往前走到一个油条摊前。在廊坊市里,祖父一个劲感叹地方大多了,很多地方都不认识,又告诉我廊坊原是个小村,因为修铁路人才多起来,要没有这条铁路,要不是义和团在码头拆铁路,八国联军也不会打到通州,当初窦各庄张翼说好了不让洋人过通州。祖父絮叨地说,我也当真地听,满足老人说话的欲望,我纳闷老爷子今天的话特别多。
出廊坊到韩村镇,祖父又下车在街上小转几圈,说是没少在这里的王家老店住宿,掌柜很和气蛮大方,只不知如今还在不在。此时我已很累,便发动三轮车,烧油走路,别再烧我的血了,好在柏油路平坦,老爷子不致受太大的罪。烧油的机动车快多了,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永清县城,那时永清县城很原始很破烂,城里到处堆着玉米秸、棉花柴之类,走在县城与走在北京郊区的农村没什么两样。我问:这就儿是永清县城?祖父笑着说:别瞧不起这地方,山东圣人俩闺女都嫁这儿的朱家,朱家有人在北京当过大官,外号大脑袋小脑袋。后来我查史料,知道祖父所说朱家即北洋政府时期,一度任国务总理的朱深家。祖父东西南北地介绍县城附近的村庄特点,在哪里买过什么,卖过什么,又说了很多人的名字和外号、字号之类,我也没记住一个。
由永清到龙虎庄祖父说前面快到霸县了。过去霸县很阔,这里土质好长庄稼,尤其香营那一带粮食产量高,由这里向南偏东有个村叫小庄,那是韩复榘的家。祖父说去过他们家,还吃过两顿饭。在西面那个小村买过一件刺绣,是小姐闺房的床罩,整个绣面是一个巨大的凤凰,连眼睛里都有一对儿凤凰,那是好顾绣,后来在北京卖了两千大洋。说到此处祖父眼里放光,显示出对那段生活对那件顾绣的追忆与向往。在霸县吃过饭就过了中午,已无法继续前往文安地界。回返路上祖父没忘记给我介绍文安、任丘等地:文安是个洼子,连地名都叫柳河、围河之类,并提起他的弟弟,我的叔祖父,说是弟兄两个一起做买卖,叔祖父不安分,在任丘西边不知道怎么就干上了共产党,可把我和你老爷子(我太爷)坑苦了。
回家路上因走固安县一零六国道绕远,我们原路返回永清县城,从城北走石屑路经王各庄到曹家府,这是个回民集镇。在古永定河的南堤坡下,据祖父说永定河要是开口子,灌耗子窟窿一样就把曹家府灌满了。过去这里土匪闹得很凶。祖父讲了件惊险的事,那一年春末,祖父和另外一个人做生意,正好转到这个常来常往的地方。那天晚上正巧村里搭台唱戏,由于人多才派巡警维持秩序,不想土匪和其中两个有仇,在戏刚上演时开枪打死了两个巡警,戏场炸了窝似的鬼哭狼嚎,踩死了不少人。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韩复榘派的一个营士兵开着大卡车将村子包围,东西南三面围住,村北留一出口,在永定河堤上架十几挺机枪,凡携枪外逃者一律机枪点名,打死十五六名土匪,自那以后曹家府一带消停多了。而祖父他们俩人买的猪鬃马尾锡灯腊钎金银首饰也被乱兵抢走,没办法,祖父只好到曹家府以西四十多里地一户挂过千顷牌的熟人那里告贷,继续做生意。
泥安村在曹家府北,永定河故道对岸,比较贫穷。一路上祖父指指点点,嘴上滔滔不绝,我生怕把老人家累坏,建议歇一会儿,祖父不同意,满面红光底气十足地要求我从旧州向东南去麻村,那里是祖父青壮年时的根据地。在那里吃饭从来都是赊账,暂不给钱,老板是黑白两道人物。当行至一片沙丘而且起伏很大、洼处长满用来编织笸箩等物的柳条树林时,祖父在车上一乐,给我讲了两段故事,真是童心未泯:有一与祖父合伙经商者,不好记路,每次总是走错方向,一次正好走到这里要爬沙坡,当时木轮手推车上装满换回的红绿豆细粮,死沉死沉的,那车轮又细又窄,三伏天走在沙地上累得七死八活,本来不用上沙坡就该右拐顺小路奔旧州万庄方向,祖父恨其不记路,便故意落在后面很远的地方,找个树荫下装作拉屎,当那人哼哧嗨哟的爬上沙坡,已经走出二里地时,眼看要下坡了,祖父才站起来喊:唉!回来,从坡下头往北拐!那人的心理状态可想而知。另一个合伙人好占小便宜:搭伙做生意,吃住一起,然后平摊费用,每次吃饭他都抢先把驴肉吃个精光,不管别人怎样,以不吃亏为准则。一次祖父特意比原来多买了一斤驴肉,细嚼慢咽地没怎么吃,三斤多驴肉那人风卷残云地装进肚里,吃完以后,祖父看着他说:我看你也没吃够,咱们再来四斤,索性吃个够。买来之后那人又拼命地吃了一斤多,却一夜没睡成觉,在店里趟了三天三夜,但祖父仍按各人一半的利钱分给了他。两件事后,一个人留心记道了,一个人不贪吃不怕吃亏了。祖父说完这两个故事,脸上犹自露出几十年前的笑容。在我看来像天真的儿童,无可言喻的可爱。
麻村是个大村子,确切的名称叫大麻村,祖父轻车熟路地让我把车停在倪家老店门口。感谢上天,那当年的店主正在门口晒太阳。两位老人见面泣不成声,老泪纵横,手一个劲地颤抖。倪老头拉着祖父说:六哥还能见面,我老梦见你,觉着你死了,我也快了耶!祖父边哭边笑:都快了,这不是让孙伙计带我来瞧瞧你吗?他们在院里喝着茶,说着过去的许多人许多事,谈到北京,谈到景德镇,谈到宜兴、苏州,甚至悄悄提到了陕西巷。最后祖父给了倪老头十块钱,此时天近黄昏,两位老人洒泪而别。
过大武龙小武龙河沟就到万庄,穿过铁道三四里路的样子到李孙洼,这个村的北面是伊指挥营,而指挥营北的韩营就属大兴县管辖了。在李孙洼南北街南头,祖父望着右面一棵粗大国槐和一棵巨大香椿树愣怔很久,后来祖父说,在这个院里没少住,怕是老人没了。天色已晚,老人只好看几眼,匆匆上车。李孙洼北是几千亩古老梨树林,每棵树都要一人两手合抱,正是春天,花未尽谢,新绿钻出,空气清新,行人无几,真是个诗情画意的背景。眼看再有五十多里路就要到家,我的心情自然好了起来,祖父却五十多里路不再说话。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那次远行是祖父酝酿多年的计划,为他青壮年时的那段生活情结,为了结一个心愿,为总结他的一生啊!他至善的心灵使我看到他一生忠诚仁义的本质,可惜当时我不理解。
事隔一年后的秋天,祖父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