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行记

到山东梁山县原本没有什么重要事儿，所谓事儿不亲自去也能办，之所以成行，为的解开一个多年的心结，这心结早晚要解，梁山水泊是早晚要来的。读初中时看《水浒传》，恰同学少年血气方刚，对宋江等一百零八条好汉羡慕不已，想象梁山泊肯定是个好地方，是个鱼米之乡，世外桃源一般。以后知道《水浒传》只是一部演义小说，并非正史，不过是宋元民间传说词话汇编而已，是茶余饭后消愁解闷的东西，梁山心结松了许多，水泊色彩淡化不小。直到读《宋史·侯蒙传》：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宋史·张叔夜传》：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声言将至……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踞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伏兵乘之，禽(擒)其副贼，江乃降。《十朝纲要》卷十八：宣和元年十二月，诏招抚山东盗宋江。《东郡事略·徽宗记》：宣和三年二月，方腊陷处州，淮南盗宋江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续资治通鉴》卷十八：宣和二年十二月，盗宋江犯淮阳及京西、河北，至是入海州界，知州张叔夜设方略讨捕招降之。《北盟汇编》卷五十二：宣和二年方腊反睦州，陷温、台、婺、处、杭、秀等州，东南震动，以贯（童贯）为江浙宣抚使，领刘延庆、刘光世、辛兴宗、宋江等军二十余万往讨之。其它诸如《宣和遗事》、《武林旧事》等书都有关于宋江及梁山泊的记载，证明北宋确有宋江其人，确有结寨梁山，纵横南北之事。梁山心结又紧了起来，到一九九三年终于成行。

中午由北京木樨园发车，深夜到德州，卖夜宵小吃的人早已收摊，司机把车开到德州郊外，停在一个路边饭店门前。车上拥挤不堪，尤其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行李，上下都是，出入极不方便。正是收早玉米的季节，夜风渐凉，不能开车窗，车内的空气可想而知，饭店是这辆长途客车的“定点”饭店，司机与车主白吃，自然由我们这些乘客埋单，老板宰得又准又狠。天蒙蒙亮时车进入梁山界，向窗外观望，远近高高低低的丘陵模模糊糊不好辨认，而且也很矮，确切说不能叫山，这种地势似乎不适合宋江与赵宋军队打游击，东方渐白才看清，高高低低的所谓丘陵是一片一片的杨树林，因其高于四处庄稼，夜里看去仿如小山一般，原来这一路都是平原。天光大亮，车到梁山县城，长途车还要继续开往菏泽，便把下车的人扔在城边，剩下的事儿就自己看着办吧。

伸过懒腰，四下瞭望，不见可容狂客之地，更无所谓“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的“山东烟水寨”了，初到梁山只有“四海无人识”。我要去的地方是梁山县小路口乡，县城没有熟人也无事可办，行前我也没通知朋友接我，想着玩儿两天再说，谁想一下车就成了胡适之。住店吧天正早晨，吃早点吧卖早点小吃的人刚生火，只好在梁山城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来回走路。借晨光微亮，见右面一山并不太高，山壁有人工凿石痕迹，问晨练老人此山是否即是梁山，老人告诉我梁山离县城好几十里路，正在修水泊梁山公园，凿登山的石路，你现在去什么也看不到。梁山县原为寿张县，梁山古称良山，《史记·梁孝王世家》：（王）北猎良山。即此山此地。又古邑名良，汉县名为寿良。《汉书·地理志·东郡寿良县》注：世祖叔父名良，故曰寿张。良山改名梁山实避赵孝王之讳。黄河决岸，水曾由山下而过并与济河、汶水在此相汇，形成古巨野泽，广八百里，秦末彭越聚集亡命隐身于此，后助刘邦扫平天下推翻秦朝打败项羽，建立汉朝。宋韩琦过梁山诗：巨泽渺无际，齐船度日撑。渔人骇铙吹，水鸟背旗旌。蒲密遮如港，山遥势似彭。不知莲芰里，白昼苦蚊蝇。苏辙咏梁山泊诗：近通沂泗麻盐熟，远控江淮稻粳秋。梁山泊之莲传为宋江妻所植。《谭训》：曹门外一巷数十家，夏末，梁山泊诸道，载莲子百十车，皆投此巷，鎚取莲肉，货于莲子行。遍查史籍，并无宋江之妻的记载，只在《水浒传》中有阎婆惜，而婆惜二字意为祖母所怜惜爱惜，宋时妇女以此为名者不仅很多也很随便，或许宋江之妻真民家女，而梁山泊之荷莲确为宋妻所植，但今天已无法确证。

吃过早点，打摩托车去梁山·举目沃野千里，梁山独高，轻薄雾气中烟岚未尽，欲熟的大庄稼忽隐忽现。登山不算艰难，只是迹影皆无，访当地故老，语甚不详。如今，此地早没有宋朝遗民后代，靖康之变后，梁山左右居民已全部南迁过江，成为南方豪门佃客，渐融于南方人中。后来此地的屯垦者，可远追明筑沙湾大堤，黄河改道以后，梁山泊枯竭时期。今天的梁山人对宋江等三十六人之事知之甚少，传说不多也不带感情。《读史方舆纪要·东平州》梁山，州西南五十里，接寿张县界……山周二十余里，上有虎头崖，下有黑风洞，山南即古大野泽。宋政和中，盗宋江保据于此，其下即梁山泊也。元朝陈泰《所安集》言：宋江为人“勇悍狂侠，其党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赃台，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谓‘来时三十六，归时十八双’”。明刘基分赃台诗：突兀高台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饮泉清节今寥落，可但梁山独擅名。宋江勇悍狂侠横行十郡官军莫抗，却自呼保义，所谓保义即宋之保义郎。《宋史·职官志》：政和二年，易武阶官以新名，以旧官右班殿直为保义郎。宋武选凡五十二阶，而保义郎为第四十九阶，可见宋江平民出身，以保义郎为贵，其实宋之保义郎不过是巡检之职罢了。想其被逼无奈，铤而走险，行侠仗义，屡败官军，以八百里水泊为根据地，三十六人为头领，纵横宋之京东、河北、淮阳，后随童贯南征方腊，最终非死即贬，湮灭无闻。英雄事业，一付东流，今古兴叹。平民百姓悍侠如宋江尚且一事无成，何况碌碌庸人贩夫走卒。

一天时间，追风步迹，寻找感觉，只获“闲愁万种”，差“醉乡一夜头白”。

翌日，乘小公共汽车去小路口乡。一条较窄的柏油路，两边高瘦的晚玉米红缨正在收线儿，兼有一些经济作物，没见什么工厂企业，显然以农业经济为主，物质条件相对较差。在小路口下车，五块钱打摩托车八公里土路到朋友所住村庄，进村一打听还挺好找，就在街右路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朋友正在新房后面木梯上用水泥勾砖缝儿，我喊一声，吓得他扭头抱怨怎么说来就来，不提前打个招呼。在他堂屋坐下，四方小炕桌上沏上茶，那茶叶上有八年后的颜色。三个不大孩子围过来看热闹，他老婆牵一头黄牛去吃草，最小的男孩儿光着屁股露着小鸡鸡，嘴里含着右手的二拇指，怯生生地望着我。看得出朋友并不富裕，恐怕这新房也是勉强翻盖的。朋友个头略矮，言词温和，诚实而朴素，不像个山东大汉，更与宋江等三十六人南辕北辙，虽盛情留我吃饭，我还是谢绝了。他很负责地用自行车驮着我转了几家工厂。小路口乡地处黄河堤外，由黄河淤积古梁山泊而成，土壤深厚肥沃，细作精耕，收过庄稼的白地里有成群的小尾寒羊吃草，看着一村又一村参差不齐的房屋，穿着简单、面庞古朴的农民我突发感想：只有贫瘠才是滋生盗匪的真正的原因；只有贫穷才是产生暴力对抗的原因；只有贫穷才是产生恐怖势力的真正原因。天近中午时，在小路口的柏油路边，我再次谢绝吃饭的邀请并接受朋友的建议，向西二十里路到赵堌堆乡，由赵堌堆渡口过黄河，经河南台前县到山东阳谷县返京，此条线近二百来里路。

赵堌堆在黄河河套之内。翻过黄河大堤，一尺厚的黄土在车后弥漫飞扬，果木园内有各种果树，树叶上盖着一层厚厚尘土，大片大片红薯秧绿着几千亩河套地，间或有几行高粱或芝麻。渡口不大不小，饭店旅店都有，只是档次低卫生差。由生活区到水边有二百米的样子，一艘公家大船上停着几辆拉石料的工程车和厢式大货车，两个小时到对岸一次。在生活区买票，每人三元。匆匆吃了午饭买了票到水边等候开船，尚未过雨季，黄河上游喝足了的土地把过剩的雨水连同黄土高坡的泥沙一同排下，浊浪翻滚，惊涛上岸，拍打着船帮，冲击着河岸，水流似箭，远处，传来隐隐涛声。没少过黄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奔流不回汪洋去海的真正面目。看得有点眼晕，向后退了几步，这时一艘小船靠拢过来，向岸边等待过河的人揽生意，每人两元立即过河，摩托车和“三马”只收五毛。船很窄，没有船帮，船头一台手扶拖拉机机头做发动机，机头上一个长长的铁把儿，应即是舵。为了赶时间大家纷纷上船，我因胆小，上船后立在船的中央，抓住船上惟一的“三马”。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艄公启动拖拉机头，另两人解锚撤板。正值中午，骄阳似火，船到江心，一浪打来，船颤欲斜，船头也欲掉头。艄公稳住舵把儿，催促每人交五十元过渡费，不给就翻船，只见他手稍动一下，船的右边就溅上了水花儿，我摸着的三马就动了一下，摩托车已经开始下滑。滚滚河水一浪压一浪一浪推一浪，一旦下去，便入万劫不复之渊，再想露头就不容易了。掌舵艄公紧吆喝，另外二人两眼木然地望着我们，嘴角耷拉着一丝异样的笑，他们身上只穿一件短裤，裸露着黑皮紫背，是那种绛紫色或茄泥色古铜色都可以，看上去活脱脱一副阮氏三雄立地太岁的模样。不知是否有“托儿”，船上除了一个老太太所有人都交了五十元，而此时大船也已开了过来，几乎与小船同时靠岸。

脚下是河南土地，岸边有几间土墙房，房前用树枝塑料布之类搭着凉棚，两辆小型三马停在旁边拉座，一个小伙子收钱，到台前县城每人十五元，五十多岁的车主一言不发，此时大船上的汽车已经上岸，一辆天津牌子双排座车正好开到茶棚前，看那号码像是天津武清县车，我走过去想搭车，收钱的小伙子一个健步窜过来问司机还想不想走，吓得天津车一脚油门儿就跑了。小伙子扭头对我说：你让他停下他也不敢让你上车！我看看他那模样心里一乐：整个七十二煞之一的摸着天杜千，梁山脚下开店的。讨价还价之后最终以每人十二元成交，小伙子收过钱要走，被三马主人拉住，死活要了几块钱，我和另三个人坐在车上，听小伙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老头儿：再多给你五毛！我清楚这老头在路上还要另收钱，果然，车行一半路程，在一片玉米、一片高粱左右夹峙的地方，老头停下车，踩着没鞋帮儿的黄土面儿，掀开帆布帘，每人又收三元钱才继续赶路。强盗要有产生强盗的环境与土壤，这两省乃至三省交界、黄河河套之地，古野大泽，人烟稀少，法治鞭长莫及，官僚相互推诿责任加之崇侠尚武的传统，真是出强人响马的好地方。

翻开地图，河南省台前县如一根锥尖儿沿黄河西北岸插入山东地界，西与北几十里地便是山东阳谷、莘县。台前县城就在黄河堤外，街不算宽，人不算多，县城不大，经济不算发达。几天奔波没好好休息不说，也没吃好一顿饭。顺南北大街步行，远远的一股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直冲鼻孔，右前方路边五六个八印大锅坐在微火上，一锅黄河鲤鱼、一锅鲇鱼、一锅黑鱼、一锅鲢鱼、一锅鲫鱼、一锅杂鱼，那香味儿正是从十几口大锅的老汤里散发出来的，颜色油黄，几乎都是鱼油鱼胶，有少许蒸汽萦绕，诱人胃口，一样尝一点就能酒足饭饱。价钱便宜而公道。

下午两点左右，乘台前到阳谷的客车，半小时多一点到阳谷县城，十字大街的中心有武松打虎雕像，武松威武，老虎雄壮，只是线条略显生硬，武松少几分醉态。在长途站和等车人闲聊，一位好讲古的老人津津有味地讲着武松轶事：据说武松和武大根本不是亲兄弟，武松是英雄，武大是个为富不仁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土财主，乡人恨之，编造潘金莲杀武大的故事，为解心头之恨，原有羞辱武大之意。是罗贯中把武松扯进《水浒传》为武大报仇，使武大也跟水泊梁山拉上关系，故事的初衷也因《水浒传》而失去原汁原味儿的本意。三点多钟发车，经过武松打虎像前，向外细看武松，心内哑然：据余嘉锡考证，《水浒传》中人物除宋江外只有杨志和史进历史上确有其人，大刀关胜疑即金兵围济南时守城力战后被刘豫所杀的骁将关必胜，其他人物皆为虚构。这雕像更多的意义也许是一种人间正气的象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