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妈妈把二姨三姨全家都请来了,哥哥把他的女朋友也带回了家。本来,妈妈和我的其他两个姨关系并不是很好,平时很少走动,因为她们的性格太像了,都是个性极强,真没想到居然为这么一件事怀兴师动众。姐姐对我说:“你瞧,咱妈这么快就妥协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叫哥哥把女朋友带回来,是见面也好是相亲也好,干吗叫来这么多人,而且一个个都气势汹汹的,哪是什么相亲,就像打群架来的,妈妈是想从根本上掐断这段孽缘,也多亏妈想得出来。
哥哥的女朋友是跟在哥哥后面进来的,一见面我就挺喜欢她的。典型的江南女子,个子不高,身材瘦瘦的,看着还没有我发育得好,皮肤白得透明,脸蛋红红的,很怕羞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女生,和妈妈描述的女骗子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们俩一进来,大家就把眼神齐刷刷地投了过去,小女生的脸更红了,头也更低了。哥哥先把我们家的成员给她介绍,她怯生生地一一叫过,轮到我时,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小手冰凉,她吃惊地看了看我,哥哥也用感激的眼神看我一眼,我虽然无法帮助他,但起码我不反对他,我对他们是友好的。
然后,妈妈就和我的两个姨聊天,爸爸和姐姐忙着做饭,哥哥也去帮忙,这可是头一次。哥哥把小女生领到我的房间,恳求道:“小雪,你和她呆一会儿。”其实,我巴不得和她呆会儿呢,我故意为难哥哥:“和她呆会儿也成,我可是有条件的。”哥哥说:“咱家就你心眼多。”我神气地说:“这时候你还嘴硬。”说完,转过头对小女生说:“你可不知道,我哥原来老欺负我。”哥哥赶紧捅我:“你真是没的说了,以后我服你还不成吗。”我和小女生一起笑,哥哥对小女生说:“喝点水,小雪有很多好看的书。”小女生“嗯”了一声点点头,就不再说话。哥哥走了,到门口还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忽然觉得哥哥那么可爱,他居然也知道关心人了,尽管关心的不是我,但我一点也不嫉妒小女生,她是那种叫人不忍心嫉妒的女孩,连我都有一种想保护她的意识,更何况我哥哥。其实我也真琢磨不透哥哥看上她哪一点,她个子不高,脸蛋也不漂亮,还不喜欢说话,一点也不知道拍我的马屁,开始我们俩说了几句话,都是我主动问的,后来我觉得这样没意思,就拿出几本书给她看,她居然拿着书就看进去了,非常专注,再想和她说话,也不忍心打扰她。我想,她是用什么拨动我哥哥的心弦呢?在她之前,也有人为我哥哥介绍过女朋友,有的长发飘飘,唇红齿白;有的八面玲珑,剔透精灵,好像外表都比这个女孩强,可哥哥为什么就看上她了?人有时真是很奇怪,许多在外人看起来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其结果却偏偏和人们的正常思维背道而驰,许多明摆着的优点视而不见,就那一点点不同却能打动一个人的心。也许这个女孩和她们和我妈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身上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不具备的,她的隐忍与温顺,都是常人所不能比的。我们家一直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家里凡事都以我妈妈为主,妈妈的独立能干与强悍一直笼罩着这个家。其实,许多时候,人们还是需要温情的,哥哥一定在这个女孩身上找到了我们家不曾有过的东西。
吃过饭,小女生就被单独叫进妈妈的屋,那感觉,就像过堂似的,除了妈妈,还有我的两个姨。大家一脸肃穆,都用一种拯救我哥哥的慈悲的眼神静观这件事。小女生害怕地看着我哥哥,哥哥朝她点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我的心里也非常的不踏实,任何一个不傻的人都会猜出结果是怎样的,此时,妈妈的险恶居心昭然若揭。姐姐小声对我说:“妈妈就爱瞎掺和别人的事,都什么年代了,婚姻自由,多亏她还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中学老师呢,一点也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感情,什么都得听她的。”其实姐姐说的我也有同感,只不过我不敢说出来:“也许妈妈有她的考虑。”姐姐瞪着我说:“如果再打仗,你肯定第一个当汉奸。”我也瞪她一眼:“当汉奸第一个就把你招出来。”
过了很久,妈妈和小女生的谈判终于结束,小女生的脸色苍白,一副要哭的样子,但终于没有哭出来,她走到哥哥的面前说;“送我回去吧。”说完又走到我面前:“小雪,我走了。”我的心里很难受,也许她一走,就再也看不到她了,我跑回屋,把我的书都装进她的书包里,她终于控制不住了,眼泪大滴地落在我的手上,抓起书包,低着头匆匆走了。
哥哥又开始不回家,我的妈妈岂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尤其她的对手又是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她居然一路闹到哥哥的厂子,跑到车间主任那里哭诉。妈妈做事情太缺乏冷静,这是很多女人爱犯的错误,这样往往把事情搞得更糟,但女人本身并不觉悟,她们只在事情糟得没法再糟糕时才去想办法弥补。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无论妈妈怎么闹,哥哥就是不回家。当我知道事情结果时,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妈妈终于把他们拆散了,但后来小女生不知怎么和车间主任好上了。车间主任是一个卸顶的中年光棍,身体简直就是一堆赘肉堆起来的,说话还带着官腔,简直叫人讨厌。我不明白,小女生能当他的女儿了,怎么和他能成夫妻,难道她真的是骗子,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把我哥哥这个傻小子给骗了?我回忆我们在一起的一些情节,凭女性特有的感觉,肯定她不是上述者,这里面还会有故事。事情的最终结果,我哥哥把车间主任给打了,并且把人家一条腿给打折了,鼻梁骨也打折了,还砸毁了车间里的一些东西,责任完全在我哥哥。这个消息对于我们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从我记事起,在我们家中这是最大的一起事故了,我无法忘记当全家人知道这个消息时的样子。妈妈正拿着菜刀切菜,菜刀一下子就掉在脚面上,她靠在门框上,差一点晕过去。爸爸毕竟是男人,遭遇大事时比妈妈冷静得多,他把妈妈扶到椅子上很冷静地说:“别着急,先想想办法。”妈妈虚弱地说:“先把儿子救回来。”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此时,我的哥哥正让工厂保安捆在厂子的一间房子里,在没处理完这件事之前暂时回不来,就哥哥这件事,都是爸爸出面协调的,车间里毁坏的东西当然要赔,但是把人打坏了,就不是赔的事情了。车间主任住院治疗买营养品都要我们家花钱,而且爸妈还要轮流去医院伺候,这样,还要看人家到不到公安局去告我哥哥。爸爸妈妈不停地往医院送钱买东西,还哭天抹泪地央求人家不要起诉我哥哥,不要让厂子把我哥哥开除。此时,我们家就像一只风筝,那线儿就攥在车间主任的手里,车间主任没有去告哥哥,在治好他病的基础上,又赔了他一大笔钱,哥哥还是被厂子开除了,成了无业游民。我最不爱听到的结果,那个小女生嫁给了车间主任,我开始恨上了她,敢情她是始作俑者,把我们家搅得一团糟。我后悔把我心爱的书都给了她,妈妈的一番话使我的心灵受到很大震撼:“如果那姑娘不嫁给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就会去告你哥哥。”妈妈没有再说别的,我想她肯定还想说点别的,妈妈一下子就老了,头发有一半都变成了白色,脆弱得不堪一击。在这场战争中,谁胜利了呢?好像谁都损失惨重。那一段时间,我们家失去了笑声,每个人好像都生活在一种无边的压抑中,哥哥他透支了家里的钱、家里每个人的感情和大家的欢乐,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我那个神采飞扬专横跋扈的妈妈了。她很少说话,总是一个人发呆,我们几个人都不敢理她,爸爸更是没头没脑地叹息,叹息得人的心一阵阵发紧,我和姐姐每天都小鼠般贼头贼脑,我们共同盼望这段日子赶紧过去。一天吃完饭,爸爸把我们三个人都叫了去,庄重地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妈妈斜倚在床上说;“你们都大了,我也老了,以后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想管你们,但总是管不好,最后管得你们都恨我。”说到这里,妈妈叹口气哭了:“我承认,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不管是对是错,我都是为你们想的,你们做每件事情时替我和你爸爸想过吗?你们说……”说到这里,妈妈大把地擦眼泪和鼻涕,我和姐姐吓得不敢出大气,是呀,我们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替父母想过吗?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时候,父母的爱与恩惠就像空气和阳光一样,弥散四处了。但是在我们的心里,却从来也没有过这个意识,因为这种爱太多太无私,多的被我们从心里彻底地忽视了。妈妈说不下去了,爸爸接着说:“国强得学个车本,又没学历又没技术,以后怎么生存。”看看我们三个人都没说什么,爸爸说:“国强出去吧,我和瑞雪迎春再说几句话。”我和姐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爸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爸爸看着我们,沉思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似地说:“咱家这个情况你们也知道,你哥哥结婚的钱和你们俩上学的钱都花了,而且咱家还借了一些钱,你妈妈现在的身体非常不好,前两天去医院检查,医生就建议住院调养一阵子,你妈妈舍不得花钱,但是,咱们借钱也得让你哥哥学个车本找个工作。他现在这个心情,如果整天在家呆着,不定哪天还会捅个漏子,到时候,真是连哭都哭不上串来了。”爸爸左一个咱们右一个咱们的,我已经有些明白爸爸的意思了,我紧张地听着下文:“爸爸没有本事,和你妈妈商量,你们两个只能一人考高中,咱家实在没有能力供你们俩了,你们俩商量商量吧。”我的心在“咚咚”地跳,我仿佛感觉姐姐的心也在“咚咚”地跳,但是,我的心里还有一丝希望,爸爸终于没有说出来叫我们两个都不要考高中,我有预感,真的就有预感,那个考高中的一定是我,我想起了和姐姐的约定,永远不结婚,一起考高中,一起考大学,现在,一切美梦都变幻成泡影,我的心酸酸的。我没有说什么,姐姐也没有说什么,我们俩灰溜溜地走了。
将近两天的时间,我和姐姐没有正常交流,我们俩各怀心事,都有些互相躲避和互相窥探的感觉。这两天,我做饭洗碗表现得非常好,就是闭口不谈考高中的事情,我要让姐姐说出来,如果她坚持要考高中,我就放弃,但我想,姐姐一定会牺牲自己的,我太了解她了,我没有勇气和姐姐去争,我的前途就掌握在姐姐的手里。终于,第二天晚上,我和姐拉灯要睡觉的时候,姐说话了:“小雪,你去考高中吧。”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但立刻油然而生的是愧疚的感动,我心里明白姐姐也是多么的愿意考大学,我恨自己的自私和虚伪,我好像虚脱了一般,我没有勇气拒绝更没有勇气说一声感谢。对,我是自私的,我根本不可能拒绝。姐姐的恩赐,它太重了,更不是一句俗气和轻飘的谢谢就能涵盖得了的,我当时没有一点幸福感,我特别想抱着姐姐哭一场。从小,我和哥哥得到的爱与关心就比姐姐多,为什么总要让我姐姐去做奉献,我想着想着就不由得哭起来,姐姐也没有睡着。她走过来钻进我的被窝,我们俩已经好久没在一个被窝睡觉了,姐姐抱着我,我一直背对着姐姐,我不敢正过脸来看她。姐姐在我耳边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考大学,我早就学烦了,等一毕业我就找工作,等姐姐挣来好多钱,咱俩就去旅游好不好?”我忽然又由此恨姐姐,她为什么要让我去学习呢,还说这么多安慰我的话来折磨我,我赌气不理她。姐姐接着说:“你和姐姐不一样呀,你就像温室里的花,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一点磕碰,哪像我从小就帮大姨下地干活,什么苦都吃过,所以,我什么都不怕。你应该好好学习,将来找个体面的轻松一点的工作,再说,人不见得有个大学学历就有出息,不信咱俩走着瞧,我肯定比你强。”我翻过身来,抱住了姐姐,我们俩就这样抱着睡一夜。姐姐把事情的结果告诉了爸爸,但她仍然努力学习,其实现在她就是一点不学,也能顺利拿到初中毕业证,因为已经到了初三的下半年。我妈妈终于撑不住了,一天上着课就晕了过去,后来妈妈就一直没上班,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习,姐姐用更多的时间照顾妈妈,那时候,姐姐简直成了家中的救世主,连哥哥都对她非常尊重。姐姐更是没有怨言和怨气,心甘情愿地做着一切。后来姐姐的一席话说出了她心里真正的想法:“本来人的命都是注定好了的,有的人注定一辈子都要挨累,都要做奉献,从生下来就是这样。爸爸妈妈管我这么大已经不容易了,所以,现在就是我回报他们的时候。”姐姐还是一直没有把这里当成她真正的家,我悲哀地想。
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高中,哥哥顺利地拿下了车本,姐姐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的,当售货员和代课老师,当售货员比代课老师的工资要高一些,我姐姐选择了代课老师。妈妈在家里休息了将近一年也能上班了,她不在一线教课在办公室从事一些事务性的工作,家里一切基本上又能正常运转了,但还是觉得和原来不一样了,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些什么。哥哥和姐姐都有了一些变化,哥哥把长头发剪短了,在一家商场当司机,每天住宿舍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姐姐把头发留长了,讲话不再粗声大气一副淑女的样子,在我们原来的小学校当班主任,我们三个人都也不吵架了。我所上的高中离家不是很远,仍然可以天天回家,我和姐姐还住一个屋,这时候,小院里的其他三家都买了电视,我们家没有,但是借的钱基本上一点点还得差不多了,妈妈又开始操心哥哥的婚事。但在哥哥面前一句也不敢提,总是和我嘟嚷:“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也不着急呀,你去问问你哥哥有没有女朋友,你告诉他,他这次就是找一个捡破烂的我都不管了他了。”我忍不住想笑:“妈,您还说您不管,您看您又操上心了,这次呀,哥哥不找是不找,找就找一个叫您满意的。”妈妈说:“他哪会替我想,他爱找什么样找什么样的,又不是跟我过。我知道,他心里恨我,他一定还惦记着那丫头,小雪,你知道那丫头干什么呢吗?”我摇摇头,妈妈接着说:“其实你说,那姑娘哪好呀,瘦得那样,柴火棍似的,看着就不痛快,没准结了婚连个孩子都不会生,你哥哥也不知道发哪门子神经。还有这户口,其实这些你们都想不到,等一结了婚就傻眼。”我劝妈妈:“您和我爸爸,当初也不门当户对,不是过得也很好嘛,你们虽然吵架,但你们还是很相爱的。”“我们相爱吗?”妈妈的眼神里闪过一些少女的娇羞。“当然了,你们相互容忍很多,您容忍爸爸的窝囊,爸爸容忍您的厉害,这就是爱呀。”“是吗?”妈妈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也许,爱情并不是年轻人才渴望拥有的,所有有正常情感的人都在追求它,只不过追求的方式不一样罢了。其实,结婚不过是把爱情具体化了,恋爱的时候,如果恋人的脸红红的,你会把她想成玫瑰花般的笑靥;结了婚,如果爱人的脸红红的,你会想她是不是在发烧,或者吃多了食火,这就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是不善张扬的,它喜欢悄悄地进行。
每天晚上吃完饭,爸爸听小说连播,还是那个旧半导体;妈妈织毛衣,春夏秋冬不停地织;我学习姐姐备课,我们俩一般都得学到十一二点。姐姐的工资少得可怜,但这不影响她高涨的工作热情和对孩子发自内心的爱。每天回家,她都要对我诉说单位的事情,她爱班里的每一个孩子,姐姐自豪地说:“好多孩子管我叫妈妈呢,他们的父母找校长不让换班主任。”姐姐的抽屉里,是满满一抽屉的贺年卡,都是学生们给她做的,每一张她都珍藏着。我说:“姐姐,你基础这么好,干脆自学高中的课程,以后拿个高中毕业证再往上学,说不定有了文凭还能转正呢,不会的我给你辅导。”姐姐兴奋地说:“我成吗?”我点点头:“肯定成。”于是,我姐姐边工作边和我一起学习。
日子井然有序地进行,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轨道,一切的不愉快被大家抛之脑后,欢乐又重新光临我们家,我们哥三个甚至可以开开玩笑,经过一些变故,我们变得众志成城。哥哥个子有一米八,变得越发的俊朗起来,生活曾经和他开了那么个玩笑,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些许郁闷。我和姐姐的个子也长到一米六五,她比较壮实,我要单薄一些,到了高二,文理科要分班,我选择了文科,姐姐也和我一起学,她的劲头越来越不足,倒更加的爱美起来。买了几个花卡子,变着样地摆弄她的头发,还买了一些廉价化妆品,把嘴唇抹得鲜红鲜红的,不一注意就把口红涂到牙上。她喜欢穿鲜艳的瘦衣服,紧紧裹着她不苗条的身体,姐姐骨头架子比较大,胸部又很丰满,穿着觉得很滑稽,姐姐空着衣服在我们家大衣柜的镜子面前左右闪,还问我:“小雪,我穿着瘦不瘦,好看不好看?”“瘦,也不好看。”我实事求是地说。姐姐生气了:“我知道,你心里觉得我长得丑。”“嘿!”我站起来,“你怎么竟给我上纲上线呀,我就说了几句心里话,你就这么不高兴。”姐姐有些委屈:“爸妈多偏心,干吗把你生得比我漂亮。”我笑了:“姐姐,其实你也挺漂亮的,就是不适合这么打扮,你身上有一种朴实的美,干吗要打扮得这么妖艳呀。”姐姐又照照镜子:“甭安慰我了,谁傻呀?还朴实美,你这学文科的就是会说话。”我真是哭笑不得,心里想:“上班和上学真是不一样。
一天晚上吃完晚饭,我到屋里去学习,高三的课程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姐姐索性不学了,我紧张得也没有心思和精力管她,现在,家务活理所当然地她做,我闷在屋里复习,听到姐姐在厨房刷碗,一边刷还一边唱,我真羡慕她,要知道上高中这么苦,还不如叫她去上。姐姐刷完碗,用抹布擦擦手,躺在床上,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小说认真地看起来。“你看什么呢这么上瘾?”我问。“《窗外》。”姐姐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继续学习,真是苦海无边,我的心在叹息。
忽然,外边传来妈妈大声的吵闹声,我赶紧跑了出去,妈妈手里还拿着毛衣针,站在院子里大声喊:“谁家的孩子这么少调失教的,大晚上不在家好好地呆着,砸人家后房檐干吗?”我说:“妈,别喊了,您把嗓子喊破了他也听不见呀。”这时,姐姐也钻了出来:“怎么了?”妈说:“有人砸咱家后房檐,让我逮住,非找他们老师去不可。”“我去看看。”姐姐说完就往外走,我喊姐姐:“别去了,理他干吗?”姐姐不理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妈妈怕姐姐吃亏,对我说:“跟你姐姐去。”我赶紧追她,姐姐回头看见我,不耐烦地朝我摆摆手:“回去回去,跟着我干吗?”我气得站在那骂她:“真是神经不正常,真是狗咬吕洞宾。”一会儿,姐姐就跟出了院子,我回到屋,心里虽然怨她还是特别惦记她,功课也做不下去,等着姐姐回来,姐姐脾气急,我真怕她和人家打起来。
过了很久,姐姐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偷眼看看我:“小雪,干吗呢?”她讨好地问我。我瞪她一眼:“管我呢?”我发现姐姐有点不对劲,一点也不像和别人理论的样子,表情诡秘,容光焕发,脸色绯红。“谁呀?”我问。“嗨,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让我给说跑了。”姐姐说话底气不足,我也懒得答理她,继续埋头学习。
没过两天,又有人敲我们屋的后房檐,敲得人心烦意乱,我气得也直嘟囔:“真讨厌,肯定是个疯子。”姐姐说:“对不起。”我笑了:“又不是你敲的,你干嘛说对不起。”姐姐有些慌乱:“怪我上次没把他给轰走,我再去看看。”“去吧。”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也懒得再管她。
后来,我们屋消停了一阵子,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有人敲,不过是比原来轻多了,而且只敲两下,听到这个声音,我姐姐像丢了魂一样往外跑,不由得引起我的怀疑:“是不是谁和你约好了?”姐姐不置可否:“同事。”“干吗不进屋?”“怕影响你学习。”“说的倒好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点不相信那人真是姐姐的同事,我也没往深处想,对于我来说,高考胜过一切。
我考上了师范大学,妈妈乐得一天都合不拢嘴,很少看她这么高兴,哥哥买回家很多好吃的要给我祝贺祝贺,张大爷家和秦阿姨家也跑来祝贺,还给我买来一些生活用品,围着妈妈不停地恭维,夸妈妈会生,生我这么一个聪明漂亮又懂事的孩子,听得我身直起鸡皮疙瘩。尽管人家的恭维半真半假,但我妈却是实心实意地感动和高兴,拉着人家非要在我们家吃饭,人家都客气地告辞了,妈妈居然眼圈有点红,小声对我说:“小雪,就你给妈妈争气。”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丝毫的高兴和轻松感,我一直都在找我的姐姐,不知她干什么去了,都快中午了,姐姐才回家。妈妈埋怨道:“挺大人了,出去也不打声招呼。”姐姐看到满满的一桌子菜,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礼品盒,对我说:“小雪,我给你买了一块手表。”那块表是上海出的,什么牌子我忘了,将近二百元,在当时是比较贵的,花了我姐姐几个月的工资。我的心里特别难受,使劲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姐姐的眼圈也有些红:“咱家就出来你这么个大学生,你要好好学,给爸妈争口气。”我使劲点点头。
开学那天,是哥哥开车送我的,姐姐也请了假帮我拿行李,爸爸妈妈站在院子外面送我,还有熟识的叔叔阿姨来送我。孙美丽也在里面,我特意朝她挥挥手,她朝我笑了,挺羡慕的样子。她三十岁出头了,还是那么美,还没有小孩,只是,我已不像小时候那么崇拜她了。
大学比高中轻松多了,来到了北京,感受到北京的庄严与辉煌,心胸也一下子开阔很多,回想小时候做的那些可爱可笑傻乎乎的事情,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种甜蜜和亲切的感觉。很多人,一辈子只局限在方圆几里地日复一日地活着,痛哭着也快乐着,从来也没有感受到外面的干扰。我们家人就是这样,望着大城市的高楼林立万家灯火,我心里发誓:“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那万户千家中早晚有一扇窗户真正的属于我。”
上了大学,不可能每个星期都回家,从北京回到家,还要到县城倒长途汽车,来回要半天多时间,我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图书馆里,一个月回家一次。我回家那天,我们家就像过节一样,这时候,家里的经济情况已有好转,买了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妈妈退休了,其余的还像从前一样,而且,我们家有人要结婚了,大家千万别以为是我哥哥,虽然他已经二十七了,但还没有女朋友,除了他,当然就是我姐姐,绝对不可能是我爸妈。
妈妈和我说这件事时我感到非常突然,妈妈说:“别说你突然,我也一点没有思想准备,该结婚的不结,不该结婚的倒积极,这叫什么事呀。”我问:“谁呀?”妈妈倒也幽默了:“还能是谁,一个男的呗。”我不禁笑了:“您就这么同意了。”妈妈叹口气:“我呀,给你们开会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我谁也管不了索性就不管了,我还要我这把老骨头呢。”我知道妈妈在赌气就劝道:“您也别生气,其实我们心里都很尊重您。”我这一句话,倒把妈妈心里的积怨都抖了出来:“尊重我?嘿,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你们把我当成你们的妈了吗?我说话,连放屁都不如,你哥哥,为那么一个丫头就和我闹翻了,出事了,想起他还有一个妈,我得给他擦屁股去。你姐姐,事情都到这份子上了我还傻子似的蒙在鼓里呢。”我总觉得妈妈话里有话,妈妈看看我,看看左右没人,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你姐姐怀孕了,都快三个月了。”我虽然有预感会出什么事情,但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十几年前,社会还没有这么滥情,未婚先孕也是少而又少,更主要的,在人们的观念里,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没想到这羞耻的事居然出在我们家,而且出在我姐姐身上。看我惊讶的样子,妈妈倒安慰我:“我想通了,她自己都不当回事,我又能怎么样呢,她够对得起我的,没带着孩子私奔,反正她也没把这当家,她的事一点也不跟我说,你可千万别和别人说呀。”我点点头:“您打算怎么办呀。”妈说:“我能怎么办呀,快到五一节了,就五一结婚吧。这可倒好,怀着孩子到人婆婆家,能让婆婆作情吗,以后免不了受气。”妈妈絮絮叨叨的真像一个老太太了,我说:“就我姐这脾气谁敢给她气受呀,她还不把人家房给点着了,不过,我是得找她算帐去,她这么速战速结,干什么都来脆的,也一个字没和我说呀。”妈妈说:“你去吧。”话里那么的疲惫和无奈。我的妈妈曾经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总想把我们三个孩子教育的最棒最听话,而事实上,是我们把妈的心脏磨练得最皮实。
我把姐姐圈在床上审讯她,姐姐倒也老实,一副接受审判的样子。“说,他叫什么。”“张利。”“听着有点儿耳熟呀。”“咱们上届同学,你知道的,咱们两个还说过他。”“就那个上初中就谈恋爱,为了女同学打架,差点让学校给处分的张利?”姐姐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我的火气一下子就来了,哥哥交女朋友时,小女生的条件那么不好我都没反对过,但是对姐姐的男朋友,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抵触情绪:“你嫁不出去了,干吗非找他呀,你怎么这么没品味呀?”姐姐小心翼翼地问我;“他有那么差劲吗?”“当然有。”我情绪激昂地说,“上初中就谈恋爱,能是什么好东西吗?”姐姐问我:“你敢发誓你上初中就没想过男生吗?连想都没想过?”“我不敢发誓,但我没有付诸实施。”“是呀,你也想了,他也想了,你没有行动,他行动了,他比你胆子大,你凭什么把他说成一个恶棍呀?”我更生气了:“还没结婚你就这么向着他,我不也为你好吗,我不是怕他骗你吗,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原来的女朋友。”姐姐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他原来的女朋友比我漂亮,如果人家是个瓷花瓶的话,我顶多是个腌菜缸。但是,我就是喜欢他,我没有办法,上初中的时候就喜欢他,他长得那么精神,唱歌那么好听;我承认,我们俩不是一路上的人,你说的一切我也想过,我没有办法,他骗我就骗了,他要是骗了我,我就杀了他然后再自杀。”我看看姐姐,我们俩很久都没有说话,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感觉姐姐谈恋爱怎么那么悲壮和冒险,跟狼牙山五壮士似的。
五月一日我们家办事,五月二日是正日子,他们家办,姐姐一再请求妈妈不要办了,妈妈没同意,我女儿就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五一前一天,我也请了假陪着姐姐买东西,做头发,她婆婆给了她一千元买东西,姐姐妊娠反应不是很强烈,有时有点恶心,肚子还不到三个月,基本上看不出来,爸爸哥哥忙着通知各家亲戚,家里每个门都被妈妈贴上了大红喜字。妈妈忙着分糖,姐姐因为身体的原因,只是出去转转买双鞋,结婚礼服是我从北京给她带回来的,这期间,张利赶过来几次和妈商量各类事情,我是一点也没给他好脸色,总是凶巴巴地教训他:“张利你听着,你算把我姐姐骗到手了,结了婚你要是敢对我姐不好,我饶不了你。”张利嘻皮笑脸地说:“刚才丈母娘把我教训一顿了,现在小姨子又来教训我。”我说:“你别嘴巴这么甜,你的嘴只能骗骗我姐姐。”张利夸张地说:“我们俩不定谁骗谁呢,我这么漂亮的小伙还用骗别人。”我气呼呼地说;“你少来这一套,不是你成天敲我们家后房檐的时候了,我姐要是再不同意,我们家让你敲得快变成炮楼了,要知道是你,早把你轰跑了。”张利一点也不生气:“瞧你们家一个个的都跟炮手似的,好像我是苏修大坏蛋,你好歹也是我的小师妹呀,看在同校读书的份上,你也得对我好一点。”我说:“咱俩无所谓谁对谁好,反正你对我姐好就成了。”“你姐?”张利瞟我姐姐一眼,撇撇嘴说:“跟母夜叉似的,我要敢不对她好,她还不把我的皮给活剥了呀。”姐姐笑了:“剥皮不至于,叫你鞋底子开花眼出汗倒有可能。”看着他们挺恩爱的样子,我也放了心。
姐姐结婚的前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几乎一夜没有睡,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再也不敢和她一被窝了,我们开着灯,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二十岁出头的未婚妈妈,不知道等着姐姐的命运将是什么,我的心说不出的沉重。姐姐不论幸福与否,她都将过早地担起生活的重担,我想,如果考高中上大学的是姐姐不是我,肯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有不可逃脱的责任。“小雪,你在想什么?”姐姐侧过脸看我,台灯柔和的光线撒在她幸福的脸上,她的脸有一种圣母的光辉。“我在想,曾经有一个人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永远不结婚,结果一看见漂亮的小伙了就奋不顾身了。”姐姐说:“如果你碰到了,也会这样的。”我想了想:“我也许永远不会碰到,爱情这东西只配给最好的人,我不配。”姐姐说:“你哪都那么优秀,说实话,小时候我还忌妒过你呢。”“是吗,现在呢?”“现在我谁也不嫉妒了,因为我觉得我最幸福。”我叹口气:“于嗟鸠兮,无食桑椹。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姐姐说:“你叽哩呱啦的说什么呢,说外语呢。”我说:“你记得吗姐姐,上学的时候你从不跟男生说话,人家要是和你说一句话,你能把人家噎死,后来我就想,哪个男人敢和你交朋友呢,你要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呀。看来我真是瞎担心了,我姐姐谈恋爱自有她的窍门。”姐姐说:“你呀,一个晚上都在损我,这劲怎么也过不去。”我噘着嘴说:“当然了,你有了他,就会把我忘了。”姐姐赶紧说:“不会不会的,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们俩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感情。”我说:“你都是人家的人了,一样不一样有什么用,再见你就难了。”说到这,我的鼻子酸酸的。姐姐说:“小雪呀,以后你想我,随时都可以找我。”我说:“算了算了,你休息吧。”说完就转身装睡,不再理她。
五一那天我们家办事妈妈办了六桌,中午主要是亲戚,晚上大多就是同事和朋友了。这一天姐姐还算好过,都是这边的人,张利打扮得非常精神,很让我们这边亲戚称赞一番。晚上,等大家都散去,妈妈就催我们俩早休息,重头戏还在后面呢。等我们俩都钻进了被窝,妈妈又敲门进来,坐在我的床上,不停地嘱咐:“迎春你不能光顾别人,有时间就吃点东西,要不然身子顶不住,离那些抽烟的男人远些,结了婚就是人家的人了,到了人家不比自己家,婆婆和儿媳妇都是宾着的事,千万别撕破脸,多干点活少说话,长点眼了见。”然后又回过头看着我:“小雪你明天得跟住了你姐姐,吃饭敬酒的时候,想着把酒换成矿泉水,晚上千万别让那帮傻小子闹洞房。”我和姐姐都不说话,望着妈妈痴痴地笑,妈说:“傻乐什么呀?”我心想,妈妈真是老了,这些话起码嘱咐我们五遍了。
这一天,感觉非常累,妈妈一走我就睡着了,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姐姐把我叫醒了,我帮着姐姐化妆、梳头。姐姐的头发新烫的,前面还吹起像鸡冠一样的头帘,我帮她重新抹摩丝,吹头帘,妈妈熬的粥,煮鸡蛋还有点心,姐姐吃了两碗,还吃了两个煮鸡蛋,收拾的时候,妈妈凑在我的耳朵边小声说:“你瞧你姐姐那高兴劲,巴不得早点离开咱们家,人家姑娘出嫁那天都吃不下饭,她可倒好,傻吃闷睡,姑娘出嫁都得哭,姑娘的眼泪是金子,这金子得留在娘家,要是不哭的话,娘家嫂子该不高兴了,就得拿笤帚打,打哭了为止。”我惊愕地看着妈妈:“亏得您是老师,您这都是哪辈子的老礼呀。过去的姑娘出嫁的时候可能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嫁过去还没准受气,现在谁家姑娘还哭呀,自己的丈夫都是自己选的,不给他气受就算好了。再说了,您不昨天晚上还嘱咐我姐要多吃点,人家多吃您又说。”妈妈叹口气:“我是老了,说话颠三倒四不招人待见了。”
九点多钟的时候,张利迎亲的车就到了,六辆红色的桑塔纳,还有一辆白面包车是专门摄像的,那时候,在农村这样的规模就已经是很气派了。张利家迎亲的亲戚被妈妈安置吃果茶,张利要想把我姐姐娶走要过我们这一关,我和姐姐,两个表姐,还有我们的几个好朋友,叽叽喳喳地在屋把门反锁上了,张利轻轻地敲,一个朋友大声问:“谁呀?”张利答道:“迎春的丈夫。”我们哄堂大笑:“这家伙脸皮可真厚的。”“你干吗来了?”明知故问。“接我媳妇回家。”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他脸皮这么厚,根本没把咱姐们放在眼里,不能让他轻易地就把迎春接走。”又有人说:“你在外面多等等吧,迎春说了,不愿意和你走。”张利央求道:“各位大姐放过我吧。”我们又笑:“他变得还挺快,咱们商量商量出个问题考考他,考考他对迎春是不是真心的。”我们开始想办法,最后决定让他猜手,我们说:“你听着,我们把手伸出去让你猜是不是迎春的手,猜对了才能把门开开,要是猜错了,你就一个人在那罚站吧。”张利说:“光看我可看不出来,我得用手摸。”大家一起嚷:“你别想得美了,你要是敢摸,我们都饶不了你。”她们先让我把右手伸出去,张利喊道:“不是。”然后我又伸出左手,张利喊道:“不是。”然后大家轮流把手伸出去,就是不让姐姐伸手,张利喊道:“你们把我媳妇藏哪了?”我们商量:“这个办法不行,难不倒他,光猜是不是不行,还要猜是谁的手。”张利说:“你们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又没摸过你们的手,我哪知道是谁的手?”我们笑道:“这小子现在还不老实,就得好好难为难为他。”张利央求道:“各位大姐放过我吧,一会儿进屋我给你们每人鞠一个躬。”表姐说:“要不,就放他进来吧。”我问:“你给我们这几个妹妹准备好钱了吗?”张利赶紧说:“姐姐妹妹都有份。”我说:“结了婚,你不许气我姐姐,不许叫我姐姐干活,得对我姐姐专一。”张利说:“好好好,我全答应。”我说:“从门缝把钱拿进来。”张利拿进几张崭新的五十一张的票子,我说:“你还算大方。”张利说:“妹妹放我进去吧。”我说:“还不行,你不是唱歌好吗,站在门外给我们唱歌,如果把我们感动了,觉得你对我姐姐是真心的了,我们就放你进来。”张利说:“是最后一关吗?”我说:“看你表现。”张利说::“那我就唱了。”张利规规矩矩地让在门外,手捧鲜花为我们大家唱了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张利的歌声非常美,打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大家掀开窗帘偷眼看着他,张利真的是帅极了,再回头看我姐姐已经是泪水盈盈。我们说:“别再折腾张利了,把迎春心疼得都哭了。”于是,我拉开门把张利放了进来,仍然没忘了叫他给我们每个人躬一个九十度的躬。
轮到给姐姐鞠躬的时候,我们都说:“光鞠躬可不行,找个棉垫叫他单腿跪着来求亲,迎春答应了,才能把咱姑娘娶走。”张利挨个地给作揖:“各位大姐,不,各位姑奶奶,饶了我吧。”我们齐声喊道:“不行,这辈子才这么一次,你还不好好表现,看来你一点也不诚心。”张利说:“我也看出来了,我也豁出去了,不就跪着吗,跪就跪,现在跪也不寒碜,以后别天天跪就行了,对吧,媳妇。”张利说完,拿开棉垫,单腿跪在地上,捧着鲜花对姐姐说:“张利向你求婚,今生今世永远爱你。”我们把姐姐拉起来,姐姐羞得脸都红了,姐姐接过张利的花,一把拉起了张利,在我们的哄笑中,张利很费力地把我魁梧的姐姐抱上了车。
到了车上,张利递过一个皮袄,叫姐姐抱着,看着我们诧异的样子,张利说:“没办法,妈给的,叫你抱着,以后结了婚好有里(礼)有面。”姐姐接过皮袄抱在怀里。
桑塔纳把我们拉到张利家,先进行结婚典礼,然后是认张利家里的亲戚,姐姐端个茶盘,挨个地叫,大家依次给我姐姐钱,叫完以后,姐姐端着满满的一茶盘钱,张利妈说:“按理说这钱也应该有婆婆一份,得了,我不要了,全给你们吧。”最后大家到饭店吃饭,姐姐根本没时间吃饭,每个桌都要敬酒点烟,还要大姑大姨地叫个不停,真够难为她的。我托着孔府酒的瓶子追着姐姐,当然酒瓶里装的是满满一瓶子矿泉水,偷空我还要夹口菜放进姐姐的嘴里,姐姐从上到下都是红色,当初买红皮鞋的时候,考虑到姐姐的情况,所以没敢给她买高跟鞋,姐姐要是再穿双高跟鞋,还不把脚尖累的朝后呀。
晚上基本上没什么事情了,中午吃完饭我们家的亲戚都被送了回去,就留下一些年轻的在姐姐的新房里看姐姐的结婚录像,大家都非常兴奋,瞪圆了眼睛在录像里找自己,兴奋得没头苍蝇似的乱嚷:“哟,瞧把我照得多胖。敢情我比迎春矮半头呢。”看看我真是老了。“录像里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都说结婚那天新娘子最漂亮,真的没有人比我姐姐再漂亮了。
忽然,大家都安静下来,在录像里我们看到了妈妈。妈妈坐在一个角落里哭,不停地哭,摄像师从远到近给了妈妈很长时间的镜头,最后还给妈妈一个特写,拿着手绢擦眼睛,擦得鼻头都红了。当时,我们净顾得高兴了,真的没有人注意到妈妈,大家安静了很长时间 ,就听见姐姐“哇”的一声哭了,哭得把中午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我们也都哭了。
姐姐离开了我们家,就像她刚来时一样,怎么也叫人适应不了,总觉得她就是出趟门,过两天就回来,妈妈有时走呀走呀就走到院子外面朝外面朝远处看,妈妈对我说;“以后你们有了出息可不能忘了你姐,咱家就亏了她。”我晚上也睡不着觉,躺着躺着忽然就叫一声“姐。”没有回应以后,我才明白她真的走了,我抱着姐姐的枕头,上面有我姐姐的气味,抱着它我就慢慢睡着了。
九个多月后,也就是第二年开春,姐姐顺利产下一个八斤六两的男婴,真是举家欢腾,我妈和张利都乐得什么似的。我妈说:“长的多像你姐姐,那脑袋,那鼻子。”张利妈也说:“我大孙子长的多好呀,活脱一个小张利。”孩子倒是又白又胖,姐姐也变得更加壮硕,肚子鼓得像怀孕五六个月的,为此姐姐烦恼不已,嚷着要减把。我们都劝她:“你奶这么好,是孩子的福气,孩子吃母奶对身体有好处,要减肥也得等摘了奶。”姐姐爱她的儿子胜过一切,不仅不减肥了,还拼命地补充营养,我把省吃俭用的钱给姐姐买了很多婴儿用品,姐姐说:“一个臭小子还瞎讲究什么。”我说:“在咱家你可是首功一件,妈妈盼着抱孙子盼的眼睛都蓝了,哥哥快三十的人了,也不赶紧找个女人结婚。”姐姐笑着说:“你以为结婚就这么简单,就像老太太去早市买黄瓜,看准了给两块钱就走?”我说:“哥哥是不是心理有疾病了?”姐姐说:“起码他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解铃还需系铃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找到他的系铃人。”我问她:“你想过没有,哥哥虽然影响了咱们家的生活,对你影响最大,但是,没有哥哥的勇于开拓,你的婚事也不见得能成,你别忘了,当初妈妈不同意哥哥不就是因为户口问题吗,你的张郎可也是农村户口呀。有了哥哥这一闹,咱妈有点心如止水,对,就是心如止水,不再干涉咱们的事情了。”姐姐不屑地说:“农村户口怎么了,有自己一双手还能饿死呀。”我笑着说:“人家都说这人傻呀往里傻不往外傻,咱家人可倒好,都比齐了往外傻。”姐姐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人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没有必要考虑太多,考虑太多就会失去自己,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问她:“你过得好吗,你们吵架吗?”我非常关心姐姐的生活,我总觉得姐姐的一发都和我有关系,如果姐姐过得不好,我的良心会受谴责。姐姐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笑着说:“我过得很好呀,吵架是当然的好,经常的,有时还动手。”“他还打你?”我生气地说。姐姐大笑道:“我打他,他说,等我生完孩子再算帐。”
姐姐做完月子要回家住一段时间,农村管这叫挪臊窝,姐姐问我:“嫌不嫌我们脏,嫌不嫌我们吵?”我很高兴,帮着她收拾屋子,有姐姐在家,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回来,小外甥夜里还算乖,不爱哭,随我姐姐,就是又能吃又能拉。有时候他躺在床上,我们就摸他的小手小脚,一会儿,小家伙就撒尿了,平躺在床上居然能尿出一条弧线。姐姐来不及把,就用手捧着追着接,看看尿我一身,姐姐说:“童子尿,不脏不脏,还治病呢。”我看着姐姐,身体胖得变了形,不修边幅,衣服上都是奶水的痕迹,说话粗声大气,孩子一哭撩起衣服就喂奶,这边喂,那边还得用毛巾堵着,要是不堵着,奶水就像从泉眼里往出流,两个大乳房就像奶牛的乳房一样又鼓又胀,沉甸甸的奶多得好像要胀破了,她已经完全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模样了。我感到悲哀的是,姐姐居然完全认可自己的样子,她才只有二十二岁呀,我感到恐慌,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怎么就会变得这样,如果都这样的话,我宁愿不结婚。
有了孩子以后,姐姐和张利的生活变得拮据起来,两个人都是代课老师,也没有转正的期望,就这样,也还是好景不长,在孩子四岁的时候,上边下来文件,农村一律不再用代课老师,姐姐和张利双双下岗。姐姐说:“我们这也叫比翼双飞。”看着姐姐乐观的样子,我发愁:“你们俩干什么去呀,总不能比齐了喝西北风呀。”姐姐说:“喝西北风也不错,还减肥了呢,我和你姐夫商量了,不干也好,这工作挣钱太少,丢了又心疼,总觉得也许有一天有了政策就能转正了,其实,现在孩子越来越少,正式老师还用不过来呢,别说我们这些代课的。不过,这下死心了,琢磨干点别的吧。”“你们打算干什么呀?”“我们俩想开个小饭馆。”“你们俩成吗?”“有什么不成的,不就是累点吗?外地人带孩子过来,人生地不熟的都成,咱们有什么不成的,先从小的干起,雇个炒菜的就行了,小工的活我都能干。”
姐姐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只要她能想到基本上就能做到,她把孩子放在婆婆那里,忙着和张利租房子跑执照,姐姐在临近马路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子,营业执照一下来,就开张了。我支持姐姐一万元,哥哥也拿出五千无,姐姐说:“我不会白要你们钱的,等我赚到钱,连本带利都还你们。”我和哥哥心里打算不要了,还笑着鼓励她:“我们盼着这一天。”
现在,一万元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个太难的数字了,我大学毕业,在北京附近的一个小县城里当中学老师,每月收入四五百元,妈妈从不要我的钱,我现在正读研究生,我不甘心一辈子当老师,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婚姻大事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已经放在我们家的议事日程中来。妈妈说:“你哥不搞对象,你也跟着瞎凑什么份子呀,你哥是男的,还好说一点,你是女人,再岁数大一点就成老姑娘了。”我心里明白,妈妈对哥哥婚姻着急的程度远远超过我,但妈妈不敢说,我劝妈妈道:“您别着急,过几天我就给您领一个来。”其实,没有婚姻不代表就没有恋爱过,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秘密,有一个只能讲给自己听的故事,有一块别人从不曾走进的芳草地。从小时候,别人就说我有心眼,说我成熟早,我真不知道别人评判的标准是什么,我只承认我比较理智,我的理智保护我一生,在工作上、生活上我很少狠错误,所以就很少后悔,从我对异性有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情愫的时候,我就不喜欢轻飘飘的毛头小子,不论他的家庭条件多好,长相多英俊,爱情是我要找一个和自己心灵相通的人,而不是钱的替代品。而且我也不相信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永远都是昙花一现,在这种思想的驱动下,有一个人渐渐地走进了我的心里。
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开始我并没有注意他,新分配的大学生,心高气傲,就像孙美丽整天沉浸在自己的美丽中,我整天沉浸在自己的学历中,总觉得一切都不在话下。等一真的教上了课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总觉得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就是倒不出来,而且城里的孩子又更加的不好教,我又一度有些消沉。他没有说什么,把他的教案和一盘他的课堂实录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他虽然不是大学毕业,但业务很强,年纪轻轻就被评为中学高级老师,我这才注意他。他是一默默无闻的人,每天都是他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打水,后来大家觉得打水天经地义就是他应该干的工作。他很干净,每天都把桌子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桌面也擦得一尘不染。穿的衣服并不高档,但白衬衫的领子永远没有污渍。他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学校发的校服,大多数人都不爱穿校服,生活好了,穿的就讲究了,学校虽然为大家做了几身校服,但现在人们讲究穿名牌,校服只是有大型活动学校要求的时候才穿,他不是,他总是穿校服,开始我就想,他家生活一定很困难。我在办公室里呆了几个月了,总是觉得没有很好地与大家融合在一起,一个办公室八个人,只有我和他岁数还算年轻,他不爱说话,我也不是那种咋咋咋呼呼的人,别的老师最年轻的也得四十岁左右了,女同志喜欢说丈夫和孩子,男同志就喜欢和女同志开那种高智商但又有些低级的玩笑,有时候他们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我:“别瞎说了,还有小姑娘呢。”大家就这么嘻嘻哈哈地止住了。
我不是一个爱打听别人家事的人,对于他家的事情,我也是从别人的支言片语中获得,他结婚了没有孩子,妻子身体有病不能上班,就这些,我并没有在意。因为这些和我没有关系,我当然不会选择和一个男人谈恋爱,但对他我还是多了一份关注,因为他一直在默默关心我,教我怎样上课,帮我分析教材,真正使我产生感情是那次我有病。
我们家离县城大概要六七十里,不可能天天回家,我就和学校要了一间宿舍,宿舍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两个人,但经常住的就我一个人。由于住校得吃食堂,吃饭就很不规律,我本身也是个吃饭挑食的人,一天三顿吃食堂,吃着吃着就厌烦了,总觉得每个菜都有一股食堂味。所以赶上我不喜欢吃的菜我干脆不定,吃包方便面或者面包,有时备课晚了就不定什么时候吃饭,结果时间一长,我居然得了肠胃炎。一次上着课就突然犯起来,疼得我直不起腰,蹲在地上用膝盖顶着肚子,汗不停地往下流,学生们吓坏了。我叫学生到办公室找别的老师替我上课,然后一个高大的男生把我背到了宿舍,一会儿,办公室的黄老师就从校医那里给我拿来了药,给我倒一杯开水帮我服下。“谁替我上课呢?”我问。“小王替你上呢,你好好休息吧,一会儿要是不成的话,咱就去医院。”黄老师说完摸摸我的头嘱咐道:“先捂着被子睡一觉,一会儿我再看你来,瞧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小年轻还不如我们这帮老家伙。”黄老师的絮叨使我想起了妈妈,我虚弱地朝黄老师笑笑,表示服从命令。
天擦黑了,我还是睡的迷迷瞪瞪的,可能药里有催眠的成分,肚子不疼了,就是不想起床。听到宿舍的老师回来了,她们小声说;“轻点,别吵醒她。”然后悉悉索索地拿东西,一会儿一声关门声,一下子就安静了。我忽然害怕起来,怕黑,怕安静,怕孤独,我想姐姐,想妈妈,想得我想哭,离家这么远,没有人来问候我一声,下午睡了半天,脑袋昏昏沉沉的,肚子有点饿,又没什么可吃的,再想睡觉怎么也睡不着了,就开始漫无边际地瞎想。我又起了《画皮》,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胆子也变得特别小,一点声音都叫我心悸不已,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尽管声音很小,还是吓了我一跳。“谁呀?”我大声问,给自己壮胆。“我,王志强。”我赶紧跳下床,给他打开门,我抑制不住的笑靥如花。
他很拘谨地站着,手里拿个保温壶:“下午过来,你睡得挺香。”我居然一点不知道。“我做点汤给你送来,趁热喝吧。”说完,他把壶放到桌子上,看到他拘谨,我反而轻松起来:“你坐呀,干嘛跟被告似的。”他问我的胃怎么回事,我说:“有点肠胃炎,不碍事的,我以后多注意就是了。”他说:“以后有个家就好了,咱们食堂的饭做的是不好吃。”我开玩笑:“那你好人做到底干脆帮我找一个家吧。”他认真地摇摇头:“你这么优秀,我到哪给你找。”我突兀地问他:“你爱人是不是也很优秀?”他愣了一下:“她现在身体不好。”我没有放过他:“你爱她吗?”我的不礼貌并没有让他恼火:“爱已经沉重的变了形,快要窒息了。”他低下头。“你为什么要给我送汤?你安的是什么心?”我咄咄逼人地问他,他用很深沉的眼睛看着我:“我不敢对你安什么心,你是那种叫人忍不住想帮助的女孩。”我无来由地生气起来,这不是我想听的话:“我不饿,我不想吃。”“为什么?”“我肚子还有点疼。”“在哪疼?”他关心地问。我一通乱指,叫他搞不清是肚子是胃还是肝,他说:“我带你到医院去看看。”我摇头,他说:“你躺着,你有暖水袋吗?”我摇头,他找了一个罐头瓶,先用热水烫烫,然后再接满热水,放到我的肚子上给我焐,水凉了,他接着再换水,望着他,我想到姐姐,想到大姨,想到了姐姐和大姨之间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也有人给我暖肚子,这种爱是能叫人赴汤蹈火的。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好点了吗?”我不忍心再折腾他,就点点头,他说:“听话,汤还不凉,趁热喝吧。”口气就像对他女儿,他已看出我刚才在骗他,我问:“你还能在我这呆多久?”他说:“你吃完我就走,待时间长了对你影响不好。”我说:“我一个人害怕。”他看着我不知如何回答,我笑了:“看把你吓得,好像我要留下你不让你走似的。”他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也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但他是一个温柔心细的男人,没有人能够拒绝温柔,也包括我。我迅速吃完汤,对他说:“请你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他什么也没有说,提着壶默默走了。从此以后,我们俩的话越来越少,但我仍然感觉有一双眼睛永远悄悄关心我,他的关心并不能叫我快乐,而是叫我感到沉重和压抑,但我的心又无法逃遁。“他对他的妻子很好。”我曾听别人这么说过,如果是别的男人,我会对他多一份尊敬,但是被称赞的人是他,我便多一份心酸。北京市教委组织一次中学语文老师外出考察活动,学校推荐了我,我欣然答应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得很晚,我也故意不理睬他,在他前面昂首挺胸地走了。他叫住我:“小雪。”吓我一跳,除了自己家人,在学校很少有人这么叫我,我看看他,他说:“一个人出去这么久,和谁都不熟,千万跟紧了别乱吃东西,你胃不好,更得注意,吃菜不要吃凉菜,旅游团的伙食不是很好,晚上别一个人出去遛弯,多注意安全,带着点药,觉得哪不舒服就及时吃。”他对我说很多,我突然很想抱着他,我问他:“这么多天看不见我,难道不想抱抱我吗。”他只是象征性地抱我一下,但我仍然感觉他身体的颤抖。
出去十天,我一刻也没忘了他,几乎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他,根本没心思玩,总是盼着早点回来。去峨嵋山的时候,想给他许个愿,但导游说,许愿就得还愿,要不然还不如不许,我只能心里默默为他祝福,但等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再看见他,不知为什么我又恢复了以往。我们都在克制自己,害怕哪天就会冲破感情的防线,如果那样,我会变成不折不扣的第三者,他会变成负心汉。但越是这样克制,爱的想法就越强烈,终于,我们俩都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那年元旦,天气非常冷,按照常年的惯例,12月31日下午是联欢会,晚上大家会餐,然后放元旦假,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非常热烈,大家交杯换盏,又说又笑,每个人的脸都苹果一样红扑扑的,浓浓的热气给饭店的落地玻璃蒙上了一层哈气,使外面闪烁的霓虹变成了一个个的亮点,让人觉得外面和屋里是两个世界。我喝了很多酒,已经有一点醉了,我一点也快乐起来,为什么快乐总是属于别人,大家还在轮流敬酒,我一个人坐着发呆。这时,他拿着酒杯走了过来,眼睛红红的:“来,小雪,我敬你一杯。”我站了起来,不敢看他的眼睛:“不说点什么吗?”“不,一切都在酒中。”说完,他仰着脖子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然后看我一眼,有些摇晃地走了。
晚上吃完饭已经快九点了,大家三五成群地搭伴回家,我没有自行车,只有让人带着我。“小雪,敢上我的车吗?”他走了过来,醉眼朦朦地看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只要你敢,我什么也不怕。”坐在他的车上,他慢慢骑,骤然间从温暖的房间里来到这冰天雪地的世界,过大的温差使我非常不适应,我被冻的缩成一团。他觉察到了,问我:“冷吗。”“冷。”我含糊不清地回答。他下了车看着我:“你穿得太少了,又戴这么薄的手套。”说完,他就开始脱外衣。“不行不行,你要疯呀。”我大喊起来,揪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脱,他拗不过我,就对我说:“靠紧我。”我听话地点点头,他又开始骑车:“小雪,敢去我们家吗?”“你爱人呢?”“去我岳母家了。”我没有犹豫就点点头,我以为会在他们家发生点什么,这是我盼望已久的,无论后果是什么我都不会后悔,我的感情战胜了理智。
他们家是一个一居室,没有装修,普普通通但很干净,我坐在沙发上,他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接水的时候他便攥住了我的手,他蹲在地上看着我,我们俩就这样拉着手很久没有说话。我问他:“你难道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他说:“对不起,我们家的情况你都知道了。”我说:“你什么意思,你叫我来就想和我说对不起的吗?当初你为什么对我好?”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那么特殊,我也是不知不觉的。”我冷笑着说:“你现在觉悟了?”他摇摇头:“我不能耽误你,毁了你,明白吗?但是看见你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说:“你说得多好听呀,你有那么伟大吗?”他说:“我不能和我爱人离婚,我和她离婚,她肯定出事,我不能背负一辈子的骂名。”我哭着问他:“难道你不怕我出事吗?”他说:“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是一个理智的女孩。”我一下子挣脱他的手:“我不理智!”他说:“我要调走了。”我的心仿佛被掏空了,身体有些瘫软,我硬撑着,我流着眼泪笑了;“我也该走了。”他拉着我:“等我送你。”我盼着他说你别走,但他没有,我失望了,我又挣脱了他,头也不回地往下冲,他来不及骑车,在我后面跟着我,他边走边说:“我爱你,但我不能给你什么,如果真的给你,那就是伤害,所以我就得离开你,我爱人说,如果我爱上别的女人,她就死,让我永远过不好。”我说:“你别跟着我,我死了也不用你管。”说完,回过头去推他,他猝不及防摔了一个跟头,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学校门口,师傅刚好关上大门,我叫开门,又重新关上,这时他刚好跟过来,隔着大门,我看到他哭了。他问我:“如果我离婚,你肯嫁给我吗?”是呀,如果他真的抛弃他的爱人,我会嫁给他吗?接受他的爱的同时还要接受舆论和良心的遣责,爱如果太沉重也会死亡的。我攥着冰凉的铁栏杆,我的理智开始复苏了。我把脸嵌进铁栏杆之间对他说:“你走吧。”这时师傅在屋里喊:“还没锁好门呢?”我也大声喊:“马上就锁好了。”说完,我就朝宿舍跑去。
那一夜,我一直没有睡,总是不停地流泪,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仿佛听到心碎的声音,我的初恋就这么夭折了么?为什么在文学作品里把爱情描写的那么美好,实际呢?第二天在宿舍躺了一天。将近中午的时候,传达室的师傅喊:“田瑞雪,你的电话。”妈妈在电话那边埋怨道:“你怎么了?大过节的就差你一个人,不回家也不来个电话。”我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我忘了。”妈妈着急地问:“怎么了小雪,你病了?”我说:“没事,我嫌天气太冷,所以就没回家。”妈妈说:“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大家都等你吃午饭呢。”我又哭了:“对不起。”妈说;“小雪,告诉妈,到底怎么了?”我说:“真的没事,您快去吃饭吧,天太冷,我挂了。”妈妈说;“多注意。”我乖乖地答应一声,妈妈这才把电话挂了。师傅也埋怨我:“哪有过节不回家的,让你妈妈哭了吧?”我朝师傅苦笑,那个寒冷的元旦节,我在宿舍里躺一天尽情地品尝失恋的滋味。
他没有多久就调走了,欢送会我没敢参加,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又没有多久,他的位子上又调进一个小伙子,新分配的大学生,比我还小两岁,不知不觉的,我总是往他那边看,并不是我看上那个大学生了,而是我总把那个大学生当成他,有时精神甚至有点恍惚。每当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他时,他就朝我笑,非常的阳光,和他气质完全不同。成熟的男人固然吸引人,但那都是经过别的女人修整过的,被别人修整过的男人绝对不可能完全属于你,再看见他是在县里表彰先进大会上,他还作为代表发言。看着他,听着他,感受着他,我仍然激动得不能自己,这就是爱吗?爱就是永远的孤独和心痛的感觉吗?爱就是永远不会忘记吗?有人一转身就会忘记,有人需要更长的时间,有的人则需要一辈子,我想,我是应该交个男朋友了。这时,那个新调来坐在他的位子上的新同事已经在向我表达他的感情,他年轻的脸微笑着对我说:“我会让你快乐的。”我郑重地考虑我们俩的事情,他除了比我小两岁,别的都无可挑剔,父母都是机关里的干部,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女,并且在北京有一套住房,我庆幸我与王志强分手的晚上我们俩都理智地保存了自己,没有做出什么出轨的事情,我们保存了一份完整的爱,完整的回忆以及完整的人格,我感激他,为我设计保留了一个完好的将来。我问大学生为什么看上我时,他和他的回答惊人的相似:“你太特殊了。”我把他带回了家,他是一个需要我修整的男人,但会给我一个完整的爱。
哥哥也交女朋友了,哥哥现在已经辞掉了原来的工作,自己买了一辆车在县城跑出租,出租车业刚起步的时候非常赚钱,前景乐观。哥哥交的女朋友是县里一所幼儿园的小阿姨,离了婚,自己带着儿子过,据哥哥说,哥哥晚上拉完活回家时看到他们母子俩和另外一个男人,看到她焦急的表情就知道遇到困难了,哥哥想也没想就把车停在她旁边,并打开了车门,她赶紧抱着孩子上了车。在车上她心有余悸地对哥哥笑着说:“刚从我妈家回来,遇到劫道的了,多亏遇到你。”哥哥笑着说:“你就不怕出了狼穴又入虎口?”她也笑了:“走一步说一步吧。”就这样,他们相识相知并相许。妈妈说:“还带个儿子,这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能往自己身上贴吗?”哥哥也学会了哄妈妈高兴:“我多划算呀,没费一点力气就白捡一个大儿子。”甭管怎么样,找一个知冷知热的总比一个人打光棍强。妈妈也想开了,你们年轻人总是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不一样就不一样吧,谁让不是一个时代呢,反正谁也管不了谁,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
哥哥打算结婚,房子也不用着急,女方家里有,我和哥哥算是都在城里安了家,我们商量想把妈妈接上来,妈妈说什么也不同意。妈妈说,这么大岁数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哪都熟悉,再挪个窝肯定不适应。我们又动员姐姐搬上来,姐姐说:“我的小饭馆经营得挺好,都是老顾客,这房租也便宜,我也不想动了,再说,都走了,谁管妈呀?”除了我和婚事,我们家一切都尘埃落定,妈妈总是不停地催我,我说:“怎么也得等他够岁数了呀,再说,我们结婚也不办事了,我们俩想到新马泰旅游去。”妈妈说:“一切你们自己决定,我和你爸爸该操的心都操完了。你爸爸也退休了,我们呀也该从新安排一下我们的生活了,我们老两口也该腐败腐败了。”妈妈的话,把我们全都逗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