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郑开镰懵懵懂懂地朝家里走去，两条腿很沉，像是在泥泞中跋涉着。幸亏是晚上了，如果是白天有人看见他这个样子，肯定会以为他喝醉了酒。他本来不该回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家里走，完全是无意识的。一个男人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只有家才是唯一的归宿。所以说，多大都得有个妈，多远都得有个家。其实，男人是最脆弱，最没出息的。设身处地地为韩玉冰想想，她往哪儿去呢？一个无处可走的女人，为什么敢于背井离乡，跑到远在天尽头的加拿大去呢？

楼底下好像有许多人，他没在意。到了跟前他才发现这些人朝他迎过来，出了什么事？

派出所的片警马贵民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郑书记，萧童搞的那个行为艺术你知道吧？”

他的脑子还没从那场噩梦中挣脱出来：“什么行为艺术？”

马贵民问：“听说是你同意的？”

他依然不大明白：“同意什么？”

马贵民说：“就是那个《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他努力思索着：“是啊，这不是挺好吗？”

    马贵民说：“什么挺好？你知道他们用什么筑长城吗？”

    他问：“用什么？”

    马贵民说：“用人。”

    他问：“用人怎么了？”

    马贵民叫起来：“用光屁股的人！2008个男男女女，都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然后码在一起，筑成长城……“

    他终于弄明白了，脱口骂道：“他妈的，这简直是胡闹。”

    马贵民说：“胡闹的还有你那个宝贝外甥女李美梅，她把盲盲也拉去了。”

    他气怒起来：“什么？那你为什么还不制止他们？”

    马贵民：“我去制止了，他们说这是艺术。”

    他更加气怒了：“什么他妈的艺术？这是流氓，野蛮……”

    背后突然响起了杜文丽的声音：“哈哈，你也承认脱光屁股是野蛮了吧？”

    他见杜文丽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一朵变了形的花，很可怕的样子。

    马贵民问着他：“郑书记，你说这事怎么办？”

杜文丽：“不用请示他了，我已经打110报警了。”

他看见许多人都在笑，不知道是笑他，还是杜文丽。

还好，杜文丽拉着他朝楼上走去，他真的像失去了意识，这都是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进了房间，杜文丽的脸笑得更灿烂了，样子也更加可怕。她非常殷勤地给郑开镰换着拖鞋，把他按到沙发上，还端来早已为他泡好的茶水。郑开镰感到有些不习惯，突然受宠般的不习惯。

杜文丽喜形于色，跟他脸对着脸，小声地说：“开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还是没完全清醒过来：“今儿的事怎这么乱呀？”

    杜文丽说：“我怀孕了。”

    他懒得听她胡说：“别穷开心了。”

杜文丽却认真起来：“真的。”

他不耐烦了：“你还有的说没有？”

    杜文丽却从柜子上拿过一张纸，薄薄的写着字的纸：“我一猜你就不相信，你瞧，我今天去医院了，这是检查结果。”

 他看着杜文丽，那朵变形的花显得狰狞起来。

 杜文丽把化验单塞给他。

 他展开化验单仔细看着。

 杜文丽掩饰不住的喜悦：“姚教授真是神了，许多患不孕症的都让他治好了，他的诊室里挂满了锦旗，电视台还给他做了节目，称他是送子观音……”

 渐渐的，他开始理出了头绪，他确信这是真的，真的是一场噩梦。他从噩梦中醒来，却看到了可怕的魔鬼。

    杜文丽依然喜气洋洋：“开镰，你说，咱这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杜文丽却没有发现：“你真的怀孕了？”

    杜文丽有点儿不高兴了：“你连医院的化验结果都不相信吗？这是科学。”

    他突然吼叫起来，像一只野兽般地张开大嘴想把杜文丽吞掉：“这孩子是谁的？”

杜文丽吓得险些摔倒：“啊？”

“这孩子是谁的？”

    “你在说什么呀？”

    “我问你这孩子是谁的？”

    “你开什么玩笑啊？”

    “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你……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根本就不能生孩子。”

    “难道盲盲不是你的吗？”

    “盲盲是我的，可是这孩子不是我的。”

    “怎么可能呢？”

“我一直在吃避孕药，男性避孕药。”

这回轮到杜文丽感到恐怖了，什么？你一直在吃避孕药，男性避孕药？这可能吗？不……这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你明明知道我天天在喝苦药汤子，你却在吃避孕药？你……你按的是什么心？你还是人吗？你还有人性吗？杜文丽瞪大了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突然，她变成了一只野兽，发疯般地向他扑过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这样捉弄我……”

他抓住了杜文丽的两只手，想让她冷静下来。这句话，憋了十几年了，他不愿意跟她说，也不能跟她。可是现在，他必须说了，他必须告诉她：“我们不能再要孩子，再要孩子还会是盲人。”

杜文丽依然张牙舞爪：“你胡说，你到底按的是什么心？”

他把杜文丽摁在沙发上，让她冷静下来：“这是你母亲临死的时候告诉我的，她可是有名的遗传学专家。”

杜文丽不相信：“这……这怎么可能呢？遗传？谁的遗传？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健康的人。”

他终于向他说出了最后的实情：“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杜文丽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霹雳击倒，她强挺着，像是听着一个可怕的传说：“一个山沟里来的瞎眼妇女，把你抛弃在医院里了，是杜教授夫妇收养了你……”

杜文丽被击倒了，她挣扎着：“不……不……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

他继续提醒着她：“你还记得你怀盲盲的时候，他们逼着你流产，不让你要这个孩子……”

杜文丽呆呆地看着郑开镰，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突然，她如梦方醒，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她大叫了一声，便晕倒在沙发上……

外面，传来如梦如幻的吆喝声：清理油烟机煤气灶，疏通您的管道……魔幻发卡，两毛一个三毛俩，五毛能买一大把……免费上网，玩到你爽……

三十三

郑开镰一夜都没有睡，出了这么多、这么大的事，他能睡吗？第二天早晨，他仍然像踩着泥泞般地来到村委会。上了楼，却发现韩玉冰的办公室开着门。难道她没有走？

老板台上坐着一个女人，一个十足老板味儿的女人。郑开镰定着神儿看着她。

女老板说话了：“看什么？不认识了？”

郑开镰不禁叫出了声：“何小飞……”

何小飞妩媚地笑着：“小母狼，韩总告诉你了吧？”

他走近她，何小飞立刻公事公办地板起了脸：“郑书记，这几分合同我们得去公证一下。”

郑开镰心里一动：韩玉冰说对了，她确实是一头小母狼。与狼共舞，他命该如此。

2001．8．29  于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