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再认识 |
——作家韩少功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演 |
【作者】韩少功
汉语眼下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外来语、民间语以及古汉语这三大块资源,在白话文运动以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包括文言文的资源是否需要走出冷宫从而重新进入我们的视野?这些都是问题。眼下,电视、广播、手机、因特网、报刊图书,各种语言载体都在实现爆炸式的规模扩张,使人们的语言活动空前频繁和猛烈。有人说这是一个语言狂欢的时代。其实在我看来也是一个语言危机的时代,是语言垃圾到处泛滥的时代。我们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韩少功讲演者小传
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职湖南省《主人翁》杂志社;1985年进修于武汉大学英文系,随后调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88年迁调海南省,历任《海南纪实》杂志主编、《天涯》杂志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现兼任海南大学教授,清华大学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学术委员会委员。2002年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勋章”。
主要著作有《韩少功文集》(10卷),含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另有长篇笔记小说《暗示》,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马桥词典》曾获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台湾《中国时报》和《联合报》最佳图书奖,入选海内外专家推选的“二十世纪华文小说百部经典”。作品有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
一、走出弱势的汉语
来这里之前,我和很多作家在法国参加书展,看到很多中国文学作品在法国出版,估计有一两百种之多。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量,完全可以与法国文学在中国的翻译量相比。这已经是一个惊人的现实。以前在法国书店的角落里,可能有一个小小的亚洲书柜。在这个书柜里有个更小的角落,可能放置了一些中国书,很边缘。但现在出现了变化。这次书展足以证明,中国文学已开始引起世界瞩目。
所谓中国文学,就是用中国文字写成的文学。中国文学在法国以及在西方的影响,也是中国文字在世界范围内重新确立重要地位的过程。汉语,在这里指的是汉文、华文或者中文,是中国最主要的文字。
环视中国的四周,像日本、韩国、越南,以前都大量借用汉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构成了汉语文化圈的一部分,更准确地说,是汉字文化圈的一部分。但后来随着现代化运动的推进,随着民族国家的独立浪潮,他们都觉得汉语不方便,甚至很落后,纷纷走上了欧化或半欧化的道路。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当然不是。其实,我们中国人自己不久以前对汉语也是充满怀疑的,甚至完全丧失了自信心。早在民国时期,国民党政府就成立了文字改革委员会,提出了拼音化与拉丁化的改革方向。到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国家也坚持文字改革的方向。只是没有做成而已。
汉语到底应不应该拼音化和拉丁化?这是一个问题。我们这里先不要下结论,还是先看一看具体的事实。
大家知道,英语的词汇量相当大,把全世界各种英语的单词加起来,大约五十万。考TOEFL,考GRE,也就是两三万单词吧?《纽约时报》统计,最近每年都有一到两万英语新单词出现。相比之下,汉语的用字非常俭省。中国扫盲标准是认一千五百个字。一个中学生掌握两千多字,读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不成问题。像我这样的作家写了十几本书,也就是掌握三千多字。但一个人若是不记住三万英语单词,《时代》周刊就读不顺,更不要说去读文学作品了。汉语的长处是可以以字组词,创造一个新概念,一般不用创造新字。英语当然也能以旧组新,但是比较而言,汉语以旧字组新词的能力非常强,构成了一种独特优势。
第二点,说说输入的速度。因特网刚出现的时候,有人说汉语的末日来临,因为汉语的键盘输入速度比不上英语。在更早的电报时代,否定汉语的一个重要理由,也是说西语字母比较适合电报机的编码,而汉语这么多字,要先转换成数字编码,再转换成机器的语言,实在是太麻烦。当时,很多人认为:现代化就是机器化,一切不能机器化的东西,都应该淘汰掉。我们即便接受这个逻辑前提,也不需要急着给汉语判死刑。不久前,很多软件公司,包括美国的微软,做各种语言键盘输入速度的测试,最后发现汉语输入不但不比英语输入慢,反而更快。
第三点,说说理解的方便。西语基本上都是表音文字,但汉语至今是另走一路。这种表意文字的好处,是人们不一定一见就能开口,但一见就能明白。所谓“望文生义”,如果不作贬义的解释,很多时候不是什么坏事。有日本朋友同我说,日语中“电脑”有两个词,一个是汉字“电脑”,另一个是片假名,是英语computer的音译。他们现在越来越愿意用“电脑”,因为“电脑”一望便知。在美国,你要一般老百姓说出“四环素”、“变阻器”、“碳酸钙”、“高血压”、“肾结石”、“七边形”,更是强人所难。奇怪吗?不奇怪。表音文字就是容易读但不容易理解,不理解也就不容易记住,日子长了,一些专业用词就出现生僻化和神秘化的趋向。西方人为什么最崇拜专家?不光是因为专家有知识,而且很多词语只有专家能说。
第四点,说说语种的规模。我曾到过蒙古,在他们的书店里,要找一本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要找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难。在一个只有两百万人的语种市场,他们的文学书架上最多的是诗歌,诗歌中最多的又是儿歌,因为儿歌是一个少有的做得上去的市场。你要是出版《追忆似水年华》,卖个几十本几百本,出版者不亏死了?这里就有语种规模对文化生产和文化积累的严重制约。我还到过一个更小的国家冰岛,三十多万人口。他们有很强的语言自尊,不但有冰岛语,而且拒绝任何外来词。bank是“银行”,差不多是个国际通用符号了,但冰岛人就是顶住不用,要造出一个冰岛词来取而代之。我们必须尊重他们对自己语言的热爱。但想一想,在这样一个小语种里,怎么写作?怎么出版?绝大多数冰岛作家都得接受国家补贴,不是他们不改革,是实在没有办法。相比之下,我们身处汉语世界应该感到幸福和幸运。世界上大语种本来就不多,而汉语至少有十三亿人使用。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读书,也是个天文数字。再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读好书,也是天文数字。这个出版条件不是每一个国家都有的。
从上述四方面来看,汉语至少不是一无是处,汉语是很有潜力甚至很有优势的语言。我记得西方有一个语言学家说过,衡量一个语种的地位和能量有三个量的指标:首先是人口,即使用这种语言的人口数量。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比较牛,至少有十多亿。第二个指标是典籍,即使用这种语言所产生的典籍数量。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汉语也还不错。第三个指标:经济实力,即这种语言使用者的物质财富数量。正是从这三个指标综合来看,汉语正由弱到强。我们对汉语最丧失自信心的一天已经过去了,提倡拼音化和拉丁化的改革,作为一次盲目的文化自卑和自虐,应该打上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