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自文言的汉语
我们常常说,现代汉语是白话文。其实,这样说是不够准确的。要说白话文,要说平白如话或者以话为文,世界上最大的白话文是西文,比如说英文。英文是语言中心主义,文字跟着语言走,书写跟着读音走,那才够得上所谓“以话为文”的标准定义。从这一点看,现代汉语顶多是半个白话文。
我们的老祖宗是文字中心主义:语言跟着文字走。那时候四川人、广东人、山东人等等各说各的方言,互相听不懂,怎么办?只好写字,以字为主要交流工具。秦始皇搞了个“书同文”,没有搞“话同音”。一个字的发音可能五花八门,但字是稳定的,统一的,起主导作用的。
古代汉语叫“文言文”,“文”在“言”之前,主从关系表达得很清楚。从全世界看,这种以文字为中心的特点并不多见。我猜想,这与中国的造纸有关系。一般的说法是,公元一百零五年,东汉的蔡伦发明造纸。现在有敦煌等地的出土文物,证明西汉初期就有了纸的运用,比蔡伦还早了几百年。有了纸,就可以写字。写字多了,字就成了信息活动的中心。欧洲直到十三世纪,经过阿拉伯人的传播,才学到中国的造纸技术。在那以前,他们也有纸,但主要是羊皮纸。我们现在到他们的博物馆去看看,看他们的圣经,他们的希腊哲学和几何学,都写在羊皮纸上,翻动起来很困难,也过于昂贵。据说下埃及人发明过一种纸草,以草叶为纸,也传到过欧洲,但为什么没有传播开来,为什么没有后续的技术改进,至今还是一个谜。
如果没有纸,如果文字在生活中不能方便地运用,那些古代欧洲的游牧民族,怎么可能保证文字的稳定、统一和主导性呢?在这种情况下,欧洲的语言大多只能随嘴而变:这可能就是语言中心主义产生的背景,也是他们语言大分裂的重要原因。
国学大师钱穆在谈到中国为何没有像欧洲那样分裂的时候,谈了很多原因,文字就是重要的一条。在他看来,正因为有了“书同文”的汉语,中央王朝和各地之间才有了稳定的信息网络,才保证了政治、军事以及经济的联系,尽管幅员广阔交通不便,但国土统一可以用文字来予以维系。
汉语不但有利于共同体的统一,还有利于文化的历史传承。我们现在读先秦和两汉的作品,没有太大障碍,靠的就是文字几千年不变。一个“吃”字,上古音读qia,中古音读qi,现代音读chi,读音多次变化,但文字没有变化。如果我们换上一种表音文字,就不会有几千年不变的“吃”。莎士比亚时代的英语,乔叟时代的英语,现在的英美人都读不懂,说是古英语,其实不过是十六世纪和十四世纪的事。这更不要说作为英语前身的那些盖尔语,凯尔特语,威尔士语等等,今天的广大英美人就更没法懂了。
当然,中国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农业文明的历史里。随着生活的变化,尤其是随着十八世纪以后的现代工业文明浪潮的到来,汉语也表现出僵化、残缺、不够用的一面。以文字为中心的语言,可能有利于继承,但可能不利于创新和追新;可能有利于掌握文字的贵族阶层,但一定不利于疏远文字的大众,不利于这个社会中下层释放出文化创造的能量。这样,从晚清到五四运动,一些中国知识分子正是痛感文言文的弊端,发出了改革的呼声。
当时很多西方的事物传到了中国,同时也就带来了很多外来语,这些外来语不合适用文言文来表达。文言文的词,一般是单音节或者双音节。但外来语常常是三音节、四音节乃至更多音节。“拿破仑”,“马克思”,你还可勉强压缩成“拿氏”和“马翁”,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你不好缩写成“资义”和“社义”吧?碰上“二氧化碳”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怎么缩写?想想当年,鲁迅留学日本,胡适留学美国,带回来很多洋学问,肯定觉得文言文不方便表达,语言文字的改革势在必行。
文言文也不大利于社会阶级结构的变化。白话文并不是现代才有的。宋代大量的“话本”,就是白话进入书面形式的开始,与当时市民文化的空前活跃有密切关系。活字印刷所带来的印刷成本大大降低,也可能发挥了作用。宋代以前,白话同样可能存在,只是不一定被书写和记录。我们现在看一些古典戏曲,知道戏台上的老爷、太太、小姐、相公,讲话就是用文言,而一些下人,包括丫环、农夫、士卒、盗贼,都是说白话。这很可能是古代中国语言生态的真实图景。晚清以后,中国处在巨大社会变革的关头,阶级结构必须改变。这个时候,下等人的语言要登上大雅之堂,多数人的口语要挑战少数人的文字,当然也在所难免。
所以,五四前后出现的白话文运动,一方面是外来语运动,另一方面是民间语运动。现代文学也依托了这两大动力。比如一些作家写得“洋腔洋调”,徐志摩,郭沫若,巴金,茅盾,笔下有很多欧化和半欧化的句子。另有一些作家写得“土腔土调”,像赵树理,老舍,沈从文,周立波,还有其他从解放区出来的一些工农作家。这两种作家都写出了当时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鲁迅是亦土亦洋,笔下既有吴方言的明显痕迹,又有日语和西语的影响。
当然,外来语丰富了汉语,但也带来一些毛病,其中有一种,我称之为“学生腔”或者“书生腔”。这种语言脱离现实生活,是从书本上搬来的,尤其是从洋书本上搬来的。这些“洋腔”或者“书生腔”,是从我们一味崇俄或者一味崇美的知识体制中产生的,是图书馆的产物,不是生活的产物。
再来看看民间语运动可能发生的病变。老百姓并不都是语言天才,民间语里有精华,也会有糟粕。口语入文一旦搞过了头,就可能造成语言的粗放、简陋、混乱以及贫乏。在这方面不能有语言的群众专政和民主迷信。比方说,我们古人说打仗,是非常有讲究的。皇帝出来打仗,国与国之间的开战,叫“征”。打土匪,只能叫“荡”。“征”、“伐”、“讨”、“平”,“荡”,如何用,是要讲究资格和身份的。孔子修《春秋》,每一个字都用得很用心,注入了很多意义和感觉的含量,微言大义呵。但现在的白话文粗糙了。汉语中的很多动词正在失传,汉语固有的一些语法特色,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互相隐含和互相包容的传统,也正在失传。这不是一件好事。
口语入文搞过了头,汉语还可能分裂。香港有些报纸,开辟了粤语专页,用的是粤语文,包括很多生造汉字,我们一看就傻眼。但他们可以看懂。如果我们确立了以话为文的原则,文字跟语言走的原则,为什么不能承认他们这种粤语书面化的合法性呢?但如果承认了这种合法性,那么福建话、上海话、四川话、湖南话、江西话等等是不是也要书面化?中国是不是也应该像古代欧洲一样来个语言的大分家?这确实是一个很难办的事,事关语言学原理,也事关政治和社会的公共管理。
看来,语言主导文字,或者文字主导语言,各有好处,也各有各的问题。最可行的方案可能是语言与文字的两元并举,两者相互补充与相互制约。这是我们以前一味向表音文字看齐时的理论盲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