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6华中师范大学第三十一期“博雅大讲坛”
时间:2006年6月3日
地点:华中师范大学科学会堂
演讲人简介:邢福义,1935年生于海南省乐东县。1956年起任教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晋升教授,2002年被聘任为华中师大文科资深教授。主攻现代汉语语法学,也研究逻辑学、文化语言学等领域的问题。发表文章390余篇,出版著作44部,个人独著17部。著作《语法问题发掘集》和《汉语语法学》先后获得第一、二届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为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语言学科组副组长,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谢谢各位出席今天这个讲演会。我对国学没有什么研究。从1956年留校任教起,50年来我的主攻方向始终是现代汉语语言学,特别是现代汉语语法学。研究问题的过程中,自然会涉及其他方面的学问,诸如逻辑学、文化学以及国学的某些论说,不过,都只是接触到一点点皮毛。我现在讲“国学精魂与现代语学”,不是要对“国学”本身进行深入的阐发,而是想站在现代语学的基点上,观察国学精魂对于中国现代语学发展的价值。学问是相通的。我相信,中国现代语学可以如此,中国其他现代学问大概也可以如此。
一、国学的定格和涌流
站在现代语学的时间位置上审视,国学既是静态的,又是动态的。
我们应该知道,国学已经定格在了中国历史的框架之上。这是国学“静态”的一面。
《马氏文通》
就语言学而言,属于国学范围的,主要有文字学、训诂学和音韵学。在离今已有两千多年的西周的国学建在国都里。上学就读的子弟,八岁进小学,学习时间为七年;十五岁入大学,当时称为“太学”,学习时间为九年。学生入小学,从识字开始,最基本的课程便是文字学。古人分析汉字,归纳出“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六种条例,叫作“六书”。小学里,要教“六书”。由于文字学跟小学存在这种联系,便很自然地形成一种借代用法,“小学”被用来代指文字学。后来,到了隋唐,“小学”范围有所扩大,把训诂学和音韵学也包括了进来。这也很自然。因为,文字学不仅研究文字的形体结构,而且要研究字义和字音,这就关联到了训诂学和音韵学。那么,中国的现代语言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1898年,马建忠《马氏文通》出版。这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语法学著作,从基本倾向上看,是套用国外语法学体系,根据汉语情况略加增减修补,建构了汉语语法学体系。这部著作的出版,成了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开端。百余年来,特别是近二十余年来,中国的语言学经过多次分分合合,范围已经大大拓展,形成了四大分支。其一,汉语汉字研究,一般统称为汉语言文字学;其二,语言理论与语言应用研究,一般统称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其三,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通常简称为民族语言研究;其四,外国语言研究,其研究对象是属于外国的种种语言。四大分支内部,又分别包含不同层级的学科,如果算到现代汉语语法学这一级,研究领域便有数十个之多。国学意义上的文字、训诂、音韵等,都已为第一分支所包涵,成了汉语汉字研究的部分内容。这就是说,作为传统语言学的“小学”,已经退出中国现代语言学结构系统,成了一个历史概念。
然而,我们更应该知道,国学精魂一直涌流在中国文化承传的长河之中。这是国学“动态”的一面。
中国最早的一部字书《说文解字》(平津馆丛书本)
国学精魂何在?我个人以为,学风、学理和学术成果,是国学精魂的三大组成部分。国学有反映民族性格特征的朴实学风,我们一般理解为“朴学精神”;国学有反映民族认知结晶的深刻学理,蕴藏量大,开掘空间广阔;国学有多方面重要的学术成果,为世人了解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传统奉献了极其宝贵的论断。这三者共同显示了中华学术文化的“根”,体现着中华学术文化的“源”,绵延着中华学术文化的“流”。
在实际工作中,搞现代研究的人,不可能断离与国学研究的联系,这正是国学动态性影响的实据。我说个小故事。前几年我到某地开会,会后十来个朋友一起来到当地出名的一个饺子馆。饺子各种各样,服务员一样一样地上。最后一道饺子,每个只有豌豆那么大,服务员把它们放到火锅里,让顾客们自己捞。很有礼貌的服务员小姐,站在桌子旁边,甜美地“做广告”:“捞到一个,一帆风顺;捞到两个,好事成双;捞到三个,三羊开泰;捞到四个,四季常青;捞到五个,五谷丰登;捞到六个,六六大顺;捞到七个,七星照耀;捞到八个,八仙过海;捞到九个,天长地久;捞到十个,十全十美。”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有悬念了!火锅里滚动着的那么小那么轻的饺子,哪能容易捞到?别说捞到十个九个,即使捞到三个两个,也极困难。这时,大家很自然地特别关心一个问题:要是一个也捞不到,怎么办?看到大家都急了,服务员小姐才笑吟吟地说:“要是一个也没捞到呢?好呀,无忧无虑!”(哄堂大笑)老实说,这道饺子并不怎么好吃,然而,却让大家像玩游戏一样,吃得兴高采烈,笑逐颜开。这件事反映的是纯语言问题吗?不,这里负载着许多中华传统文化的信息。这只是现代汉语的问题吗?不,要解释好这里的语句,需要古代汉语的知识,需要国学的知识。
二、朴学精神的传承
“朴学”一词,最早见于《汉书·儒林传第五十八》中汉武帝和倪宽的对话里。《现代汉语词典》解释道:“朴学,朴实的学问。后来特指清代的考据学。”且不管其特指义,朴学精神表现为质朴、实在、讲实据、求实证,是国学中最具生命力的一种学风。如何传承朴学精神?我这里只说一点:要充分占有材料,据实思辨,不应疏而漏之。
比如数词“三”,别看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字,从不同的角度去研究,可以做出这样那样的文章。仅以“定数和约数”、“统数和序数”两个问题来说。
首先,应该知道“三”既可表示定数,又可表示约数。定数指确定的数,比如二加一等于三、四减一等于三的“三”;约数指不确定的数,又叫概数。表示约数的“三”,许多时候跟“多”相联系,我们一口气可以说出“三思而行、三令五申、推三阻四、一波三折、举一反三、三人成虎、三人行必有我师”等等例子。清代学者汪中写了一篇《释三九》,他说:“一奇、二偶,一二不可以为数;故三者,数之成也。”这一点,反映了汉民族的心理形态。但是,从现代汉语看,约数“三”是否都跟“多”相联系呢?不一定。有时反而表示“少”。比如,“三句话不离本行”。同是“三X两Y”,“三心二意”表多,“三言两语”却表少;“三番两次”表多,“三拳两脚”却表少;“每天三碗两碗地吃肥肉”表示多,“每天只能赚到三块两块钱”却表少。显然,规约“三”的多与少,还有别的因素。这就是:跟“三”发生联系的事物,以及人们对事物的主观认知。只有认识这一点,对“三”的了解才能深化一步。
三羊开泰
其次,应该知道“三”或者表示统数,或者表示序数。统数是表示数量多少的数,包括定数和约数;序数是表示次序先后的数。到底是表示统数还是表示序数,有时要结合特定的句域管控才能判定。比如,《三国演义》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孔雀台孔明三气周公瑾”,其中的“三”是序数;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其中的“三”却是统数。知道这一点很重要。有的时候,解释某些词语,比如“三羊开泰”,需要懂得统数和序数之间的转变关系。“三羊”怎么“开泰”?反过来说,“开泰”怎么会跟“三羊”联系起来?原来,“羊”由“阳”演变而来。《易》中泰卦,下为三阳,表示阴消阳长,冬去春来。“三羊开泰”,本来是“三阳开泰”。利用同音关系,把“阳”变换为“羊”,可以增强言辞的语用价值。年历上,贺年片上,工艺品上,三羊组画,比“三阳”更具体,更形象,更有动感,因而更具感染力。怎么理解泰卦中的“三阳”呢?按古人对事物发展变化的认识,由于农历每年冬至那一日之后白天渐长,古人便认为冬至日标志着“一阳生”,而农历十二月是“二阳生”,新年正月便是“三阳生”。等于说,一过冬至,第一次阳气生发;进入农历十二月,第二次阳气生发;一到新年正月,第三次阳气生发,于是万事顺遂,安泰吉祥。可知,“三羊”(三只羊子)里的统数“三”,原本是“三阳”(第一、二、三次阳气相继生发)里的序数“三”。只有不仅知道从“阳”到“羊”的同音借用关系,而且知道连带而引发的从序数“三”到统数“三”的转化关系,才能透彻地理解“三羊开泰”。
吕叔湘先生写过这样的诗句:“文章写就供人读,何事苦营八阵图?洗尽铅华呈本色,梳装莫问入时无。”写诗时,吕先生已经将近90高龄。这位中国语学巨擘,他所希望的,正是承传一种“朴学”的学风。我想,这是一种“言传身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