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失学务农
早晨,甜甜梳洗完毕,她想:今天要走十八里路到常乐屯中学去考试。我应该吃点东西才好,不然心里发慌。她来到外屋踮着脚摘下饽饽篮子——空的;她又揭开锅——空的;摸摸自己肚子——空的。没办法,用瓢舀了点生水,喝了几口,走吧。
老师看同学们到齐了说:“同学们走路的时候要少讲话,最好不讲话,天热路又远。我们差不多要走两个小时,说话吃尘土不卫生,也耗体力。大家要保存体力,一上午要考两场。考完了,还要赶回来。大家听明白了吗?”全班学生齐答:“听明白了。”
应考队伍就像执行任务的潜伏兵似的,走得快又安静。每个同学都明白这次考试的意义。甜甜肚子饿走不快,紧跑几步,追上了队伍,一会儿又给落下来了。她一次次地被落下,一次次地追上大家。
终于来到考场了。老师让大家先休息一下,做做准备。有的找厕所,有的坐下来吃东西。同学们打开自己的食品包,啊,样式可真多。甜甜瞟一眼那青儿白心儿黄的煮鸡蛋,咽一口唾沫;瞟一眼馒头咽一口唾沫;再瞟一眼白中点绿的葱花饼,又咽一口唾沫……甜甜发现自己净看人家吃东西,真没出息。她站起身,离他们远一点,把脸扭过去。
尽管肚子咕咕叫,算术考试拿下来了,感觉挺好。
中间休息十分钟,又进入考场答语文。考语文甜甜可不怕。她平时最爱学语文。老师常常表扬她语文学得活,作文词多,句子又活泼。基础知识刚答两道,甜甜觉得眼前冒金花,有时找不着行,还净写错字。她放下笔,揉揉眼再答。写着写着,眼前不冒金花,老发黑。手心里全是汗。她放下笔,问自己:“这是怎么啦?平时你不是常常空着肚子上学么?今天怎么不行啊?坚持,坚持。”她模模糊糊地把基础知识部分答完,该写作文了。这是一篇改写。把诗歌改写成记叙文。甜甜开始构思,可是精神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眼前一会儿出现煮鸡蛋,一会出现葱花饼……肚子也不再饿,脑袋抬不起来,心里实在难爱。怎么难受法自己也说不出。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一下子把作文写好。先打草稿吧。。她硬把头抬起来,手开始哆嗦,只写了两行,她又趴在桌子上。过了好一阵子,她挣扎着想再答,电铃响了。监考老师说:“停止,现在收卷。”老师来到甜甜跟前,她看看甜甜,又看看卷子:“你病了吧?脸色这么难看?作文呢?有草稿吗?”甜甜摆摆手:“不交了,没写完。”老师把试卷收走了,甜甜说不出话。心想“完啦。”她扶着一个个课桌,摇摇晃晃地走出考场。
班主任发现了甜甜:“甜甜,你怎么啦?”“我……没事。”“你的脸色太难看了。”张老师突然想起她失学一事,一定是早晨没吃东西。喊一声:“谁还有吃的?”忽啦,围上几个人,异口同声地:“我有。”其中一个说:“不知道你没带饭,我带的挺多呢。”甜甜看看吃的,看看同学,又看看老师。她含着泪,咬住嘴唇。老师劝她:“吃吧,吃点东西好回家。”甜甜一边流泪,一边往嘴里放吃的……
张老师把六(1)班学生集合在一起说:“大家考完试了,甭管好与坏,先好好休息。今年初中招生率很低,大家做好精神准备,考不上参加劳动也光荣。一周后听通知。大家可分散回家,一定注意安全。同学们再见。”“老师再见!”
老师知道甜甜不舒服,关照说:“甜甜等等,和我一起走。”
路上,果村的几个同学都围在老师的左右,谁也不说话。一会儿,张老师问甜甜:“你今天考的怎样?”“我觉得算术还行,都会做。”“语文呢?”“语文卷一发下来,我的眼先冒金花,后来又发黑,找不着行。我胡乱地答完基础知识,到作文时,我难受极了,支不住身子,所以……我完啦。”
“甜甜,按你平时的表现,语文成绩应该高于算术,这不正常。你就是饿的。早晨你怎不吃饭?也不带干粮?难道你不知道咱离考场有多远?”“我找吃的,没有。”“你妈也不管你吗?”“我妈上天津当保姆去了,半年多了。”“喔,是这样。甜甜,老师对你关心不够。”张老师把手搭在甜甜肩上走。甜甜感激地说:“要不是您去做家访,我早失学了,哪能读到六年级毕业呀。老师,我永远也忘不了您。”走了好长一段路,都累了。老师说;“咱坐在树荫下歇会儿吧。”大家一听,各自找个干松地坐下,都努力离老师近一点。张老师说:“瞧今年的形势你们当中得有一大批人考不上,不是你们学习不好,而是招生率的问题。考不上也不要紧,随着国家经济状况的好转,今后还会有学习机会的,已有的知识最好别忘喽。”
青纱帐把大道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胡同。师生们在胡同里边走边聊。最后师生们依依惜别。
单甜甜知道自己考糟了,所以没去学校领通知。她心里明白:如果考上中学也麻烦,住校吧,哪有那么多钱?妈走了,还能在外边呆多久?不住校吧,十八里路,一天一个来回,这两条腿受得了吗?得了,干活就干活吧。
甜甜没考上中学,丁巧香抓住了带把的烧饼。多了一个劳动力,还心安理得。一天吃中午饭,四虎知道妹妹没考上故意问:“你考上中学了吗?”甜甜摇头。四虎又说:“怎么样?我就知道你考不上。我说咱家坟地里没那棵蒿子,老太太还不爱听,骂我没良心,不顺着爹的意思做。”巧香撇撇嘴:“哎哟,瞧那老太太把个老闺女夸的:你爹活着时,老夸她有灵性。她要考得上,扒房子卖地也供应她。这下好了,我们也能过几天踏实日子,甭担心扒房子卖地了!”甜甜实在听不下去了,冲着哥哥说一句:“哥哥,咱本是同根生,相煎休太急?”放下筷子跑套间哭去了。
下午,田敏来找甜甜,正赶上她搂着大美在大椿树荫凉下发呆。田敏问:“甜甜,你没去领通知?”“我知道自己考得有多糟,准考不上,所以没去。”田敏说:“我也没考上。你平时学习那么好,都没考上,我更没戏了。嗨,咱村就考上一个光普。那家伙真聪明。不过我爸说啦,只要有机会,就让我考,不让我在农村受苦。”田敏看甜甜那张发愁的脸上还有泪痕,嘴唇也干。“我爸是大夫,他说人要是长期生气、流泪伤害身心。像咱这小岁数更应该注意。不然就发育不好。”“发育?”“啊,发育。人和动物都得生长发育。到了年龄就发育。”“你发育了吗?”田敏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有点,我发育晚,随我妈。你也该发育了,可是,你这儿——”田敏指指甜甜的前胸,“一点也没有,还像小姑娘,你别老发愁,愁有什么用,咱以后再考呗。”甜甜叹了一口气说:“听天由命吧。你打算干什么?”“我妈说先不让我下地,大暑天的,别热坏了,以后再说。你呢?”“我嫂子说,她要拆洗被窝,做棉衣,让我瞧孩子,帮着做饭。家里活归置差不多了,再挣工公分去。”
一天,院子里墙根下的阴凉处,巧香在洗被窝,把洗完第一和的拧干放在脸盆里,把大洗衣盆的黑汤一歪,让它顺阴沟眼儿流出去了。甜甜带金蛋、大美进来了。巧香问;“怎么回来啦?”“孩子要喝水。”“那好,把外屋桌上的凉开水拿来,你挑水去,缸里没水了。”甜甜提一只小桶出去了。井并不远,就在自家二门外西边几丈远处,夏天雨水勤,井水水位高。自从爸爸被水淹死,甜甜最怕水。下雨天,大街道上沟里的水在她看来都是大江大河,现在面对深井,十分害怕。她蹲在井沿往下看,自己的影子映在水里,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躯和没有笑容的脸。一只青蛙跳进水里,影子散乱了,甜甜一摇绳子,打半桶水。她把水提上来,倒进去,把桶贴近水面,用力一抖绳子,咕——咚,水桶满了。她提起这桶水放嫂子的大盆旁,嫂子白了她一眼:“都多大啦,还用小桶,不嫌寒碜!”甜甜瞧着那对木桶说:“那大桶太沉,我怕……”“你怕什么?那大桶不是人使的?”甜甜看看大桶,这不是大水缸吗?平时听哥哥挑水,它把扁提压得嘎悠嘎悠地响。她又看看小桶,看看嫂嫂。巧香明白了:“你是说我怎么用小桶,告诉你吧,我又有问题了。”甜甜不解:“有问题了,什么叫有问题了?不管她,我试试。”她学着男人的样子用扁担钩儿一头钩起一只木桶来到井边。她放下一只桶,用扁担钩起一只下井提水。木桶太沉,她左右摆动扁担,让木桶舀水,木桶不听话。它懒懒地躺在水面上漂。甜甜见过大男人在井里舀水,明白怎样做,只要用力抖腕子就行。甜甜沉住气,左手不再扶井沿,帮助摇那水桶。动作太大了,糟了,木桶脱钩了,正在一点儿一点地往桶里进水。甜甜明白水进多了,井水托不住它它就沉底了。那就麻烦了。甜甜心想:别慌。她瞪圆了双眼,慢慢地又钩住了水桶。“哎哟,我的妈!”她舒了一口气。甜甜知道自己没有大男人的力气,也没有大男人的技术,甭想一扣桶就咕咚一下子上来一桶。于是她耐下心来,轻点摇扁担,只要舀上小半桶,再让水慢慢儿地往里浸,准行。只见小半桶了……多半桶了。嘿!满了。甜甜浑身绷紧,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大扁担,一下一下倒手。水桶上来一半儿,实在拽不动了,她又把水桶放回水面漂着,歇一会儿,卯足了劲,刚到一半处,又要拽不动。她没有把水桶放回井里,只是让水桶在半空中停留几秒钟。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拽大桶。两只小腿直打哆嗦,心想,我只要脚跟站不稳准栽进去。往下倒两次手又一次停留,稍息,注意把脚站稳,死死地拽水桶;到井沿了,放弃扁担用手紧紧抓住桶梁。“上来啦!唉哟,吓死我了。”甜甜喘口气用扁担又去钩第二只桶,扁担被一只大手捺住了:“老妹妹,我替你打吧,刚才好悬那,我站在你身后心里直哆嗦,真怕你拽不住栽进去。我看你两腿打颤,脚跟也离地了,太悬啦。我不敢出声,怕分你的神。你这么点的小人儿怎用这么大的桶,你家没有小桶?”“有。我用小桶挨说。”“谁?”“我嫂子。”“真是,让她试试。”“她说她有问题了,不能跟她比。大哥,什么叫有问题了呀?”“有问题……”田敏的爸爸田大夫想了想:“大概是怀孕了。”“喔。”
田大夫替甜甜打上一桶水,说:“我给你挑吧。”“不行,她要看见别人替我干,恐怕又得数落我,您忙吧,我锻炼锻炼。”
甜甜用扁担钩一头钩起一桶,一挑腰杆,挑起来了。因为个子短,桶老磕地,她趔趔歪歪地掌握着平衡。好容易到了二门子,只听水桶叮叮当当地碰门框,撞门坎,等她把水挑到院子中间差不多也洒去一小半了。
田大夫目送着甜甜进家门,又见她抱着侄女,领着侄子往街上走去,便来到单家门口。他找个借口进门和巧香谈谈。二门子敞着,巧香正洗被里子。田大夫说:“他婶子正忙着呢?”“啊,大夫您里边坐会儿。”“喔,我从这儿过,到井边归置归置那架葡萄。田敏叫我告诉甜甜过晌去找她,商量一下俩人搭伴上队里干活的事。看她抱孩子出去啦。弟妹,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我一个做大老伯子的按说不能多嘴多舌的。”“哟,瞧您说的,咱这不是前后院近邻居吗?跟一家人差多少。再者,您又是大夫,有文化,该说的就说,甭见外。”“那好,我瞧你也是个爽快人,我说啦。六婶不在家,千万别让老妹妹干那有危险的活。她要是一头栽进井里去,怎么向六婶交待?在大街上走路您也没法抬头啦。”大夫不敢得罪巧香接着说,“孩子小,有时爱逞能,不知井深浅,您可得说她。”他给巧香一个台阶,走了。见大夫出了门,巧香瞪他一眼:“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夏季,整个田野一片绿色。玉米田是一片深绿,高粱田是一片浅绿。太阳无私地挥洒她的光和热。照的庄稼绿得发亮,绿得冒油。大自然不吝惜油彩,年年做出一幅巨大的油彩画。就连意大利的著名画家达·芬奇也画不出这绝妙的画卷。因为这幅巨画里不但有勃勃生机,它还饱浸着众多农民的汗水和智慧。站在画卷中,不仅仅是欣赏艺术美,感受大自然的神奇,还能嗅到一股股泥土的芬芳和生命的气息。
这里是一片棉田,面积好大,约摸二十多亩。棉秧长势良好,从远处望,它像一块大绿毯盖住田野。那绿毯上还绣着白的、紫的、粉的、红的花朵,美极了。甜甜站在棉田里,觉得自己是画中人。再看看那高低不平色彩深浅相间、线条流畅的绿色原野,心里真舒服。劳动能创造美,我甜甜也来创造美。大自然的美看不够,大自然的神奇想不通,自己在大自然中怎那么小丁点?简直是沧海一粟。
甜甜的心情特别好,一双小手忙活着,一双敏锐的目光在每棵棉秧上搜索着。捏群尖、打疯权,干这活她显得娴熟自如,不禁哼起了小曲儿:“太阳出来磨盘大,你我都来纺棉花。棉卷紧紧地捏在手,线线不断往出拉。纺呀,纺呀,纺呀,纺呀,一天就纺出了二斤花……”她的歌声那么柔,柔得像纺车在轻轻地转动;她的歌声那么细,细得像纺纱姑娘手中抽出的丝丝细纱。这美妙的微弱的歌声在棉田上飘,飘,使这偌大的棉田变成了悦耳的音乐。
“妹子,你也太性急了吧。这棉花刚开花做桃,你就纺上纱啦?”甜甜停止歌声,见女队长来了,笑着叫一声:“云二嫂。”二嫂笑着说;“今儿个你头一天来干活,拾捣棉花是个细活,我瞧瞧小妹会干不会干。”“二嫂,你真得瞧瞧,不行,你可得教我呀。”女队长在甜甜身后一棵挨一棵地查着,查出一丈多远。“奇了,这孩子干得怎么比大人还细致?”大声说:“甜妹子,你可真行,一个疯权子也没落下,你什么时候学的?”甜甜说:“入社前,在这一片我家‘大十四’就种棉花。我爸忙不过来,我和我妈就来这儿拾捣棉花。爸爸坐在地头叼着烟袋笑眯眯地看着妈给我讲,告诉我,棉花这么时候捋土叶,棉花这么高的时候打尖儿,棉花秧太冲了,还要打群尖——像这棵,他就捏掉了几个群尖。最可恨的是疯杈,几天不打就长得很长,比正经枝杈长得粗壮,疯杈不去掉,棉花桃做不住,营养都让它给夺走了。”“你这么点小岁数怎知道的那么多,那时你刚多大?”“那时——也就十来岁吧,也不小了。俗话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丫头不比小子差。”“你这个小丫头手能嘴也能,就这样干吧,一会儿就歇活了,啊?”“哎。”甜甜脆生生地答应着。
过了一会儿,女队长喊:“大家歇活儿吧。树底下凉快,慢点,别碰折了棉花秧。”
听见歇活的命令,甜甜从后腰裤带上抻出书,躺在田垅里,翘起二郎腿就看起来。
大家坐在树荫下歇活,有说有笑,有的还捅捅逗逗,热闹极了。云二嫂说:“嗨,刚才我瞧单甜甜把棉花秧拾捣的那叫一个干净,我在她身后查了一丈多远,你猜怎么着?愣是一个疯杈没找着。活儿干得精细,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什么纺棉纱……怪好听的。”一听这话,大伙来了神,西场单二婶说;“让甜甜给咱唱一段解解闷儿。”大伙就找甜甜,怎么人群里没有她?田敏冒出来说:“她八成是在棉垅里看书呢。你们别嚷,我侦察一下,把她叫来。”田敏来到甜甜身边,她果然在看书。田敏大吼一声:“叨!”甜甜吓一跳,书差点掉地上。田敏说:“大秀才,大伙请您过去唱个歌呢,别看书了,行不?”“行,可是……我唱不好。”“别来假不指,快点!”甜甜把书插进后腰走出棉田。
田敏起哄:“大伙还不快鼓裳,欢迎甜甜唱歌。”大伙一齐拍巴掌。这么一来,甜甜只能站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地扫视大伙一眼,低下了头。云二嫂说;“怎么像个大姑娘,知道害羞了?我听见你唱了。”冲大伙:“她不唱,行不行啊?”“不行!”田敏插嘴:“她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可爱唱了,你一定要唱,还得带表演,大家说好不好?”“好——”
甜甜稳了稳情绪,往后退两步,拍拍裤角,绾起两圈。“等等。我给你戴上花。”快手的田敏从地上捡起两朵刚落地的棉花,用小卡子给甜甜卡在耳朵上方。这一来,甜甜真像个小演员了。她微笑着自己报节目:“表演唱《纺棉花》。太阳出来磨盘大,你我都来纺棉花……”她带着几分奶气,亮开了歌喉。刚一张口,脸上露出了微笑,一对大酒涡跳了出来。只见她胸脯稍稍挺起,重心上提,右脚尖踮起,双臂慢慢儿在胸前一绕,做出了一个磨盘大动作。大家立刻被她的动作吸引了。原来躺着的人也坐起来了,手里做针线活的也放下了。“棉卷紧紧地捏在手,线线不断往出拉。”她右脚往后撤半步,下蹲。左手做捏棉卷并拉线动作,歪头看线,右手轻轻摇纺车。动作轻巧而传神。“好!”大家不由叫好、鼓掌。“……纺呀,纺呀,纺呀,纺呀,一天就纺出了二斤纱。”她起身收步,美美地伸出两个指头。
唱到第二段:“双手来把筐儿挎,去到集镇送棉纱,一送送到那合作社,合作社好比那群众的家……”只见她左臂曲肘,做挎篮动作。同时右脚向后轻踢,迈小碎步,轻轻转圈儿,活活像一只起舞的小蝴蝶。这只小蝴蝶有磁性,二十几双眼睛被她牢牢地吸住。甜甜在一片掌声中结束了表演。西场二婶伤感起来;“唉,我没有这个命呀,我那个菊子要活着,比甜甜大一岁,唉!”甜甜听了这话,急忙走到二婶身边:“二婶,菊子姐没了,我就是您的亲闺女。”说完,把头放在二婶的大腿上撒娇。二婶爱抚地摸着甜甜的脸:“唉,多好的孩子呀,这都是六嫂子修来的福啊!”
一晃到了深秋季节,青纱帐被撂倒了。天显得格外高,地显得格外大。大地脱掉夏装,换上秋装,她像一个生育过多的母亲,怀着喜悦,带着疲乏,在阳光照耀下仍然容光焕发。
云二嫂又把这群妇女带到这块大棉田。它完全变了样。棉秧上肥大的叶子几乎脱光了。五颜六争的花朵不见了。每棵棉秧上都绽开着几朵白色的棉花。有的棉桃刚刚开裂,就像那娇羞的小姑娘不敢大声说话。有的棉桃大开,绽出一朵肥厚的棉花,它像少妇的脸,带着几分泼辣,还有的白棉花挂在棉花碗上,随风飘洒,像调皮的孩子挂在树杈上威胁妈妈:“妈妈,你要不抱我,就掉下来啦。”
妇女们每人腰间系一个棉花兜儿,两只手快速地摘呀,摘呀。工夫不大,棉花兜儿就塞得鼓鼓的。
太阳向西方转过去,云二嫂看看活儿茬。到后头,只剩下一个斜尖儿,大伙儿一找也就完了。她冲大伙喊:“到地头把棉花装进口袋,小心点,别沾上草叶子,完了就歇活儿。”
大家纷纷来到地头,归置完自己的棉花,就坐下休息。为了开心大伙凑在一堆聊天。西场二婶东张西望地在找什么。田敏说;“您准是找甜甜呢,是吧?想看节目吧?”“是呀,这孩子哪儿去了?田敏,你受累找找她去。”田敏在棉垅里找到甜甜:“你又在看书啊,累不累?走,大伙叫你再来一段,闷啦。”田敏不由分说把甜甜拽到地头。趁人不注意,甜甜像只小老鼠似的藏在二婶身后,不敢露头。云二嫂说;“甜妹子,大伙儿都爱听,你可不能拿堂啊。你瞧瞧,大地是台,蓝天是幕,我们大家是你的观众,多好,唱吧。”甜甜没动静,云二嫂有点急了:“我说妹子,你可不能拉着不走,打着倒退呀。”她冲大伙问:“她不唱,行不行?”“不行!”甜甜慢慢站起身,走到大家面前,轻轻地说:“我没法唱。”“你怎么啦?”大家看着甜甜那张发愁的脸。甜甜低下头:“瞧我这个样儿,怎么在人前站着,寒碜死啦。”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到甜甜的裤子上,吃惊地问:“怎这么破?该换条新的啦。你嫂子不下地也不给你缝缝?”甜甜含着眼泪,看着自己的破裤子,只见破布片在秋风中瑟瑟地抖动。她咬咬下嘴唇说;“有一条好点的学生蓝单裤穿在外边太瘦,就穿在里头了。这些天棉花柴,棉花碗儿老给刮,成挂钱了。”说到这儿,一串泪珠掉下来。云二嫂说:“甜甜,快坐下歇会吧,这个虎四嫂子,真可以,这不是装瞎吗?她自己的孩子都打扮得干干净净的。”二婶说:“甜甜,过来,二婶这有针线,给你缝几针。”
天快黑了,女社员们在生产队队部院子里排成一长队,让会计将棉花过称、记账,云二嫂在队尾喊一声:“明儿个割豆子,准备家伙。”
这一天,云二嫂带大家来到村西豆子地。这是黄豆和玉米间作的地块。玉米提前砍倒,玉米早就运回村,只剩下这一捆捆的玉米秸像疲乏的汉子懒懒地躺在地里,任秋风吹,任太阳晒,挺舒服的。
这片豆子长势不错,长长的豆垅像一条条小龙趴在地上。每一棵豆秧上结了许多豆荚,多数豆荚已成熟。种子被夹紧紧地包住,涨得鼓鼓的。少数豆荚已干裂,圆滚滚的豆粒调皮地蹦到地上。
大家手持镰刀,坐在地头稍息。云二嫂做简单指示:“这片豆子长得不错,秧高角多,有的豆角已炸角了,豆粒弹在地上。有的干角还没炸,大伙割豆子时轻点,千万别砍,一砍就炸了,豆子撒在地里,咱们不是白流汗吗?”
这群妇女真是能干,割豆子要长时间猫腰,用力挥镰。大家没人说话,只听镰刀割断豆秧的嚓嚓声,一棵棵豆秧应声倒下。过几尺远,回过头来,用镰刀那么一搂,把豆秧集中一小堆,这叫一铺儿。
甜甜吃力地割着豆子。论技术,一听,她就明白了。可是论力气,她差得太远了。割豆子本是男人的话,再有这刀子实在是不快。云二嫂说千万别砍,一砍就炸角。甜甜站起身,看着大家进展很快,她们真神。甜甜快急哭了。人家都小半根垅了,自己还没离开地头呢。甜甜皱眉头,顾不得多想,只有一个念头:“董存瑞能舍身炸暗堡,我甜甜就完不成任务?”只见她啪地一下子扔下镰刀,呸呸地往手心儿吐两口唾沫,一咬牙——拔!
甜甜每拔一棵豆秧都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她想:“这豆秧看着不太高,根儿怎么扎得这么深哪。”拔了几棵,手疼得受不住,开始见血。甜甜不看自己的手,又吭哧吭哧地拔了起来。手上的伤越来越多,甜甜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痛,拔呀,拔呀,汗水湿透了衣服。
大人们相继到头了。云二嫂看甜甜也上来了,心想:小丫头,行嗨,没多远啦。她站在垅头说:“甜妹子,别着急,嫂子来接你。“喂……来俩人,少歇会儿,接接这孩子。”应声过来两个人,她们一人一小段,很快和甜甜碰上头了。
云二嫂看看甜甜身后的豆铺都带根,问:“甜甜,你怎不用镰刀?拔,多费劲。”“我镰刀不快,根本割不动。砍,又怕炸角。”“血!豆秧上怎么有血?”云二嫂急了:“甜甜,我瞧瞧你的手!”甜甜把手藏在身后。“不行,我瞧瞧!”甜甜把双手伸出来。“啊!可怜的妹子,怎么把手扎成这样?”云二嫂心疼地把甜甜搂在怀里,眼泪忍不住往下流。甜甜趴在云二嫂怀里,享受着瞬间的母爱,默默地流泪。一听女队长嚷,大家呼啦一下子围过来。“怎么啦,怎么啦?”云二嫂冲豆秧努努嘴,“你们瞧。”一看见豆秧上有血,全愣了。她又把甜甜的手掰开,“你们瞧瞧。”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甜甜,你人小力气小,别这么逞强。实在干不了,跟队长说一声,干点别的活。”“甜甜,是不是镰刀不快,怎么也不磨磨?”“我磨了,没磨好。”“咳,一个孩子哪会磨镰刀,她哥也不管,真是的。”田敏大声说:“嗨,这可倒好,有力气的不下地,在家享清福。白了头的六奶奶给人家当保姆,按月给家寄钱。他们几口子吃好的,穿好的。瞧瞧甜甜那破裤子,比白毛女强多少……”
云二嫂瞧瞧太阳:“起活了,再干一阵子。”面对甜甜,“甜妹子,你先别干了,就在地头歇着,收工一块回去。”甜甜瞧大伙冲锋上阵,自个呆不下去,就一枝一枝地捡散豆枝,看哪个豆铺散乱,再往一起拢拢。
论辈份,田敏是甜甜的侄女儿。田敏有一个弟弟叫田刚。这三个孩子从小一起玩。在这个小组织中自然田敏是头儿,玩儿什么都得听她的。今儿个田敏见自己的伙伴的手快扎烂了,她心疼得快哭了。心想:“今儿个我一定替甜甜出这口恶气。我就不信,神鬼也得怕恶人。”
收工了,云二嫂又关照甜甜上药,还得歇几天工,别让手沾水。甜甜感激地点头。田敏过来替甜甜拿镰刀,并说:“你先到我家上药,我帮你处理伤口,完了,我送你回家。”“哎!”
田敏把甜甜送进家门,还没张口,丁巧香看见甜甜手上包着药布说:“怎么,这日口和和平平的又没打仗,挂的哪门子花呀?”田敏看不惯巧香这撇撇咧咧的劲儿,她锐利的目光在四婶身上、脸上扫来扫去。听她说话怎不对味儿呢?她压了压火说:“甜甜的手是豆秧子扎的。这是镰刀不快。以后再有这活让四叔给她磨磨,她不是还小吗?”巧香瞟一眼甜甜的双手说:“哟,一个人儿吹笛儿,还得一个人捏眼儿。挣不了几个工分还得赔进一个人磨刀。”说着,她抬头瞟一眼房屋,“瞧瞧单家这几间破砖房,屋里有什么呀,又没有千顷良田万贯财产,怎么养出一个娇小姐来?干点活就要手工钱。”田敏压不住火了:“四婶,我听了半天啦,没听见您说一句心疼她的话,难道您的心不是肉长的!甜甜是您的亲小姑,六奶奶不在家,她现在是什么样大伙都看见了。没有不笑话您的,您挺大人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差劲!”丁巧香抢白田敏:“噢,我老跟她过不去,怎么过不去了?你说,你说!”“这还用我说,您心里明白。”田敏见和丁巧香辨不清,她不讲理,我先撤兵,以后再说。
巧香挨一顿训,心里气大了。又冲甜甜来了:“你要觉着下地挣分委屈就甭去了。你在家弄这俩孩子,带做饭、带洗涮,我下地。”“嫂,我没觉着委屈。”“那你干嘛带人到家来教训我?告诉你,她再敢登这个门,我就骂人啦!”
秋高气爽,收成也好。单四虎又往家运几口袋玉米槌。巧香笑着问;“怎么分这么多呀?”“今年工分多呗。这里有按人口分的,也有工分的。今年收成好,还得分呢。你就甩开槽牙——吃吧。”说完,四虎又出门干活去了。
丁巧香把这些玉米槌摆在窗台上,屋檐下的空台上,等干了再脱粒。她摆弄完了老玉米,又端详一阵子。“瞧我码得多齐。这老玉米黄得多可爱,立直来活赛跑那小金塔。”她又摸摸口袋里的钱。哼!月月儿来钱,有吃,有喝,又有零钱儿花。她美得直摇脑袋,尖着嗓子喊:“金蛋儿,大美,来呀,宝贝。妈给你们唱戏听。”两个孩子从屋里跑出来,看着她。她让孩子都坐在小板凳上,说:“坐着别动,听妈唱。”她又拿一个高点的板凳坐在孩子对面。美滋滋儿地唱:“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跟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呀。我叫我的爹跟他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那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呀,他的名字叫赵振华……”“错啦,不是赵振华,是单四虎。”巧香听见有人搭话,一看是新房子三嫂,忙说;“三嫂子来啦,坐会儿。”“哎,我是来找个说话的地儿,呆会儿再把园子里的旧篱笆拔喽,过年插新的。”两个孩子见妈不再唱,都跑进妈怀里。巧香一手搂一个。三嫂问:“小个儿都这么大啦?叫什么?”“叫大美。”“喔,叫大美,好名字呀。巧香婶子,你这小日子过和够美的,瞧你那身量,又有了吧?”“嫂子帮你孩子取个名。是小子,自然是银蛋;是丫头,自然叫二美。”“这名挺好的。”“你瞧瞧,这院子里有多少粮食呀,小姑子给你挣工分,老太太给人家当使唤人给你挣钱,这不是美上加美么?”巧香听出点什么来,脸儿瓜嗒撂下来了:“三嫂子这话……”“我是夸你命儿好,有眼力,会相男人,会找主。瞧你那个四虎,真是膀大腰圆,虎背熊腰,方头方脸,一走路地皮都颤。”“瞧您夸的他。”“是呀,这么个好小伙谁不爱。你只动一个小拇指,就把他钩过来了。”“瞧嫂子说的,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你的本事可不小,你在戏台上唱的是大戏,在单家唱的也是大戏哟。”巧香不解:“我在单家唱了大戏?”“啊,你公公怎么死的?”“淹死的,这还用问?给社里捞白薯淹死的。”“细究起来可不是。”巧香更不明白,眨眨眼:“那怎么回事?”“六叔的身子骨谁不夸好,男人都夸他的水性大,听人家说,就那条河,他猛子就一个来回。可是后来,你跟四虎一热乎上,四虎闹离婚,六叔就整天唉声叹气,耷拉着脑袋,他说养不教父之过,甩了那娘仨,单家不善,缺大德了,人没了精神,底气就不足。早饭再没吃饱,你想,他不出事等什么?”“照您的意思……我们老爷子是我害死的?”“这倒不敢,反正跟你有关。”巧香不语。“六叔死了,六婶就剩半个人了,魂儿就让六叔带走了。那娘仨再一走,你想,她的亲孙子亲孙女呀,这不是摘了她的心肝么。按说那娘仨一走你就得了,怎么还把老太太挤兑走啊?”“三嫂子,您这话可不对,我压根儿就没说过让她当老妈子去。”“是呀,这句话你是不能直说,要是她乐意走,干嘛临走又到坟地哭老头子?”“那,那是她想哭呗。”“再往后,你还不罢休,自从六婶一走,那个甜甜成什么样子?衣服破得成挂钱,一张小脸像蜡梨,我爱多嘴,你不爱听,我劝你行点善事,你那戏该收场就收场,你这不是又有了么,你得小心横生倒养,我可不是吓唬你。”
巧香低头想事,三嫂起身不辞而别。
转眼间又是冬季来临。队干部们商量着挖河泥。一来可以肥田,二来可以改良土壤。果村土地呈碱性居多,真正的黑土地没有几块。
丫头队长带着男社员把冰凿开,把河泥一勺勺舀上来,把泥摊在河面上,一夜工夫,它们就冻成泥冰块儿,第二天早晨再用刨斧一刨,泥冰块离开了河面,女社员们就负责往岸上搬这冻泥块。
干这活都是年轻人,老太太不行,小脚的更不行。怀里抱着冰,脚下踩着冰,如果摔了跤,是有危险的。
在冰封的河面上,男人们举起大刨斧,在这里嘭嘭地刨一阵,搬运的活儿留给妇女干。他们又转移到另一片有河泥的地方去。妇女们搬河泥,谁也不敢说话,排成一长队。队伍像一条小龙,一会儿游到河面上,一会儿游到河岸上,她们井然有序地搬运着。
甜甜夹在这只搬河泥的队伍里,跟大人们一样,搬起一块,抱在胸前,小心地跟上队伍。搬两趟以后,手就冻得受不住了。放下河泥以后一边用嘴哈热气,一边用力搓。她瞧瞧大家,没人喊冷,敢情人家戴着手套。瞧瞧自己的十个手指,冻得红红的,像一根根小胡萝卜。甜甜想出一个办法。这一次用衣襟垫着左手搬,下一次再用衣襟垫着右手搬,每一次把冰块放下,立刻搓手。她总算把半天的活干下来了。
甜甜睡觉爱翻身,睡得又死。妈睡觉警醒,在家时睡一宿觉得给甜甜盖几次,妈这一走,夜里谁给她盖,常常把身子露在外面,一直到冻醒。
夜深了,甜甜一翻身,身子又露在外面了。白天太累,挨冻也不醒。由于冷,开始进入梦乡:甜甜独自站在田野里,天突然黑下来,她仰头看天,天上乌云滚滚,大地好像被一口巨大的黑锅扣住了一样,又黑又闷,叫人出不来气。忽然,风来了,呼呼地刮,像猛兽一样撕甜甜的衣服,抓甜甜的肉。残枝落叶满天飞舞,霹雳撕破云层,大雨倾泻,砸得甜甜出不来气。甜甜又冷又怕抖作一团。转眼间大地一片汪洋,找不到村庄。在凄风苦雨中,甜甜摸到一只大手,是爸爸,大水中甜甜就要得救了。突然,一个恶浪把爸爸卷走了,甜甜在冷水中嚎叫、挣扎。慢慢儿,风停了,雨住了,天空亮了,甜甜往天空上看。咦?那一片云朵上有一座小房子,不是房子,是大船。是方方正正的大船。这大船在天空漂啊,漂啊,船离甜甜近了,近了。船舱打开,走出一个人来。甜甜细看,那人戴顶毡帽,身穿长袍。啊!是爸爸!是爸爸!甜甜在地上拍手蹦高儿,她一纵身子,离开了地面,一下子抱住了爸爸。爸爸用大棉袍裹住了甜甜,甜甜美极了,爸爸的怀抱真温暖。爸爸举起一个东西:“甜甜,你瞧,这是什么?”“馒头,大馒头!真大呀,像面盆一样大。”“孩子,不是馒头,是面包。它酸中带甜,可好吃了,一咬没鼻梁子,吃吧。”甜甜大口大口地吃,一会儿吃饱了,肚子都鼓了。爸爸说;“我要走了。”甜甜急了:“不,爸爸,我也跟你走。”“不行啊,你太小。”甜甜抓住爸爸衣襟不放,爸爸朝甜甜吹一口气,不见了。甜甜撒开手,身子失去了控制,在天空中飘,飘,撞着山尖了,真疼,撞着大树了,真疼,她撞到屋脊了,滚下来了。还好,面包没有丢。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吃面包。”甜甜醒了。左手摸摸——没有爸爸;右手摸摸——没有妈妈。仔细想想,是个梦。她坐起身,披上棉袄,在黑暗中低声啜泣。心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多好,她多幸福啊。跟着慈祥的奶奶走了,飞到天堂享福去了。我没有那个福气,爸爸不带我去。
清明到了,阳光格外明媚。她把万物照得光彩夺目,大自然又一次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小草脱掉了枯黄的冬装,换上了嫩绿嫩绿的春装,它们仰着小脸儿,欣喜地看着春天的一切。最美的是柳树,有的结伴站在小河边,喜盈盈地观赏春水自由地流淌。有的像一个小姑娘,披一头并不丰厚的秀发,羞却地注视着往来的人群、车辆。
爹爹去世快两年了,甜甜已脱孝了,今天要去见爹爹,甜甜对着镜子梳头。她找来两条寸宽的白布条,给两条未垂肩的小辫子扎上了白色的蝴蝶结,把一双黑色的五眼鞋换上一副白鞋带。梳完头,系完鞋带又一次照照自己的小脸儿。妈老夸我长得俊,说我的眼睛像一对杏核,总带着笑意。可现在这一双杏核如同嵌在了黑窝窝里。听大人们说黑眼圈的人带着倒霉相。我是够倒霉的,自从爹死后,我没有一天快乐的日子。妈还夸我有一对大酒涡,我怎么看不见?喔,人在不笑的时候,酒涡就不出来,天不早了,快走吧。
甜甜提起装着饺子小篮子上路了。心想快点见到爹,她加快了脚步。出了村,直奔西走,路旁有一棵柳树,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她根本听不见。柳丝在春风中摆动,妩媚多姿,她也看不见。这时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爹的笑脸,爹说:“甜甜,给你。”甜甜接过来,哈!柳笛。多好的柳笛呀,有长的,有短的,有粗的,有细的。小甜甜抡着一双小腿儿坐在炕沿上吹,坐在板凳上吹,趁妈不注意,对着妈的耳朵呜啊,呜啊吹两下,妈妈吓一跳,拍一下甜甜的屁股蛋儿。小甜甜又悄悄来到爸爸的身边,用最粗的笛对着他的耳朵呜啊,呜啊地吹两声,爸爸就笑着拧她的耳朵。小甜甜向爸爸求饶。
甜甜再往前走,眼前是一片浅洼地,现在没水。两年前跟爹到这里来干活,他发现水里有鱼,鱼儿顺着一条路线游,他放下背上的背筐,用铁锨这里铲铲,那里挖挖。工夫不大,水路通了,鱼儿挤着向一条道上游,这边把地势挖低,做一个窄豁口,用筐头接住。只见水从筐里流过去,鱼儿被截住。它们离开了水,急得直尥蹦,眼见着鱼儿越聚越多。啊,多半筐了。爸爸说:“不少了,再多你就背不动了。好了,你这回去,让你妈拾掇去。你等着吃鱼吧,馋嘴的小丫头。”她吃力地背着鱼,一边走一边想:我爸可真有办法。
甜甜看见了爸爸的坟,泪水簌簌地流下。她不顾脚下,磕磕绊绊地来到坟前,哇地一声哭出来:“爸,爸,甜甜看你来啦。“她咕咚一下跪在地上,用力抹一把眼泪,使眼睛能看见东西。她在爸爸坟前做一个方形的小饭桌,把饺子放在桌上,说:“爸,今儿是清明节。甜甜给您送饺子来啦,吃吧,吃吧。”然后,甜甜惨叫一声:“爹爹呀,你回来吧!”把积压在心里的话儿对爹爹诉来:
听见你走的消息,
孩子儿呀,像小鸟遭了枪杀。
看见你躺倒的身躯,
妈妈呀,感受着地陷天塌。
你怎能不辞而别,
——亲爱的爸爸。
趁现在走得不远,回来吧,
——慈祥的爸爸。
如果你向西走,
那里是大漠荒沙;
如果你向东走,
那里波涛汹涌,有鳄鱼巨鲨;
如果你向北走,
那里城墙高耸,道道关卡;
如果你向南走,
那里是海角天涯。
你要上天么?不行呀——
那里是琼楼玉宇,
你享不了那富贵荣华。
你要下地狱么?也不行
——你心慈面善,
判官挡住大门:“你回去吧!”
爹爹呀,哪里都不要去,
回来吧,孩儿盼你回家。
清明已到,万物萌发,
有爹的孩子像春草,如夏花。
甜甜的身心结冰块,
没有温暖怎么化?
爹呀,睁开眼睛看看孩儿吧。
如花的小脸遭霜打,
银铃般的歌声远去了。
妈妈咬牙做保姆,
丢下孩子儿好苦哇!
终日干活遭白眼,
残汤剩饭难咽下。
骨瘦如削穿破衣,
不让我读书为什么!
爹爹呀,伸出你的大手吧,
老茧生出幸福果,美丽的花;
爹爹呀,敞开你的胸怀吧,
没有风雨才是家。
对了,爹爹呀,
快吃饺子吧,这是孩子省下的。
这两件衣服收下吧,
也是孩儿为你制做的……
甜甜从篮子里拿出自己折叠的纸衣裤,放在饺子旁边。
甜甜等了一会儿,似乎看见爹在吃饺子,试衣服。问:
爹呀,饺子香么?
衣服合适么?
这是孩儿的心意呀。
爹呀,孩儿想念你,
白天泪水湿衣襟,
夜间泪水枕上洒。
恶梦醒来谁抚慰,
黑暗中摸索找爹妈。
孩儿少小无人疼,
像那寒风中的小草屋檐挂。
……
甜甜趴在坟头上,感觉到了亲人的温暖。
爹爹呀,
孩儿偎着爹爹多幸福,
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甜甜用双手拍打着坟上的土。边哭边打滚。嘶哑着嗓子喊一声:“爹爹呀,你若有灵,化作一缕春风,抱抱孩儿吧……”
甜甜太累了,她动不了了。
忽然,一个小旋风打着旋儿过来了,它缠绕着甜甜瘦小的身躯,甜甜感到温暖,她趴在坟上睡着了……
清明前后,栽瓜点豆。春忙开始了,一支送粪车队排成一行,正往西行。单四虎赶的是马车,走在最前面,后边是骡子车、驴车和牛车。骡子车紧跟在马车后面,赶车的是新房子三嫂的丈夫。三哥平时常听三嫂念叨单家的事,此时,他偏跨在车沿上看着四虎:四虎也算儿女成群的人了,他曾经走南闯北,还读过几年书,他应该通情达理呀,可是,他上不孝父母,下不疼姊妹……唉,伤天害理呀!
车队在继续往前行。突然,四虎的马好像被人拉住,高高地抬起前蹄,惊慌地嘶叫。四虎慌忙跳下车,嘴里“吁——吁——”地吆喝。他用鞭子抽那匹马,怎么打那马也不走。只见马蹄越抬越高,马鬃抖动。“不好!”四虎想起昨夜做的梦,爹站在西屋地上问:“四虎,我几次想走都走不了,不放心你妈和甜甜。昨天我那门被敲得咚咚响,房顶直掉土是怎么回事呀?”
新房子三哥心里明白了。他看一眼路北那座坟大吼:“那是谁的坟?”“我爹的。”“冲坟跪下,畜牲!求你爹饶恕。”四虎咚地跪下,急忙磕头又作揖,喃喃地说:“爹,饶了儿子吧。我错了,对不住你和娘,也对不住甜甜。”
三哥见那马踏实了,冲四虎:“起来吧,伤天害理,天地不容,你爹阴魂不散。”
后边两辆车也相继停下来。两个车把式过来问:“怎么啦?大白天的,道挺平的,干嘛不走?”三哥说:“刚才马不走,有人拦路。”“奇了,明明四辆车,四个把式,没别人呀。”三哥冲那座坟努努嘴:“那不是?大叔阴魂不散哪。”三个人一齐把目光投向四虎,只见他无力地靠着车沿,扶着鞭子,呆呆地望着爹的坟。
三哥又问:“四虎,昨儿个你给大叔添坟了吗?”四虎摇头,说:“甜甜来了。”“听说了,甜甜上坟,那孩子差点没哭死在坟地上!她小小年纪趴在坟上哭,你们也没人管。她趴在坟上睡着了,她一哭几个钟头,你爹能放心吗?”
麦秋到了。一辆大卡车停在了生产队队部门口,车上都是年轻女子。虽然来到了新地方,她们也不怕生,仍然叽叽喳喳地说笑。她们欢蹦乱跳地下车,每人手里都拎两个兜。一个是网兜,那里是脸盆和牙具什么的,另一个是帆布兜儿,那里自然是衣服之类。
丫头队长领着四个女工来到单家,进了门:“他巧香四婶,房子腾好了么,工人来了。”丁巧香应声出门,说:“住西屋吧。”“老妹妹住哪儿?”“套间。”女工们说着笑着安排行李。
相处了两天,在甜甜眼里这四个姑娘个个像仙女。午饭后,甜甜总是靠在套间的门框上看她们洗,听她们嬉笑。这天,甜甜又站在里屋门口看她们,就聊了起来。其中一个笑着问;“你多大啦?叫什么?”“十四啦,叫单甜甜。”“你的名字真好听,怎那么甜呀,十四啦,你可不像十四的,顶多像十二岁。”她指了指身旁一个姑娘,“甜甜,你猜她有十几?”“十八?”“没有,人家比你才大两岁。你瞧,人家都长成大姑娘了。她叫王凤凤,我叫白云。”王凤凤冲甜甜笑笑,正脱上衣要洗澡。她最后从身上摘下一个小物件,扔到盆里,露出丰满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身,甜甜看呆了。“这是什么东西,只戴这么一个也不穿背心,行吗?”白云明白了甜甜的目光,说:“甜甜,我们都这样。大热天,戴个乳罩,穿个短衫就行了。瞧你,穿那么多层,多热呀。”甜甜微微点点头,还是不停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像看一本新书的目录 。白云又说:“甜甜,你刚十四,怎么没上学,干得了活吗?”“我没考上中学,不过考上也念不成。”“你爸爸,妈妈呢?”“我爸爸死了,妈妈上天津当老妈子去了。”白云同情地说:“哎,可怜的小妹妹……”
甜甜长大了,想自己挣钱买件衣服穿,那条破裤子实在没法见人。她出工下地,除了后腰上别一本书外,身上还背一个筐。人家收工回家了,她再找一个地方拔草,一直到够自己背的了,再回家。
一天中午收工后,甜甜又留在地里一人拔草。半天来,只是出汗,没有喝水,早晨又没有什么正经东西吃,到了中午真是又渴、又饿、又累。她找一块小荫凉地儿歇一会儿。看看周围没人,索性躺下歇着,解解乏。她枕着一团青草,舒展开四肢,把手放在肚皮上,觉着肚子是一个瘪坑。大概这就叫前胸贴后胸吧。她又用手摸摸两侧,肋骨一根儿一根儿,清清楚楚。又用手捏捏腰,没有狗脖粗。她又把两只手张开举到胸前,仔细瞧瞧,每只手掌上都结了几个硬茧子。再看指甲,劈的劈,秃的秃。“甜甜呀,甜甜,你甜在哪里?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苦透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口渴得冒烟儿。她起身找水坑,用手把水面的脏物分开,捧起水喝两口润润嗓子,她开始拔草,甜甜知道,小棵的好拔,但不出分量。她专找大棵的拔,这爬蔓草看着是趴在地面上,但是根扎得挺深,而且每节都有根牢牢地扎在地里,甜甜常常把手勒出血口子。这一切她都能忍受,因为最疼的地方不是手上的血口子,而是流血的心。
她为了多背几斤草,不再用筐而用绳子刹草捆。今天草拔得不少,为了能站起身,把草放在一个小土坡上用尽全身力气刹捆。她把两只胳膊伸进绳套,再在两个肩膀和绳子之间塞一把草当垫儿,喊一声:“起——”她往前一倾身子,草捆就势滚在了背上。双腿跪在地上,手再拽一个小树,就站起来了。她深深地弓着腰,在烫脚的路上行走,小小的身躯背着一个大大的草捆,真像一只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在慢慢地爬行。
进了院门,衣服早已湿透,抹一把汗水,趁中午阳光足快快抖开青草,等这一切都干完了才洗把脸,吃饭。
为了让青草干得快,中午她不能回屋休息,每隔半个钟头就翻一次草。翻完草就坐在荫凉处打麻绳,疲乏到极点单甜甜嘴里叼着臭麻,坐在外露的树根上睡着了。
俗话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天刚亮,甜甜就起来了。出门一瞧,夜里下了大雨,天上还漂着毛毛雨。她心想: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这下可好了,我到木匠大嫂那纳底子去。甜甜猫似地一蹿,摘下饽饽篮,掰一块饼子,怀里抱着夹板,把麻绳往底子上一绕,撩起小褂往胳肢窝里一夹,冒着毛毛雨来到大嫂家。甜甜推开栅栏门,喊:“大嫂子。”“唉,快进来。”进了外屋门,甜甜比进自己家还随便,把夹板子往炕上一扔,把底子从胳肢窝里掏出来,说:“大嫂,我跟你学手艺来啦。” “行啊,这么早,吃饭了吗?”“我带一块饽饽,不爱在家呆着。”大嫂心疼地给她倒一碗开水,说:“多干呀,就着水吃吧。给你咸菜。”甜甜眯着笑眼:“谢谢大嫂。”“谢什么,你要早来一会儿,那西葫芦汤够咱俩人喝的。我怕糟踏,硬喝下去,你瞧这肚皮。”说完大嫂撩起衣襟拍拍白肚皮,逗得甜甜格格儿笑。
在这铺两间一明的大炕上,两个人足耍。甜甜胳膊酸了,停下来,看着大嫂子纳鞋底。她拉麻绳总是不慌不忙的,针锥把得稳,一点不晃,这样不爱打锥子。扎每一个针眼时,都仔细看,所以纳出的针脚匀。底子纳完了不偏也不歪。还有……她的脸总朝正面,从不看背面,她问:“大嫂子,你怎么不瞧背面也能把针捅过来呢?”“噢,这叫摸针。你过来,瞧我怎么摸。”甜甜的眼睛紧盯住大嫂的左手。只见她用右手把锥子一扎过来,用左手食指轻轻一碰那锥子尖,用针尖一顶——过来了。甜甜说:“我明白了。”她回来抱起夹板子练摸针儿。甜甜开始摸,怎么摸不着哇?锥子扎过去,左手找不着位置,只好歪头看一眼,再去摸。哎哟,左手挨扎了。直流血。好疼,急忙用右手捺住,血不流了。她坚持练,反复摸、反复地扎手。心想:我就不信学不会!
过了好一阵子,甜甜终于学会了摸针儿,不用把头歪过来歪过去的瞧斜眼了。大嫂出去解手摘了几个毛桃,洗了洗:“甜甜,吃桃。”甜甜放下夹板吃桃。边吃边说:“大嫂,你想听故事不?”“想,你讲一个。”“好,大嫂你说咱纳底子是做什么的?”“那还用问,做鞋呗。”“这鞋么——古时候叫履。”“履?”“对了,这个故事叫《郑人买履》”“正人,是不歪的人?”“郑人,是古时候郑国的人。说的是郑国有一个人想买一双鞋,他就用尺子量了一个尺码,量好了就把尺码放在一边了。这个人来到集市上卖鞋的地方,说:我要买鞋。他发现自己没带那个尺码,就急忙跑回家拿那个尺码。他再到集市上买鞋,集市已散了。后来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脚试试呢?’郑人说:‘我宁肯相信尺码,也不相信自己的脚。’”大嫂认真地思考着:“这个人可够傻的,你那个‘志子’哪有脚准?干嘛不用脚试?”甜甜说:“这叫死心眼儿。”“是。”
讲完故事俩人又纳底子。纳着,纳着,大嫂停下手叹气。甜甜问;“大嫂有什么心事啊?”“唉,大嫂我身高马大,就是不生养。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闺女多好哇。唉,没那个造化。我老想把你要过来当闺女,不合辈呀,唉!甜甜多好啊,怎么看你怎么好。”“别愁,大哥做木工老不在家,我知道你闷得慌,以后一有空我就过来陪你,好不?”“那怎么不好,往后下雨天就过来纳底子,在我这儿吃饭,挣了钱买花衣服,好不?”“好。”“你抱了几双底子?”“五双。”“五双——一双六毛八,五双——”“五双三块四。”“算得真快,小丫头。”“大嫂,这三块四够我一条裤子钱吧?”“使不了的。对了,甜甜,我常常瞧见你晌午收工往家带一捆草,拽拉拽拉的,多累呀。”“没办法,我想挣几个零花钱。你想,干草三分一斤,我这一捆三十斤出十斤干草,就是三毛呀,人家说我照这样拔下去,秋后得晒出四百斤,那就是十二块呀。”“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留神努着,太累了,不长个儿。”
初秋后的夜晚,天气常常闷热。甜甜不顾一天的劳累在小煤油灯下看书。为了省灯油她把灯捻拨到极小。她双手捧着长篇小说《高玉宝》读得入神……玉宝发现猪食里有一块玉米饼子,饿透了的玉宝捞出来就吃被狗地主周扒皮看见了,大吼:“你偷我猪食吃!”甜甜想:“这狗地主,高玉宝吃点猪食都不行。”周扒皮说;“我打你这个小兔崽子!”他举起拐杖就打高玉宝,高玉宝一急,跳进了猪圈。那狗地主不饶,还用棍子打他。猛地,高玉宝攥住了老周扒皮的拐棍,两个人就推过来搡过去地夺拐棍。聪明的高玉宝用力一夺,突然撒手,那狗地主一下子摔在刚下过雨的水坑里。甜甜格格儿地乐出了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摔死你这个狗地主!”
那个周扒皮吃了亏,他能善罢甘休吗?他叫来几个狗腿子,狠狠地打高玉宝一顿。高玉宝一挣扎,揣在怀里的书本掉在地上。周扒皮捡起书,愤愤地把书撕成碎片片,他还咬着牙说:“穷小子,还想读书。叫你读书,叫你读书!”读到这里,甜甜恨透了黑心的周扒皮,无限同情高玉宝。她把书合上,抱在胸前自言自语:“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院子里人群在摇扇纳凉,几个孩子在乱跑乱叫。女人们在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其中有新房子三嫂和木匠大嫂。工夫长了不见甜甜,木匠大嫂问巧香:“甜甜怎不出来?”“那不是在屋里扎着那么?”“她那儿干什么呢,大热天的。”“人家不怕热,暑伏天也不出屋。点灯熬油,招蚊子。念什么呀?那书里有白面,有大米?一个人儿还挺热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拍大腿,有时拍巴掌……吃耗子药了。”三嫂子接过来了:“他四婶,你可别这么说,她要是没念出点什么来,这大热天,谁在屋里呆得住?”木匠大嫂说:“是呀,是呀,这个小丫头可一肚子故事哟。”
一天,甜甜收工刚进二门子,咦?院子怎这么干净?再看那小山似的草垛不翼而飞了。她站在院子里发呆。巧香站在外屋门口说话了:“甭找那草垛了,让队里收走了,人家不给钱!”甜甜凭空挨了一棍子,脑袋嗡地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晕倒。丁巧香又说:“还有你那几双底子也替你交了。人家说你那底子边上丢针儿了,过期不交也不给钱!”又是一盆凉水泼在了甜甜身上。甜甜强压怒火和伤痛,趔趔歪歪地进了套间屋,坐在炕沿上流泪:完了,整个一个夏天的汗白流了。我那垛草谁不夸,说我晾得及时,色气好,是上等的,没听说队里收草不给钱呀;还有那几双底子,在爸爸去世前我就给他纳过一双底子,爸爸和妈瞧着这双底子夸半天呢,我这几双底子是让大嫂子看着纳的,她说合格呀……怎么回事?她低头瞧瞧自己的破衣服,又看看自己这双吃尽了苦头的小手,趴在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六婶接到了甜甜的信,说什么也呆不下去了。是坑是火跟老闺女一块跳吧。从廊坊火车站下了火车,搭上一辆拉脚的大车往回走,耳边老听着甜甜在哭:“妈,妈,回来吧。我受不了啦。我看见书里的穷孩子吃猪狗食干牛马活,那是旧社会,旧社会能把人变成鬼,把活人逼死,现在是新社会,我为什么受苦?为什么受苦?爸爸不管甜甜,难道您也不管甜甜吗?您要是再不回来,恐怕就瞧不见甜甜啦……妈,您是我的亲妈,甜甜是您的亲骨肉呀。我小时候,您跟爸不是说甜甜是你们老两口的小心尖儿吗?您的小心尖儿天天让锥扎,让刀刺,您不觉得疼吗?妈,妈,妈……”
六婶的心揪成一个硬疙瘩。她坐在大车上伤心地流泪,不住地用袖子擦眼。六婶六十岁了。她对谁都心慈手软。没想到疼秀玉那娘仨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两年多了,这口窝囊气实在咽不下去。“四虎子,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等着瞧吧。”
甜甜和巧香几口子正在外屋地上围着饭桌吃晚饭。忽听门口有人喊甜甜,甜甜一瞧:“妈!妈回来啦!”她啪地放下粥碗,跨空了,粥碗摔在地上。她突然起身,板凳子叭地一声倒地。她一迈脚,又把板凳子踢了一个滚翻。她喜出望外,像射出的弹丸一样扑在妈的怀里。她先是嘿嘿地笑,接着就是哭泣。好一阵子,扶着妈的胳膊进了屋门。
巧香两口子直愣愣地互相看着。巧香问;“怎回事,活见鬼啦?”“是老太太回来了,怎没给个信儿,就……”四虎见娘进了院门,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不冷不热地招呼:“您回来啦?”巧香也应酬一句:“您回来啦。”“啊,我回来啦。没想到吧,没想到的事多着呢。”甜甜说:“粥还不凉,您一块喝碗吧。”说完,给妈盛一碗放在了饭桌上。六婶一眼瞧见又多一个孩子,苦笑着说:“过来,让奶奶抱抱,叫什么?”甜甜嘴快,“是女孩儿,叫二美。”甜甜把二美从嫂子怀里抱出递给妈。六婶仔细端详一下说:“挺美的。”甜甜抱过二美说;“您先喝粥吧。”六婶说:“还是家里的粥好喝,不知还能喝几顿家里的粥,只怕没有这个福气哟。”
丁巧香跟婆婆没说话,吃完饭抱起小个的,领着两个大个的出门了。甜甜快速地收拾碗筷,进屋跟妈说话。
六婶旅途劳累,拽下个枕头躺下。她不错眼珠地瞧着老闺女:“瘦了,黑多了,一年多,个头长点,不多。”甜甜枕一只胳膊也躺下来跟妈说话。六婶瞧见孩子还是穿那条破得没法瞧的黑夹裤,也不想多问,什么全明摆着。她下定决心这回给四虎两口子点颜色瞧瞧,对甜甜说:“甜甜,明儿个别干活去,你就穿这身衣裳到处乱跑,到和你好的同学,嫂子们家去串门。就说我妈回来了。还说我妈瞧我瘦成这样心里受不了,要把我带天津去,给我找一个吃饭的地方,跟妈往前走。你还说,我妈攒点钱,请了戏班子,后儿个下午给大伙唱一出戏,算是辞个行,我们娘儿俩就不回来啦。”
第二天,六婶娘儿俩分头去串门。六婶串门回来,又奔小卖部,打二斤煤油,买两包火柴,回家了。
这天傍晚,人们正收工往家走,六婶把柴禾散放在屋檐下,在当院放一条板凳,把两瓶煤油放在厢房的窗台上。布置停当了,她就靠着街门门框大哭:“我的天呀!我的人哪,你走啦,不管我们娘俩啦。我们娘俩没法活啦……”甜甜看妈哭,站在门口也哭。一会儿工夫招来一群人。四虎收工回来,没进家门就听见哭声,并且门口堵着一群人,心里又羞又怒:“干什么,您刚家来两天,谁又怎么你们了,老哭什么?真是的!”他愤愤地把工具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对大伙说:“大伙不回去吃饭,这有什么好瞧的?”“有什么好瞧的?你们两口子戏唱了一出又一出,今儿个该瞧六婶唱了。”人群中一男人说。六婶见人已不少,就把人往院子里引。六婶知道自己脚小,就一屁股坐在长板凳上边数罗边哭:“我老头子去世刚两年,大伙瞧瞧吧,我这头发全白了,我这牙没几颗了。”她高喊一声:“四虎子,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听着,自从娶了那个瘸儿媳妇,我就没少跟你着急。你把家里那一顷多亩田地卖得剩下几十亩,卖了地你又卖骡子,整个家产就让你给抡了。我们还对不起你吗?你跟丁巧香对上眼了,休了秀玉,按理说那三间厢房归秀玉,秀玉人走了,应该把房扒走,你还得把那两个孩子养到十八岁。人家秀玉不言不语地走了,房子不要,钱也不提。人家还哪点对不住你们两口子!天地良心哪,天地良心哪!是啊,那娘仨一走,我没少哭。我不哭还笑么?秀玉的脾气跟水儿似的,那两个孩子欢蹦乱跳,我当奶奶的放心么?唉哟……秀玉她,我的好闺女呀,你怎么不来瞧瞧娘哎,娘可受罪啦。丫呀,球呀,奶奶什么时候再瞧你们一眼呀……”她呜呜地哭一阵子,又提高了嗓门:“四虎子,你媳妇把甜甜折磨成什么样,你是瞎子吗?”六婶冲甜甜:“上来,让大伙瞧瞧这孩子还有人模样吗?这孩子的脸什么色?孩子连条换洗的裤子都没有。瞧瞧,瞧瞧,这不是挂钱吗!我月月给你们邮钱,你们孩子大人都满面红光,用我那钱买面买肉都喂了狗了!”说到这儿,冲屋里喊:“四虎子,你给我出来!你今儿个当着大伙的面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娘就对不起你!”六婶起身,拧起小脚,拿起一瓶煤油往屋檐下的柴禾上倒。人群骚动了,齐喊:“了不得,老太太气坏了。煤油味!”六婶倒完了一瓶,又取那一瓶,她的手被田文松的大手捺住了:“六婶,六婶,您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文松向丫头队长示意进屋去了。六婶又说:“大伙听着,这八间房是我公婆留给我的,是我们老两口翻盖的,我说话算数,儿子晴擎受财产得等老子咽了气。我还没咽气哪,谁买?六百块?愿意住,愿意扒都行。”停了一会儿,看众人没反应,“对,没人想发家难财,那就把它烧了吧。我领着老闺女往前走。丫爹呀……”她找火柴,甜甜说:“火柴在这儿,给。”六婶划着一盒火柴,刚要往洒上煤油的柴禾上扔,一下子让四虎抢过来,踩灭了。他领着媳妇双双跪在妈的面前,流着泪说:“妈,我们错了,您高抬贵手饶儿子一回吧,往后不敢了。”
六婶气消了一半。擦擦眼泪说:“起来吧,知错就好。”丫头队长见势态控制住了,对大伙说:“都回去休息吧。”
人群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