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外一篇)
高克芬
开国大典。天安门原有电梯,因晃动厉害、不牢靠,贵宾一律从两侧马道登城楼。马道长三十米、宽六米半,上下都有警卫,站在最抢眼位置的,是照片上人物——姚志远。
在城楼上当警卫,要挑人,按今天的话说,是“形象”得好,要让国家领导人瞧着精干、提气。有“坦克”、“姚大个儿”之称的姚志远名列首选:23岁,东北人,魁梧,英俊;华北革命大学毕业……美中不足——还不是党员。他正申请,要求“接受考验”。组织上认为,小姚行,应该经受锻炼。
那天,姚志远一身戎装,腰挎手枪,佩戴“北平市人民政府公安局·2911铜质证章,站在午后的阳光下,保卫毛泽东等领导人、民主人士登城楼。
大典过后,风言风语是对警卫处领导的:怎么革命时间长的工农干部,位置还不如姚志远?小姚出身“小资”,能念大学,身上老有点儿公子哥、少爷的劲儿……
为这,姚志远更加努力,誓要服从革命需要。政协会议,他在中南海负责规划停车位,发车证;建纪念碑,他负责人员政审、监督施工,严防敌特破坏;蹲坑抓人,三九天窝在渗坑的矮墙后头,一猫就是一宿。甚至,隐姓埋名,外人都叫他“老马”,不知他姓姚……
运动没断,“反右”来临。
他爹是铁路工程师。技术人员好比路轨,旧社会就有,新社会照样用。而老先生受的是西式教育,签名都是名字在前、姓署后,带着洋味儿。单位的右派名额,基本都齐了,领导又找他,问对反右怎么看,仅几句话,得,又多他一个!
姚志远找组织主动坦白:我父亲是右派,被开除路籍,停发了工资;他来北京了,跟我生活。
这会儿,姚志远正在朝阳区的南湖渠下放劳动。一年到期,没让他回公安局,通知他去东方化工厂报到。他不怨,谁让我有个右派的爸爸呢?他不惜体力,70公斤重的气罐,一天扛过三百多个!但心里清楚,“考验”多年的入党,恐怕越来越远了。
“四清”、“文革”!他劝自己:姚志远啊,你当个好工人,当好一个车间小干部就行了。厂是国家的,就是党的!
拨乱反正,姚志远的老父去找铁路局。人家说,谁说您是右派?没有任何文字材料!口头儿说的不能算……
姚志远,冤!如果不是这上辈的“右派”,我何至于离开公安?我就入不了党?命运,你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啊!
有人劝,你不去找找,回公安?他摇摇头,说当年算“调动”。厂里对我不错,也需要我;向组织伸手就不是我姚某人了。
直到离休!
要过70岁生日了,他女儿姚军偷偷地给北京市局打电话:能不能寄张贺卡,或假装采访他,他肯定高兴,以为没忘他这人……
是笔者接的电话。政治部领导批示: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生日那天,公安局派人慰问,礼物之一,是金石篆刻家李国健的一方石印:难忘从警生涯。老姚的泪,流着;手,紧握不放。“多少次啊,我梦见又回公安局……”
1996年7月15日《法制日报》,登载了笔者写的特稿《人生七十》。工厂保卫部门有这报纸。大伙说:姚志远?就是咱厂的老姚?他从没说过有这经历呀。消息传开了,这时的姚志远早离休回家,档案填写:群众。
离休前后,党组织不只一次找姚志远谈过话。他把眼睛望着别处,忍了半天眼泪,摇摇头说:“咱聊点别的吧。”
最让他难堪的是,几十名老干部在一块儿,姚志远谈笑风生。主持人说:下面是党员活动……偌大的会议室,只有姚志远站起身,晃着大块头向门口走去。工厂离城好几十里,大家一块儿坐大轿子车来的,他还走不了!脸,发烧;心,扎疼。
一天,他在家里宣布:我又写了申请,要入党……
全家大笑。差点儿冒出:爸您没病吧?
他说: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不错,我一辈子不是党员,可我没跟共产党有过二心!正因为我离休了,想腐败都过井了,我想得到的是对我的认可——死的时候,盖上党旗。
谁都不再笑。摊上这么个爹,一直比党员还党员,甭管对方是谁,损公肥私他就敢指戳。儿女劝:您连党员都不是,犯得上得罪人吗?他也是这样的语重心长,或沉闷不语。
2000年,厂老干部党总支发展大会,姚志远全票通过!他,时年74岁,已离休14年。从在校念书时首次写申请,到今天有了重孙女……眼泪,怎擦不净啊?
一年后,他住进了中日医院。病房里,大夫、护士、病友围一圈儿,听他唱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喀秋莎》、《共青团之歌》、《列宁山》……他很投入,很陶醉。大家觉得眼前这位老人,比舞台上的演员要美。他是用心在唱,用生命在唱啊。
2003年9月9日,姚志远因前列腺癌扩散、平静地闭上眼睛。双九,也是中国一位伟人的忌日。当年,年轻的姚志远曾站在城楼的马道上,向他庄重地敬过礼。
东方化工厂为姚志远举行隆重的遗体告别。称:中共党员。
今年4月20日,姚志远老伴儿、儿女等8位亲属来到北京市公安局。说:“老人走了。他七十岁生日是局里派人给过的,今年是他八十岁生日,他珍藏了五十年的公安证件,还有几样遗物,捐赠给北京警察博物馆——这是他生前嘱咐的。”
业精于勤
我采访过一位警察,他的岗位挺罗嗦:非正常死亡事故处理组——属于分局治安处。
一次,他跟一刑警出现场,那是在野地里发现一具腐尸。刑警拎着一把铁锹,说:咱把他翻过来瞅瞅。只一挑,只见那位刑警拽着铁锨撒腿就跑,然后在远处大声地干呕,上气不接下气地骂:哎哟,这简直就不是人干的差事……
那一翻腾,尸体肚子破了,是味道把他“推”得直跑。
可这位治安警就蹲在尸体旁边,笑眯眯地问:怎么了?挺好的,没味儿啊?
刑警说:我算服你了,你愣不怕?
治安警答:怨你没经验。你没看出,我一来就呆在上风口了吗?
还一次,是分局副局长带队出类似的现场,不过这回是在夜里。原说现场有联防队员看守,谁想那俩人天黑害怕,颠儿了;坑得这些警察在秋收后的庄稼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瞎转。分局长急了,喊着这位民警的名字,“现场在哪儿呀?”
他心说,我跟你一块儿来的,我怎么知道?但,毕竟他是领导,又带着一大帮人……他站定,冲夜空仰着脸,然后一指:“那边儿,不出200米了!”一找,果然是。
——他是靠闻味儿!
要说这警察有这么神吗?有!有一回,他跟一位同学外出,俩人骑着车、聊着天儿,忽然他呲啦鼻子:“有死人。”同学见周围景泰升平,笑他是职业病,是神经过敏。他说,不信咱找!眼睛四下里踅摸,用手一指:“那不是?”
——路口,一辆130卡车拉了一口棺材刚刚远去……
同学服了。
最神的,是在一饭馆里,他从邻桌的两位小姐(大饭店坐台的三陪女)身上闻出有死人味儿,又听二人抱怨“院儿里苍蝇多得吓人”,从中发现一起凶杀案;分局马上破了这起案子。
我问这位警察老兄:这死人味儿,到底是什么味儿?
回答:咸!
咸,应该是靠味觉尝出来的,不是靠嗅觉闻出来的。他熟悉,故而相信他的结论不会错。谁没有像他一样整天在“咸”气味中熏着,谁就没有抬杠的资格!
这警察就在北京,是某分局一位极普通的民警。因长年干的是与死人打交道的工作,连内部有人的都各漾,见面都不愿跟他握手。还有的背地里称他们是“扒拉死尸的”。也有的直言了当地问:“今儿扒拉几个?”
“三个!”他明白,人家是问他出了几个现场,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所以也是笑着回答。
文章写好,我问他有没有工作照,一块儿登载?
他在电话那头儿停顿一下,说:大凡我工作的地方都是有死人,你说谁——愿意跟死人合影呢?
这句话,让我沉默半天,无言以对。
是的,这世界有许多事,总得有人去干。
——业精于勤。不知这位警察的这些“臭”事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