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岩出秀水
李 果
我们乘坐旅游面包车在贵阳和凯里连绵起伏群山中的高速公路上奔跑,这里不能用“奔驰”一词,因为贵州的高速公路弯弯曲曲、上坡下岭,多处限速,跑不起来,人在车里坐,车在雾中行,车的一侧是高山峭壁,另一侧则是悬崖深渊,即使车在奔跑,也令人惊骇不已,惟恐车速太快,转不过弯来,冲下山崖!
正在担心害怕之际,突然眼前一亮,一只蝈蝈出现在我的面前,它停在前排座位后背的垫布上,不再移动。我赶忙掏出数码相机,按下特写开关,将它拍摄下来。也许它知道我在拍照,便开始缓缓转动身体:一侧、正面、前头、后尾、上下、爪须……让我拍个够,这时我才发现它不同于中国北方地区的蝈蝈所在之处,是那一身宽大而又合体的衣袍——逼真的绿叶,有叶脉,叶脉之间散布着大小不等的浅黄色斑点。如果这片绿叶混在植被茂盛的贵州山野之中,凭着怎样敏感的眼神也是辨别不出它来的。我拍照完,静静地打量蝈蝈这身绿叶,简直被迷惑住了,这哪里是昆虫呀,本来就是一片名副其实的绿叶嘛!
当车停在加油站,大家下来透透气、解解手时,我又有新的发现:一只展开双翅的黄褐色飞蛾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起初我以为是一片枯叶,仔细一看,才确信它是昆虫。于是我又拍照,无论我怎么照它,它都不为之所动。是不是伪装的东西,都很少活动,取静止状态?的确,树叶怎么能动来动去?它们用寻常色彩来妆扮自己,“混同普通老百姓”,不显山,不露水,怕的正是引人注目。而它们的形象即造型,看上去极平常,实则经过日积月累的精心打造,几欲乱真,有极大的蒙蔽性和欺骗性。除了形、色外,它们还有自我保护的另一个绝招,那就是不张扬,不声不响,悄无声息,不打扰人。
我们在游览安顺黄果树瀑布附近的天星桥景观时,多次发现紫红色的蜻蜓牢牢地抓住山岩,同黎青色的岩石形成鲜明的对照,点石成“金”。有一次我立即抓拍,幸好一切都是安静的,长满苔藓的岩石是静静的,岩石周围的秀水是静静的,而岩石上头的略微倾斜下身和翅膀的蜻蜓也是静静的,唯独我在手忙脚乱,动中取静。在大自然里,小小的默默的昆虫们都知道如何巧妙地保护自己,以适应周围多变的生存环境,不断地延续发展自己,况且人乎?
沿途,我们看见的村村寨寨,房屋大不一样。木板房偏旧,历经几十年风吹雨打的样子,上面门窗左右张贴的对子格外醒目:红底,金字,平行。木板房前后附近夹杂着石砌的屋子,显然是近些年建筑的。是不是早些年间可以采伐山上的树木,而后封山造林,只好就地取材,用垂手可得的岩石来盖房。再过若许年,石头取用得差不多了,到那时,人们会造材,从取之自然到创之人为,可能是必然之路。无论是旧木板房还是新岩石屋,都被块块乌瓦覆盖或薄薄白石遮蔽。我看了又看,房瓦与房瓦之间没有粘合剂,是一块一块压上去的,虽不甚整齐,但却严实合缝,不会漏雨渗水;我瞧了又瞧,参差大小不一的灰白石片,厚度没有什么区别,大都寸许,它们看上去杂乱无章,其实也像房瓦那样有序地一块压着一块,中间上下左右也没有粘合剂,把整个房顶防护得严严实实,既挡阳光,又防雨水。这里的人们就地取材,因材施建,却也安居舒适。看来瞧去,道路两旁、河岸山间的房屋给我留下最难忘的印象是众多喜庆的对联和整齐有序的瓦石。我不禁为之感动,世世代代生活在高山上的苗、侗等少数民族,他们是多么地乐观,寄希望于未来,同时,他们又是多么地简朴,从实用出发,环环交接,丝丝入扣,没有多余的繁琐和修饰。他们自然并有趣地生生不息立足于天地之间,同那里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成为那里瑰丽风光的一景。
游山玩水有时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好玩而已,尤其是集体活动,跟着走就是了。在天星桥的路上,起初是盲目的机械的,走着走着,有了发现:狭窄的路径两侧,呈现出许许多多粗细曲直迥异的树根,它们来无影去无踪地攀伏在崖壁上,贴得那么紧,一点儿缝隙都没有,真的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风吹不进,与之合为一体,难分难解。根须之密布是一大特色。在陡峭的岩壁上立足,根须稀少就会经不住风风雨雨的打击,也撑不住高大繁茂的身躯,加之其它植物或动物的缠绕。因此,我理解它们根须不是树枝胜似树枝的群居和散布开来的深远意义。于是,我不再关注别的诸如高高的仙人掌,翠翠的岩石藓,红红的大蜻蜓等景观,而一门心思盯着岩缝石间的树根,不加思索地拍照,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舍弃的个性,都那么特立独行,神奇非凡。如果冷不丁瞧那根部,就会让人以为它是正在小憩的鳄鱼,莽莽苍苍,肥肥硕硕,亦会以为几只巨鸟的秀腿在媲美。它们沿着山势生长,与岩石紧紧拥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是比树干还要粗壮的树根给我留下的又一深刻印象。几十年里,走南闯北,在我游览过的崇山峻岭中,从没有这样让我着迷的树根,它们的生命力极强,形象千姿百态,虽然这时在我身边一字长蛇阵行进着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但是却不能不使我想起这里众多少数民族的顽强、坚韧和聪慧的形象。他们是这大山里的树根:无污染,纯朴、健美、自由;有活力,不放过任何细微的机遇,时时刻刻扎根于深层之中;特颀长,或越岩似蛇行,或攀岩像藤绕,或附岩如溪流,比树干还要悠长的树根象征他们世代繁衍生息的景致。
我以为最能代表贵州天地人景观的是黄果树瀑布。黄果树瀑布位于安顺境内,瀑宽和落差都近百米,十分壮观。我久闻其名,今得见其容,确实很兴奋。当我们快要接近它时,流水哗哗之声已入耳,快要看见它时,细密的雨雾早已扑面而来,透过繁枝密叶的有限空隙,终于可以瞥见那飞流直下的气势了。当我真的面对黄果树瀑布时,笫一感觉是它同我见过的画册上的摄影是一样的,不过,画册上的摄影是不动的,而我眼前的景观在动。这不停奔腾而下的宏大的瀑水,不能不让我生发出些许联想以致有所思考。
我仰望着两山之间、蓝天白云之下不息涌动的瀑水,马上想到李白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接着又一想,直观看去,汹涌的瀑水毕竟是在岩石上流淌着,没有同天空发生任何联系。站在瀑布对面的高坡上,可以望见瀑布顶上远处落差较小的水流匆匆而来。它们是从远方汇聚来的,是从更高的郁郁葱葱的石山上辗转下来,是从盘缠着扎根着数也数不清的各种各样树根的大山里千辛万苦地奔涌而来,是从居住着几十个少数民族的村村寨寨的山麓上的羊肠小道集合而来。那里,雨水丰沛,十万大山的贵州“天无三日晴”,点点滴滴,股股流流,涓涓汩汩,千溪万河,一路奔来,积累成气势,团结有力量。正如片石孤瓦,如何遮风挡雨?一滴水是微不足道的,千千万万滴水集合在一起,拧成一股流,谁还敢轻视?渺小是自弃造成的,咎由自取;而伟大是积累促成的,水到渠成。最近我看《益寿文摘报》上刊登一条报道:南非默科·特莫今年132岁,她的身份文件表明她出生于1874年7月4日,是当今也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长寿女性”。岁月伴随着她,一天天走向“寿星”。一个人要成为“寿星”,是要一秒一分一时一日一月一年地积累,而后才能成为“最老寿星”。积累不只是数量的增加,达到一定数量以后就会发生飞跃和质变,从一种性质升华为另一种性质。积累在其过程中就是渐变、升华。那片石孤瓦在向上有序地堆积时,其实是在升华中;那细须孤枝在向岩缝里延展时,其实也是在升华中。今天的《竞报》上一篇短文从“百家讲坛”聊到《万历十五年》这类历史普及传播的种种形式已持续了一些年,“其积累的结果是由国家电视台的一档制作认真的节目完成了最后的井喷。”对此,我有同感。什么事物是突然发生的?好像没有。一朝分娩,尚且十月怀胎。飞流直下的黄果树瀑布,如果没有众多高山上一滴滴雨水的聚拢,是不能升华为亚洲第一大瀑布的;如果高山舍弃从地平线以下崛起的每一块层岩,那么它又如何能成其为高山,并且又如何能为黄果树瀑布齐聚来流淌不息的雨水?直白地说,黄果树瀑布是层岩出秀水的杰作,是积累、落差、刚柔并济相互依存发展变化的矛盾统一体的“井喷”。
顺着洁白无瑕的长长的瀑水一直向上望去,湛蓝的空中,浮荡着簇簇白云,如棉花堆积,像群山崛起,似万马奔腾,滚滚涌来的倒海翻江卷巨澜一般的白云,同闻名中外的黄果树大瀑布连接并融合在一起。
2006年7月27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