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的铜烟锅(外一篇)
张春昱
那年的一天中午,我正趴在饭桌上写批判唯生产力论的稿件,村里的高音喇叭里菜园子头头徐茂那公鸭嗓大喊着:分青蒜啦,每户20斤,每户缴两毛钱。我听见后,没思索,继续想那稿件。妻子在东山墙凉灶锅处贴棒子面饼子,父亲瘸着一只脚会在台帮上吸烟,铜烟锅擦得锃明瓦亮,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他的脚是冬季农业学大寨时开冰冻挖勺泥,被双轮车砸的,至今在家一瘸一拐地养着。我听见他呼呼吸了两口烟,稍许,又在鞋上磕烟灰,然后说,喊分蒜呢,都喊三遍了。
我抬起头说,听见了,您甭管了。又对妻子说,拿二毛钱,我去。
洗碗声停住,妻说,跟我要,咱家多少日子没见镚子啦,我给你养去!
嘿,你这儿怎么说话呢,真是的!说心里话,我也清楚当时的难处。家庭养鸡吧,说是小生产的习惯势力,批成鸡嘴对集体,鸡屁股对自己。鸡一挨批判,又偏巧闹鸡瘟,家家死得爪干毛净,想抠鸡屁股没鸡。拴只羊吧,大字报糊在羊身上,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偷着养几只兔子,还被革委会的人逮走,说是小生产习惯势力泛滥成灾。养头猪,不够120斤,供销社不收。您瞧瞧,能进几个小钱的路子,都给堵死了。想到此,我直挠头皮。
妻洗完碗对我说,找找吧。
于是,我俩便在掸瓶、盒罐、柜橱、梳妆台、炕席底下全翻个底朝天。我俩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说话。待了好一会儿,爱人像是想起什么,匆忙走到屋外,我也紧随其后,在墙角旮旯想找点破铜烂铁什么的,也是一无所获。最后,她在西卡子墙鸡窝旁发现了我穿破的一双旧凉鞋,用脚踢一下说,把它卖了,兴许差不多。我沉闷许久的心,总算舒展了一下。
我拎着破凉鞋到供销社,往磅上一扔,售货员小张,把算盘珠儿噼噼啪啪一拨说,一毛八分。
我愣了一下,小张又重拨一遍说,没错儿。我心中一怔,唉呀,还差二分呀。我不好意思说,我,我先不卖了。小张说,随便。
还差二分……
徐茂在喇叭里又催社员快去菜园分蒜。我低头寻思这二分钱,借,借二分钱?笑话!索性借一块。唉?眼下,家家日子都紧巴,跟谁手背朝下去借呢?正想着呢,一不留神,一脚踏进井沿旁的泥沟里。一只纳帮鞋弄得泥乎乎湿漉漉。走起路来不跟脚,挺沉重的。嘿!当时我心中电光石火,来了灵感。我瞧瞧旧凉鞋底的模具空槽,心中一乐,把旧凉鞋按在泥里,让模槽塞满泥巴。用手一提,比方才重了些。再回去过磅。嗯?那小张怎么办,刚才不是他称的吗?没关系,供销社三个人呢,中午他们倒换着吃饭,只要小张一换下我就进去。
我站在供销合作社门外的一棵柳树下吸烟,不时望着院里的动静。等呀,等,等得我心焦好不容易听见老齐说话声啦,我麻利进院,把凉鞋底朝下往磅上一放,说老齐,你给称称。老齐泡完茶,用一根火柴棍剔着牙走过来,拨磅星,说给扔到塑料堆那边去。老齐进屋打算盘,我偷眼看时,是一毛九分7厘,当然得四舍五入了。我高兴地拿着两毛钱向菜园跑去。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父亲撕张日历,卷个纸炮,没用他那个闪亮的铜烟锅,便问您那个烟锅呢?给你换人格啦!换人格啦?我有些懵懂,妻说,爸卖掉铜烟锅,替你补上骗供销社的泥巴钱。啊!我的手颤抖起来,望着那烟炮上冒着的缕缕烟雾,心中像被烟呛了一样难受。我拿起那篇费尽心思写成的批判稿,将它一页页撕碎……
象非过河
晌午,门楼前槐荫如伞,父子俩弈棋正酣。
父亲正局级退休,城里有3套名正言顺的楼房,退下后住过一段,感觉凄凉。几十年来在城里工作,毕竟熟人多,见面的机会也就多,寒暄之后,总觉得有些失落感,内心很是别扭。是啊,原来说话算数敢拍板,丁是丁,卯是卯,可现今,说话连放屁都不如。就这样,他回老家来了。回家后重新修葺了房屋,儿子赶上休息日也常往家跑,下下棋让老人心情舒畅些。
往日下棋,父亲总是赢,三盘时,看看儿子无法挽救的败局,便一掀棋盘纸角,行啦,没办法救了。然后挺着胸眉飞色舞地向屋中走去。儿子微笑着收拾棋盘。
今日,可不同往常,儿子使出了浑身解数,父亲也拿出了各种伎俩,仍不分胜负。前两盘谁都没吃亏,一平。这盘再战不胜小子,传言出去,这局里的常胜将军的老脸往哪儿撂?父亲一边想一边用手砸棋子儿,嘴里骂骂咧咧,唾沫星儿四溅。按理说,也到这份儿啦,儿子应该体谅父亲的心情。可是,这小子今天也犯上了犟劲儿,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棋场如战场,骂也无用,将!儿子一指卧槽马,脸上浮现笑容。父亲瞪大眼睛,望着那卧槽马及城里的棋子儿。嘿!你小子啊?眼睛瞪大起来,挠挠已冒汗珠儿的头顶。突然哈哈一笑,我让你将!把自己的马放在城边,绊住了将军的马腿儿。又用劲儿砸棋子儿,嘴中念道:你将不死的!儿子乐乐,往下一推“沉底炮”。父亲瞧瞧俯下头,又仔细寻视一遍,脸越来越红,汗珠越聚越多,唉呀呀!呀呀!没走儿啦!落士要明将,不行。 将,对方城角有车,回象绊着腿儿。哼!我要输!要输给这小子——小字辈。这不活活憋死猫嘛!你小子今天非要挤兑我呀,我这局里有名的常胜将军啊,今天要栽呀。哼!只有象飞过河去啦。父亲心中明白,象是不准过河的。不那么走,不就死棋了吗。老头子心一横,飞象!啪,掷地有声似的一放棋子儿。儿子一瞧,嘿!这是哪家玩法啊?儿子一伸手,啪!将象放回原处,说象不能过河!父亲瞪了儿子一眼,拿起象,啪 !飞过河去。儿子拿起象,啪!放在原处。啪啪啪!不能过河!非得过河!爷儿俩争得脸红脖粗,谁也不服谁。做好午饭的老太太,听到争吵声,出来解劝。瞧你们爷儿俩,这大热天的争执什么?儿子理直气壮,妈,您说,象他非要过河。老太太颇懂棋规,深知象是不能过河的。可一瞧老头子,气得歪着脖子喘粗气,两眼直瞪着自己。心想:这要气出个好歹来,不更糟糕吗。只好说,行啦,行啦,过河就过河吧。儿子争辩道,那不就乱套了吗?母亲说孩子,你爸当局长多年,大事小事儿,哪件事儿不说了算,不就一象吗,过河就过河吧。儿子仍争执着,象是不能过河的。老头子瞧一眼儿子说,你还不服?儿子争辩道,象是……母亲赶紧说,过河就过河吧,谁让他是你爸爸呢?吃饭去吧。
儿子望一眼母亲,叹口气说:唉!凡事一遇到合稀泥的,谁也没辙!一会儿,院落平静下来,只有蝉儿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