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串明珠挂水清
——观彭仕强伯伯指画葡萄
刘 莐
他把手指伸进笔洗里蘸了兴致,又到砚台里蘸了感情。
凝视着画面,纷纭的思绪仿佛在大脑里飞速旋转着,却不是在思考画面的构图和布局。他让自己进入一种状态,唤起心中所有的体验和情感,使它们生发、增长、膨胀,凝聚在指尖,像武林中静坐的侠僧,梳理着对国画的理解,等待那最后一刻的爆发。
拖带着些水墨,飞快地在纸上留下几团墨点,两三只手指有力量地点着,涂着,如同水面上飞舞的轻功游侠,时而快,时而缓,时而轻,时而重,像随意的泼洒,又似有意的安排。墨在纸上扩散,湮成大小不一、深浅相间的墨点。用笔轻轻勾勒,一团团胖胖的葡萄水墨淋漓,生趣盎然地出现了。
又拿起一杆大号的毛笔,在笔洗中轻轻点了点,沾上了水墨,行云流水般,葡萄间长出了叶子。笔挥洒着,看不清他用的是侧峰还是中锋,只觉得那笔、那墨,与他的手、他的心融成了一体,蘸墨,涂画,涂画,蘸墨……毛笔在笔洗和纸幅间飞翔,墨水溅到周围,不顾,墨水溅到衣襟,也不顾,他的思想一直融化在水墨中。墨点开始很小,颜色深重,在宣纸上,活了一般,渐渐扩散,又扩散,就像春雨过后的葡萄藤,悄然滋长着,把水墨和宣纸的精华毕现无遗。
一支长锋,在纸面游走,勾出了画面的灵魂。葡萄藤穿梭在墨色中,将粒粒桃珠和藤叶连结在一起,粗笔飞白化作嶙峋的枝干,润笔毫尖驰骋成了细嫩的触丝。我好像在聆听着笔锋奏响的音乐,一定是琵琶弹奏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感情与技巧的融合,世间任何一门功夫都难以比拟。那藤如硬木般坚强,又似丝绸般柔弱,交错中延绵着,伸向空白,伸向天际,洒脱自如,生机勃勃。
不。有些地方好像还缺点儿什么。轻轻地,笔尖在纸面潇洒地游走,葡萄藤的间隙中便莫名地伸出些奇妙的细枝,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生动的气韵,弥补了空缺的画面。然后寻觅着,在葡萄藤上方,留下流畅的草书,枯湿结合,杂杂乱乱,与葡萄藤交会一处。头顶上的一片天空,终于遮蔽了繁密的叶子,再也不是一览无余,变化愈显丰富。细细读来,是明朝徐渭的一首诗:
数串明珠挂水清,
醉来将墨写能成。
当年何用相如壁,
始换西秦十五城。
丁亥冬日于三馀书屋
一张空白的宣纸,一点一点,由指画葡萄,加上茂密的叶子,再穿梭嶙峋的枝干,一幅活的画就诞生了。这场景如同在拍一幕充满特技的电影,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洒脱自如,让人想到孔子的那句话:“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是一种高深的艺术境界、人生境界。
此时的画面,说是葡萄,倒不如说是无数双眼睛。像不像已经不重要了,葡萄只是画家表达感情的媒介与载体。通过它,倾泻出心中对笔墨、对美、对艺术、对人生的感觉,才是画家真正的目的。
看着彭仕强画画,我努力把脑子里的思想变成语言符号,想尽力描述,却总不能完全表达他那种洒脱。
那天,通州的贯会学和彭仕强两位伯伯来我家,我刚好不在。中午爸爸打电话告诉我这消息,我强烈要求留两位吃晚饭——我好见见这位久闻其名的彭仕强。我家屋里挂着一幅他的墨梅,脱俗的古丽清香久久地令我心悦叹赏。如今这幅梅花的父亲来了,怎能不见一面?
匆匆回家,一进门,贯会学正在桌上画画,佛手、萝卜、老鼠、梅花盆景,一帧雅致、简朴的小品——这个我见过多次了。贯会学和爸爸是“发小儿”,经常在一起,所以我常能看到他的作品。
接着彭仕强画了这幅墨葡萄。看着他用手指沾墨画画,感到很惊奇。我见识浅陋,曾经在博物馆见过高其佩的指画人物,没想到这样的大写意花卉也能直接用手指涂抹。真是开眼界,长见识了。
两幅墨画后,我请他一幅彩墨的。他又提笔,为我花了一幅红梅。依然先用手指蘸朱砂和曙红,点上一堆花瓣,又用墨笔勾出一条坚挺的枝干。转头跟我说:“这叫一。”画两笔问我:“之后呢?”我说:“二。”他于是在主干上又添了一枝侧干:“这叫‘一生二’!”他又画了一根枝干,这根要细一些,边画边给我讲怎样主次搭配,怎样用枝干把梅花贯穿起来。然后他看着画面,对我说:“这叫‘二生三。’”我顺口接了一句:“三生万物。”他立刻激动起来,觉得我能接出老子这一句很了不起,似乎觉得“孺子可教也”,又似乎遇到了知音,便又尽情在画面上挥洒起来。一边画,一边更加详尽地给我讲解技法……这一句“三生万物”真给我带来了丰厚的收获。
画完两枝梅花,他问我:“下一根枝干应该从哪儿起笔?”我知道第三枝一定要和前两枝搭配好,考虑很久,小心地指了一个地方:“从这里吧。”他二话没说,从那里延出一条枝干,又画上一些侧叶和花朵,透过各种花瓣和枝叶的点染、呼应,单纯的画面便更加和谐,成为一幅生气满篇的佳作。然后他对我讲:“画有章法,又没有章法。其实从哪里起笔都可以,都可以画好。如果每次都一样的话,就会酿成匠气。郭老说过:‘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之法,是为至法。’”他说的“郭老”,就是他和贯会学共同的老师——郭笃民爷爷,一位大书画家。我虽然没有见过,不过从爸爸他们的回忆中我就能感受到这位爷爷的德高望重。这些我要铭记在心里。
贯会学在一旁听着、看着,笑着对我说:“瞧你多幸福,别人想见画家都见不到,今天画家却跑到家里教你来了。你还不写文章报答报答!”他知道我平时爱写东西,便给我留了这个作业,临了还不忘叮嘱一句:“回头我要检查啊!”
后来,我才知道彭伯伯很欣赏爸爸的文字,爸爸也欣赏他的画,一直想写写他。晚饭之际,爸爸有意识地和他聊了很多绘画上的事,获得很多可入文的信息。而我却没记住什么,所以没法像爸爸那样写他了。我的心一直在他指墨淋漓的画上啊!——也好,那就写他画画,还有我心中真切的感受,不是也挺有意思吗!
2007年12月15日于三馀书屋北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