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沈大哥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秋游虽然过去了两天,但同学们游兴未尽同学还在议论着登山的乐趣,享受着野餐的余味。
“老沈”正当他回头听高明亮述说梁鸣怎样一气儿喝了半瓶白酒的时候,身后有人叫他,是班长贺凌,那个总爱“是不是”口头语的孩子妈。
本来,早晨沈大哥就找贺凌,因她负责考勤,他想向她补个假。可是当时贺凌的书包在,人却不知去了哪里,他也就无从说起了。现在,贺凌正招呼他便向她述说起昨天误课的事。
“那电老停,断气儿续气儿的,直等到今早晨四点钟才浇完。”
“什么‘停电’?什么‘浇完’?这和旷课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老师让我这样记,我不依着挨批是不是?……”
沈大哥想向她细细解释一下,贺凌似乎不大感兴趣,“马六十”忍不住插言:
“沈大哥洪麦田,不浇吃什么?你到月头另粮票,知道这件事吗?”
“噢,是浇地,”贺凌觉得话说的有些过分,找着退身步儿,他补充道,“你要早说一声多好,现在按旷课记了,也改不过来了,是不是?”
“让她记去!”一直旁边静听的杨帆小声说道。他曾在农村插过队,知道农民种地的辛苦,他显然讨厌贺凌的死板。
贺凌讨了个没趣,又不好争执,只得回到座位,有气闷在肚子里。
杨帆讨厌贺凌,其实也属逾情过分,贺凌也是有了孩子的女人,虽说她的住家离学校较近,但每天中午也不得不从学校买些馒头带回以节省下宝贵的时间。杨帆和贺凌接触才几个月,你掌握了人家多少不光彩的事?再说,班长记考勤,也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杨帆看见贺凌,总是隐隐约约想起一个人,——他们单位那个女“大学生”。
这个大学生,其实是“占领上层建筑”时选拔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工农兵学员里,也有不要少才干之人,而他那个同事,却实在是个绣花枕头。单位的具体工作,她没办好过几样,评级调资,却每回都少不了她。别人有嫌她无能的,他和人家顶撞,有不服她的,她又成心气人:“有能耐你也混个文凭看看。”气死人不偿命,你还没有一点办法那条条款款上明明写着“工农兵学员,按大专学历待遇”。
杨帆愤愤不平,有时觉得自己兢兢业业有些吃亏,但他工作起来,还是满不错的,他有某区的文化局工作,爱好文学,他发疯似地写作,虽海出什么大部头,但诗歌短篇小说的却接连不断,头两年,他还加入了市作家协会,在外边很受一些写作迷的崇拜,可是作协会员这块版子,听着好听,看着好看,该有用的时候却屁事不顶,那是个群众团体加入了也不算学历,不顶职称,杨帆又是一个生气!论吃论喝,他算不上个上等,可每月除去工资,他又能来点稿费,也不属未等。就是这口气难咽,于是乎,他暂停写作,潜心攻读,三十多岁的人又拿起了高中课本。
他考上了,班第三名,第一名是贺凌,她岁数不太大,上过高中,虽说各科考绩平平,但数学分占了六七十分。再有,尽管她猪肉吃得满香,在“民族”一拦里却填了个“回族”,又加了十分,而杨柳帆呢?没念过高中,文、史、哲、平时有接触,胚发憷,成绩也不错,但数学对他来说却一点不摸门,只蒙对了两个选择题,得了六分。大学里选班长是按分而论的,初来乍到,老师知道谁好谁赖?矬子里拔将军,谁分数最高谁就是班长!杨帆自怨那“红色十年”误人子弟,而贺凌当班长,他又从心底里不服。
这中文系,可是他大展宏图之地。不学数、理、化,专攻语言文学,他是脚面水——平 。除了梁鸣,就数他!并且,他的写作课,超过梁鸣,全班第一。
露脸的时候终于来了,十一月里的一天,中文系组织作文比赛,本科生。干修生一律参加,题目是《都市晨曲》。杨帆接到题目后,笔兴大发,行云流水,一路扬洒,一下子写满三大张。他第一个写完,第一个交卷。交完后他又不走,坐在教室里养神,不知是显示他的才华出众,还是有意气气那个趾高气扬的贺凌。
活生生的一个“逆反”效果!谁能想到,杨帆反贺凌气了!一星期以后,系里发下通知贺获一等奖,得了一套<辞海>,两本硬皮笔记本,杨帆一鸣不鸣!
天塌了,地陷了,一个跟头––––栽到家了!杨帆一百个想不通,就凭她?就她那底子,就她那两笔“蜘蛛爬”?……
七
杨帆写的是他的亲身感受,开学第一天,凉爽的早晨,他夹着一个公文包,衣着整齐地走到学校大门口。那看门的老头儿或许昨晚多喝了点酒,或许是老眼昏花,将他错认为大学讲师,并且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您来啦,您早。”杨帆大有感触––––由老头儿的误解,联想到徐失去的青春。由失去的青春联想支自己和儿子,一起上学,他上大学,儿子上小学,爱人又是怎样深情地送他们出大门口。由家门口描写轻轻一转,又回到校门,首尾呼应。浑然一体,最后几句是富于象征性的描写–––––远处废墟上崛起的新楼,晨光中练太极拳的老者、一群下落而又更高飞起的鸽群……
贺凌当然写的是明媚的早晨,艳丽的鲜花,处处悬挂着火红的标语,人们为建设四化车水马龙地上班……词句确实华丽,也不见平日“是不是”口头语的味儿。
杨帆没有看出贺凌哪一样新鲜,他觉得学校老师的眼力过于落俗。
杨帆没有得奖,但他在同学心目中的地位并未降低。贺凌大显风光。也并未抬高她在大家眼中的身份。同学们还是以为杨帆有能耐,贺凌不过是芝麻粒儿掉针鼻儿里––––碰巧了。
李素芬又来找杨帆:“杨帆,你看这道论述题怎么个答法?”
杨帆诚心实意地给她讲解着,比对自己的作业还认真,就好像这是他的一位亲妹妹,小时曾在一起捡过煤渣,放过风筝……
李素芬太勤恳了。从来没旷过课,每天到校最早,走的最晚,怕听不清讲课,看不见黑板上的字,她坐在中间那排的最前辚。每次课间休息 都着老师,没结没完地部这问那,所作的笔记,全面而无重点,诸如“同学们好,今天我们讲××课”一娄的废话也一概写在本子上。她很爱劳动,从来都无怨言,几乎每天擦黑板,打开水,帮同学买中午饭都少不了她。就是学习成绩不长劲,洒下辛勤的汗水,是得到极小的收获。
大家同情她,关心她,希望她一跃而起。杨帆对待李素芬更是竭尽全力。
老 也来找杨帆。
这家伙真不争气!每天不知在干什么,魄游魂似的。旷课,那是家常便饭,迟到,从来不脸红。有时挺老晚来了,又不抓紧学习,反而东张西望,和别人开小会儿,或是拿一堆文稿小报,画报什么的,传给这个,传给那个。他的相机总不离身,逢到高兴,他就咔嚓来一张,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也不知里面到底有没有胶卷,大概他那书包就是装相机和文稿小报的。
他找杨帆不是为照相,而是请他帮忙,做上次未交的作业。
这一娄事,在干修班中并非鲜见,学校规定:平时成绩记入总分,或占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或占百分之四十,有时甚至半对半。平时作业好得分,可以回家做,或者商量着来,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舍得丢下呢?有时当然也免不了有一错钱错,一对全对,整班一片齐刷刷的奇怪现象,因为什么?你心里也会清楚,老 当然也不傻,别看每次作业是迟交,能抄就抄能抄就请人帮忙,终归要补上。
“作家,帮咱来一篇,捡你挑剩下的就得啦。”他尊称杨帆“作家”,显出一个杨帆崇拜者的模样。
杨帆骨子里清高,看不起这号没志气的人,他不屑一顾。手一掌:
“没工夫,我的作业还没写!”
“得了,大哥,就一回嘛,多多关照!”他拱着手,改称杨帆大哥,更显亲近,杨帆反而更恶心。
“瞧瞧,端起来了,怕提不着稿费怎么着做完了我请客。”
老 不吝惜钱财,为念书,他爸爸给他在学校附近换了一所房子,钱算什么!他以为别人都为钱,可杨帆从来不花那带霉味儿的钱。他索性不答理他了,唰拉唰拉在纸上划着什么。
老 没趣,就支找梁鸣。
八
梁鸣今天破天茺“多云转晴”。所哼小调虽然词义仍难明白所指,但情绪明显有了女孩了好转:
“新打的鲤鱼河水煮,
才吹的松柏带叶烧,
刘伶大战匈牙利,
谁似我胜过那一品当朝……”
老 向梁鸣说明来意。没想到这个怪人一点不怪,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老 也不小气,拍了鼓囊囊的上衣口袋儿说道:“今天中午‘好再来’!”
“好再来”不是什么大饭店,不过是学校对面一个个体户开的小门脸儿,屁股蛋儿大的地方一张桌子,佳肴美味没有,普通的炒菜、米饭,饺子、凉菜,价钱贵。
梁鸣如约而至,老 喜不胜收,忙前忙后,又是打酒又是买菜,还买了一盒包装粗糙的“大重九”(大概是假昌)。梁鸣一点不外道,香烟燃着不吸,任那“白云”袅袅,端坐上首,俨然一位香火燎绕中传经布道的长者。
老 打开一瓶“燕岭春”,满酒杯,高高举起,首先祝贺梁鸣功课门门“爆彩”。
梁鸣木头一般,毫无声色。
“喝呀,怎么愣着?”老 真心相劝,梁鸣酒杯举到嘴边,发神经似地,又放下了。
“你是怎么了,这酒不好?”
他想换点别的,梁鸣伸手止住。
“你这是……”老 掉进五里雾中。
原来,梁鸣所在的那个文化馆领导对他印象不佳,原因之一是:梁鸣太“能耐”了!有能耐也算坏事?这要看处在哪种环境,贤蝗的君主。爱才如命,昏庸的领导,妒才如仇。梁鸣搞民歌民舞,才华横溢,他又懂得文学创作,美术能画两笔,摄影也不是外行,组织个千人的文艺汇演,他运筹惟幄,有条不紊,这正是群众文化工作的难得之才,可也正是领导日夜不字的隐患,梁鸣总是憋闷闷的,年初,正巧赶上干修班招生,梁鸣就有了个“躲躲”的想法,领导当然又“全不得了”。你是文化馆的骨干”啦、“你走了,一大堆工作就得瘫痪”啦,一套一套。梁鸣更加郁闷。加上感冒受了点风寒,一下子病了一场。领导觉得这样下去反倒不好,良心发现,最后还是开了绿灯。不过有言在先,文化单位活动经费压缩,学费你得先自己垫上。等以后有了钱,按结业后的分数对等报销……
“就是说得100分全报,得50分报一半?”老 看来一点不傻,这笔账还算得过来。
梁鸣长吁短叹。
老 道:“怎么赶上这么个主儿,损到家了!我们单位……”
他向梁鸣夸奖起他们单位的领导:“工资不变,奖金照拿,可以买其它方面的参考书,每月还有二十一元的伙食补助……”
梁鸣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也有这样开明的君主!
老 说:“你今后打算……”
“说什么也得好好学,一则学费有了着落二则也不至于让人说我无能,新近,听说上边拨下一笔款子,也许领导以后……”
“我看不会,你给了他什么好?你就熬着吧,有本事更有罪!”老 好像道出了一个真理。
梁鸣苦衷又来了:“那两千元是我东摘西借才凑成的,报不了销,就全完了。”
老 表面散淡无心,其实很体贴人,解劝道:
“报不了就报不了,还不上我们哥几个、姐几个给你凑,不过你得注意点身体。”
梁鸣点着头,眼里似乎有些闪光的东西。钱,是不能难为大家的,有句话就行了。
酒喝了个尽兴,菜也填饱肚子了,午餐进入了尾声,梁鸣答应明早送老 一篇“<逍遥游>思想艺术特色分析”。老 感恩不尽,相赠了几张四对的“秋游彩照”,临了,又借了梁鸣的“外国哲学新思潮”一课的笔记,说是有用处,用完就还。
九
在干修班的二十几名同学中,齐小燕算是最年轻的。她长得苗条娟秀,嘴八很小,眼儿弯弯,一笑总露出孩子气。她还没搞对象。
剧团工作过的文体委员高明亮给她讲演员的风流韵事,她很爱听;当过兵的“吉普赛”讲南国趣闻,她两手支着腮帮儿。农村长大的沈大哥给他讲知青在他们村的轶事,她又爱刨根问底:
“快说呀,快说呀,那牛肚子怎么漏水了?怎么漏水了?”
“吃吃……”大家一齐笑起来、小燕还嫌人家搀乱。
“马六十”忍俊不住,敞开大嘴学一声:“哗––––老母牛尿尿喽!”
他捅出谜底。
大家笑得更响了。
小燕一阵脸红,她捶着沈大哥的后背说:
“真坏!真坏!这个沈大哥!”
齐小燕年轻幼稚,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农村呢!她高中毕业才两年,想报普通高校,人家说她过了岁数,不得已,只得随了成人组。别看她平时对哪一门课都觉得新鲜,她也还是有自己的思想,她对几位教授的评价就很不让黄伟认同。
“严师高徒,贵在学问。林教授到底好在哪了呢?”黄伟问齐小燕何以对教《欧洲文学史》的教授如此好感?
小燕嘴儿吧把儿的:“教授说上课可以睡觉,可以看报,别的老师说过吗?林教授上课满面笑容,有时走下讲台在同学身边讲课,随时和大家交流,不是吗?林教授能把古今中外的事串成一串儿,别的老师做得到吗?……”
黄伟直嘬牙花子:“嗨嗨,快别提了,林教授投同学所好,哗众取宠,还算有学问,你这认识呀!……”
“那你怎么认为?”小燕反问。
“‘学问是一条河,虚漂和轻显浮在上面,沉重和坚实沉在水底。’林教授的那一套不过是走江湖的小把戏!”
他说林教授的讲课方法离不开三套路数:一是说书人的口气二是知识分子的激情,三是把最远古的东西和最时髦的东西连在一起,例如“我们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实荷马史诗里早就有了––––战争中缴获的金钱、美女一律上交,这并不是我们的发明。”“帕里斯托抢过金苹果,他与海伦鬼混,咱们年轻正当年可得小心‘金苹果’啊……”
黄伟有很多高谈奥论,大家莫名其妙。他说“鲁迅讲,有人企图提着自己头发离开地球实在可笑,无疑正确,可是气功的‘轻功’,人能在纸片儿上站立,符合哪家的‘物理’?”“我们常从李白从河边老婆婆‘铁杵磨成针’故事里,悟出‘只要功夫深’的道理,可想没想过,老婆婆如果用那么多时间去干点别的换点钱,得买多少针啊……”
这到底是什么哲学呢?……
十
老 高兴极了,入学以来头一次,他的作业得了个“优”,看着结尾处老师的评语:“结构严谨,行文流畅,对庄子的哲学思想辩析具有一定的独到之处。”他的脸上亮光光的,他去找梁鸣,梁鸣正低头沉思着什么,老 拍着他的肩膀,挑着大拇指:
“哥们,有你的!”梁鸣一愣,这是打哪儿说起,老 一指作业:
“<逍遥游>啊,上次……”
梁鸣明白了,这个懒蛋,借不的成绩,他还挺美气,他不想和他多说些什么,懒懒道:
“我脑袋有点疼,呆会再说吧。”
老 正在兴头上,管你什么脑袋不脑袋的,他凑到梁鸣耳辚。神秘极了:
“还有一件大喜事呢!”
怎么喜事都让他赶上?井底之蛙!漂鸣爱搭不理。
“你的功劳”。老 一拍<外国哲学新思潮>
本子说,“帮了大忙啦!”
不说不知道,一说真想笑。敢情梁鸣那本笔记派了大用场!
一次,老 碰上了他们的厂长。厂长和他爸爸是老朋友,对老 的态度当然不用说啦。正赶上他们那个厂办了个青工文化补习班,哲学课没人讲,厂长说:“你进修时间也不短了,学了知识可不能独吞,也该传播一下!这堂哲学就你讲了,怎么样?”老 初时犹豫,后来脑瓜一转,茅塞顿开,满口应承:“行啊,咱也该为四化献力嘛!”厂长乐了,粗大的右手有力地晃了晃他的肩膀。
老 没想到半路捡了个便宜,好不欢喜。有了这个由头,就去找梁鸣借笔记,借了笔记,他就连夜复印,有了复印本,他心里就有了底。
第二天傍晚,他一身西服革履。落落大方登台。双目扫了扫台下,清了清嗓子,然后照本宣科。现现卖。别人讲过的他不讲。专讲那些深奥玄妙别人没听赤的。什么“结构主义哲学”、“新实证主义马克思哲学”。啦……把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小伙都听迷瞪了:
“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老 旗开得胜,名声大震,利也跟着来了,厂里答应每课补他二元钱,一晚上四元,也不知按的什么级别待遇!老乐颠乐颠儿。
老 答应今天请梁鸣上“青山居”,那是个小有名气的饭店,“好再来”,算个什么东西!梁鸣不知此时这是太虚幻境,还是天方夜谭?他没说话,也没答应,还在晕晕乎乎着。
十一
新年前夕,学校要举行文艺汇演,党代表来找高明亮。平时,这个班和党代表接触最多的就是高明亮了。体育竞赛啦、歌曲大奖赛啦,德智体全面以展,在丰富多彩的业余生活、学校的门面嘛!高明亮很得党代表的青睐。有人说党代表还要和他合写一部反映大学生活的电视剧,也不知真假。
高明亮热情开朗,很好表现一下自己这方面的才干,对党代表有求必应,有时还主动找上门去。高明亮没觉得他与党代表关系怎样。
可是,不少同学觉得高明亮的行动有点“过”,过在哪里,又说不清。
还是“刘办”眼力高。他说:“是不是党代表对高明亮有点“那个”了?”“哪个”?不说你也知道。
党代表三十七、八岁。高明亮年轻漂亮,男女相处,来往频繁,谁能保险没有一点“邪念”?可是又一想,人家是大学教师,高明亮是个初入世事的学生,绝不可能。
“刘办”也没说高明亮和党代表的“那个”一是。只不过觉着要是那样才有意思。
“刘办”这个人很精明,不愧在大世面上混过。旷课迟到这类事他也常有,但绝不显出,不露水,名正言顺。绝不会让你抓住把柄,他的兜里总掖着几张开好“高血压”,“心过速”,“神经衰弱”,等症的病假条。那么。他入学是怎么过的体检关呢?说实话,这个班几个呢!都是走的后门,尽管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可是剩得精光赤裸,让大夫一一过目,岂不丢了“份”!
“刘办”对同学很好,讲义气,热心肠。例如谁家义母得了半身不遂。需要“安宫牛黄”,“大活络”他能找;谁家缺本挂历。笔记本之类的他帮忙。
他的学习也不错。别看工夫没多下。事半功倍,成绩不低,他千方百计琢磨老师要考什么,怎么个考法,多余的尽量少学,有用的玩命死啃,每次押题,十有八九正中!大伙都说他有点“神”:“刘办”“刘办”,遇见什么事都能办!”
“刘办”说党代表对高明亮有点“那个”了,也就是一说,从没往心里去。老 可把这事当作认真,他缠着高明亮:
“说说,说说,进展得怎样?”
“去你的!”高明亮觉得无聊。
“马六十”是拿人开心当饭吃的主儿,这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他嘬着嘴皮儿学了一声“叭儿”:
“没 一个吗?”
又是一个老“ ”的复活,将“吻”字念成 音。
大伙一阵大笑。
高明亮有些恼:“你们这些人,有正经的没有?”
“脸红什么?”
“防冷涂的蜡!”
样板戏再现!
高明亮已经有了未婚妻。他的“那位”满漂亮!白嫩嫩的脸儿,水汪汪的眼儿,小腰儿紧束,乌发纷披,活脱脱个“真优美”!她在一家大宾馆工作,两个人现正热恋着呢!
大伙拿他开心,一开始,他也真有些恼火,可是后来时间一长,醒过梦来:任你闹出个满城红雨,与我何妨!慢慢地,他也就不当回事了;慢慢地,他也觉得怪有意思的;慢慢地,他也跟着说了起来:
“我一去,她就不让走,她那眼神儿老在我身上转,”甜 腻腻的说得大伙心里怪痒痒的。
高明亮组织文艺汇演,不是吹,全校大震!干修班“吉普赛姑娘”的独舞,夺得了金牌。黄伟,齐小燕的二重唱。名列第二(黄伟也爱唱歌吗?黄伟有言:音乐能使人快慰,音乐能使人聪颖,音乐是灵感的,催化剂。有了这个开头,党代表对高明高亮更信任了,自然而然,同学们开高明亮的玩笑也更厉害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高明亮突然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他刚挨座位,高书不是书,笔不是笔地乱摔乱扔,大伙忙问:
“怎么啦?明亮?”
高明亮没有了平时的俊美,脸儿沉着,声闷闷地:“她找我我了!”
“党代表!”像是扔出一块石头,生拨楞楞的。
“哟,那有什么呀,是请你共进午餐吧?”
“马六十”打逗着。
“是请你甜蜜甜蜜吧?”老 恐怕落下他。
“甜蜜个屁!她让我‘拿点自尊’,‘注意点影响’,我也不好申辩!”
大伙都愣了,想不到这事真传到了她的耳里,这可难为高明亮了,本不是他的错嘛!
“刘办”两胁插刀,挺身而上:
“明亮,别难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玩笑嘛,谁说你动真格的了,她再找,我跟她说。”
黄伟不紧不慢地发着议论:
“名声是人的影子是人的象征。人身可能正,但影子扭曲,那多半因了道路不平之故。”
杨帆又起了恻隐之心:
“年近四十,一身冷峻,千里大草原当过兵团战士,大学毕业后留校作了党务,她也是人她那心里不定埋藏多旺的人间烟火那!……”
他又犯了“联想症”……
十二
高明亮也觉得对不起党代表。诚如“作家”、“哲学家”所言,人家也是人,拿着别人的痛苦取乐,道德吗?他悔恨自己的轻率,决心从此再不做这等蠢事。
第二天星期日,天上飘起小雪,他和未婚妻逛公园。按说,大冷天该在家里围着火炉蜜谈,可未婚妻说:“这样美,有味儿,‘你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嘛!”
她的身上确实似着了火,火红的鞋袜,火红的丝绒旗袍,唇儿也是红红的,一片银装素裹里,真的一朵飘移的火苗儿。她的细臂挽着高明亮,不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给高明亮一个甜蜜的吻。
高明亮太幸福了,二十八岁,还是头一次享受着人间的快慰。
他沉浸在馨香温暖之中,绿椅之上,未婚妻的头紧紧地依偎着他的胸膛。
“亮儿,”未婚妻娇柔地和他低语,“你毕业后打算怎么办?”
“离毕业还早呢,现在想不到。”
“不,要想,要有一个目标,要为它的实现而努力。”
“你说我怎么办?”高明亮望着她深情的大眼。
“离开剧团,到外贸局去,我那有位姨,她会帮忙,有学历就好办,以后还可以出国。”
“出国?”高明亮从不没想过,他平愿离开剧团,不愿离开丝竹锣鼓声,尽管他的天分在那里并不显著。
“我不和你好了,没志气!”未婚妻娇嗔地离开他的怀抱,高明亮只当她在撒娇,并未放在心里,他解释道:
“和外商打交道,人哪有那本事?人看剧团挺好的。”
“你就想着‘青衣’、‘小旦’,风流窝八里的娘儿们有个好吗?”
高明亮想不到她说出这种粗俗的话,文艺团体的女人就没有好的吗?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酸酸的味道。
未婚妻很坚决:“你如果不想离开,咱们俩就––––‘白白’。”
啊,这样绝情?高明亮的感情从天落地。
晚上,回到家里,剧团的一个哥们来串门,前些日子他到广州出差,今天一回来就来看他,听说高明亮最近搞了个对象,一是来祝贺,二来也是表示关心,但是,当他听罢明亮介绍这女人的姓名,工作单位后,却不由的得摇起头来:
“你说的是她呀!我知道怎么样!”
高明亮眼前一黑……
十三
高明亮的未婚妻原来和别人恋爱过。那是一位说得过去的干部子弟。眼看着水到渠成,快结婚了,那位子弟的老子突然离休了,这位“真伏美”也就跟着和那位子弟“离”了,“休”了。弄得小伙子真魂出窍,得了精神病。
高明亮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也难怪,他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和她相遇的。高明亮心里一阵烦乱,哀怨、叹息、悔恨,搅在一起。
第二天,高明亮去上学,无精打彩的,但是,紧张繁忙的考试复习阶段已经开始了。
老 这个人不时旷课惯了,现在也一改前朝,按时到校。李素芬平时努力还赶不上,何况这时候。沈大哥忙了个脚后跟朝前,他的母亲得了心脏病,他哩哩啦啦又耽误了十天课这时不补待何时?
庄教授一如从前,不苟言笑,开始了复习。
原本,“刘办”他们几个想从老关子嘴里得到点什么“重点”啦,“范围”啦,谁知庄教授一概回绝:都是重点,书就是范围。大伙干生气,也没办法。
庄教授站在讲台前郑重说道:“请打开语法书的第一页。”
好嘛,从头说起!
沈大哥却没有书。
说来也怪可怜,大学里的学费不包括书钱。(据说这是学校从干修生身上揩油)沈大哥如何拿得起那百十元的教科书费!图书馆倒是有,可惜早被那些精明主借走了,他们宁肯过期挨罚,也不还,沈大哥只有一本单位里人手一册的<政治经济学>,他忙忙乎乎地在本子上记着教授的“重点”。
“怎么,没有书,沈大哥?”
“刘办,今天恰好和沈大哥同桌,大学里的座位不对号,“刘办”头一次与沈大哥挨着,他也是头一次知道他上学不带书。
沈大哥低声说道:“有书也是受罪,看看笔记得了。”
“那怎么行!你呀,你呀,怎么早不跟我说一声呢?”“刘办”一个劲儿埋怨。
“你有富余的?”沈大哥问。
“刘办”也不回答,只是说:“下看午的<社会心理学>课不听了,跟我走。”
“不听行吗?”沈大哥有点担心。
“真糊涂!那课是选修,只记‘及格’‘不及格’,交一篇作业就齐活儿,怕什么?”他也不知哪得来的消息,沈大哥却还蒙在鼓里。
胡乱塞了两个包子,二人离开食堂,驱车启程。上哪儿呀?沈大哥掉进云雾里。“到那就知道了!”“刘办”满有把握。
他们来到了“刘办”的工作单位,这小子真行,他向局长要了一辆车,局长满口答应。“刘办”在上车的时候对沈大哥说:
“老局长跟我没的说,上大学还是他替我报的名呢!”
沈大哥想起他工作的那个单位,要不是赶上献血没报名,他抽了200CC,他还没机会呢!
“沈大哥,人呀,要学会‘性格和环境的统一’,到哪座山唱哪首歌,社会上座大学校嘛!”
沈大哥不知是同意还是怀疑地“嗯嗯”着。
真快,团黑绿色的中吉普,一溜烟儿,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一个绿树掩映的地方,这是城市的近郊,既有城市现代文明的影子,又有古老农村的田园风貌,这是坐落着一座规模不小的乡镇企业厂子。
“到了,印刷厂!”“刘办”指着门口那块一人多高的牌子说。沈大哥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车间里,工人们正在上班,印刷机“唰唰”旋转着,裁刀“咔咔”切割着,有人坐在木板平台前进行着装钉,靠墙壁堆起一垛垛新书,真可谓书的山海。“刘办”找到厂长,厂长笑容可掬地将他们迎进会客厅。
“刘办”为什么那般受人尊崇?厂长拿出最好的“三五”牌烟,柒上最香的“西湖龙井”,唯恐哪一点怠慢。
“刘办”向厂长介绍说:
“这是我的老同学,老沈,高材生,将来毕业要到我们局里的。”
沈大哥心里一“激灵”,我什么时候说过调你们局里,你倒没说我还要当你们局长呢,也许他敢!
“刘办”很稳健,端起茶杯,嘘了嘘上面的茶叶,和厂长谈起了工作。
“最近厂里生产怎么样?”
“不错,不错,亏了上次您联系的那批活,要不真等米下锅呢!”
“哈哈,我说了,有我在,就不愁没米下锅,今后打算怎么办?”
厂长像学生,“刘办”像先生,学生在先生面前一五一十地汇报着。
“刘办”没等厂长说完,拦腰打断:
“上次印的那几套文科教材还好吗?”
“好好,出版社很满意,您的意思是……”
“我倒没什么,我们这位老兄想参考参考,你看……”
“好说,好说,我那正好留着几套,小王!”他叫着一位管招待的“小王”姑娘,“去到我的办公室,拿几套大学课本来!”
小王“哎”了一声,去拿了。
沈大哥很觉得过意不去,等厂长稍微出去的一小会儿,他对“刘办”说:
“这怎么行,这不是……嗨!”
“刘办”哈哈大笑:“你呀,你呀,树叶落下来怕砸脑袋,怎么转不弯来,一笔活儿多少钱?几套书多少钱?我这还觉着不上算呢,你却?……嗨!”
沈大哥不言声了。
书到齐了,沈大哥欠了人家什么似地,催“刘办”道:“天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刘办”说:“等会儿,厂长还没来呢!”
厂长回来了,接着他俩进了一个僻静之处––––食堂的小单间,指着桌上的饭菜讷讷致歉道:“小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