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大建 南山礼赞
在北纬48°31¹,东经126°45¹的地理坐标上,有一片连绵起伏,森林覆盖的山脉,她从小兴安岭延伸而出,长约40余里,自东向西,由宽变窄,渐变为北大荒常见的漫岗丘陵。
由于我们的知青连队依山而建,就按朝向,将其称为“南山”。南山身形低缓,高不过百米,既无黄山的奇峻,又无泰山的雄伟。但在我的眼里,她那蜿蜒起伏,丰满舒展的身躯,有一种曲线柔情与沉静含蓄之美。她的茫茫林海、亘古荒原蕴涵着原生态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与无穷奥秘。
南山春的烂漫、夏的碧绿、秋的金黄、冬的洁白,是我看到的最为分明与绚丽的四季。
春天,冰雪未溶,植物的嫩芽与花蕊就已经从残雪与灰黄色枯草的缝隙中初绽,在斑驳的雪原与黑色塔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树枝从吐出梭镖状的小芽变成挂满扇形的成叶,有如神速,几天之内,群山就披上了绿装。森林边缘的荒草甸,此时已经春花烂漫,一个用嫣红、嫩绿、碧蓝、金黄编织的巨大花环,环绕在南山脚下。
夏天,万物竞争,到处生机盎然,山川大地被厚厚植被覆盖,碧绿如洗,在蓝天的映衬下,白桦林的树干,像绿浪起伏中的片点白帆,忽隐忽现。大雨过后,无数条溪流从森林中溢出,在荒草甸的底部汇成激流,欢快地奔向北边的讷谟尔河,虽然水势湍急,色泽墨绿,但清澈见底,没有丝毫的浑浊。林地中松软厚实的落叶层上各色蘑菇如满天繁星。我们结伴进山,平米之间就可采拾一篮。
秋日,金色成为山川大地的主基调,此时,一望无际的熟透麦田、籽粒饱满的大豆地、层林浸染的峰峦组合成层次分明的金黄、浅黄、灰绿相交的巨幅画卷。知青宿舍窗前挂着一串串散发着清香的南山蘑菇、猴头。山边、地头到处是长满了肥嘟嘟硬果的榛棵。清晨,一群狍子迎着朝霞,从薄雾中轻盈地跃起,身姿优雅地划出一条条弧线,沿着草甸向南山奔去。万物在饱食天地精髓之后,洋溢着丰裕的懒散,播撒着收获的喜悦。远处南山起伏的山脊,就像五线谱,标出了生命交响曲最为悦耳的篇章。
严冬,南山银装素裹,白色和曲线构成一副圣洁与柔美的冰雪世界,寂静与冷漠笼罩着大地。零下近40度的低温,似乎将万物的生命节律降至最低,一切都在冰点以下成为静止,连微风都不愿光顾这片山野。但此时动物繁忙的行踪却暴露无遗。森林边缘的雪地上,一条条踩实的小路是野猪出入山林的印证;圆锥形的脚印是狍子与鹿留下的踪迹;入雪较浅的梅花型蹄印显示有狼或狐狸在附近出没。草墩、塔头边上一串串的八字,是野鸡漫步时留下的作品。树枝上忽然雪沫飘洒,多半是调皮的花鼠在恶作剧。
当我们萎缩在温暖污浊的屋里取暖,其它野生动物却在宁静与洁白的大自然舞台上,上演着“欢乐波尔卡”、“雪中圆舞曲”。
这是一片神奇的山野,在千百万年的进化中,各种动植物在这里练就了最佳的能量交换方式,展现着最健美的生命张力。
大雨过后,南山森林中的落叶层、荒草甸及其下边厚达几米的植物根系与土壤融合而成的碳化层,就像巨大的海绵,将多余的水分吸收,天旱时,再逐渐释放出来,形成云雨、甘露,回馈这片山川大地。除非人力所致,这里没有赤裸的土地与山体。植物群落在不同的地势合理分布,互不相扰,生死相依。植物杂居的林子、草甸从没有病虫害。老柞木多身居深山之巅,白桦适宜在山坡与漫岗上生长,芍药垂青湿地,乌拉草离不开草甸,黄瓜香、灯笼草、蒲公英、百合留恋平坦的荒原。
在这里,衰老与死亡是新生茁壮的充分条件,千百万年植物残体的累积,造就了森林腐叶层、草甸炭化层以及肥沃的黑土地;南山不同植物分布的层次与差异之美,不但构成了五彩缤纷的世界,而且各得其所,使任何一种植物都没有霸权,也无贫富之分。在这片山野,生与死、个体与群体、自己与他人的权利和义务在生态系统中得到了高度统一。
南山的动物多达百种,从鱼、蛙类、田鼠到猞猁、狼、豹子、狗熊,具有从食物链低端到高端的完整系列。在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竞争法则与物产丰饶的南山环境下,各种动物都得到了最佳的生存方式与健美适宜的形体。狍子、鹿,机警与灵动;狼、猞猁,狡诈与矫健。各种动物在习性、食源、体形、智慧等方面的差异形成的互补与制约,达到难以想象的平衡。狍子、狼的毛色随季节变换,与荒草颜色几乎一致,近在咫尺也难以发现。野猪多在林中活动,它灰黑色的外表正好适应密林幽暗的环境。
在我们连队的食堂、麦场,老鼠经常肆虐成灾,造成大量的粮食浪费与疾病传播。而近在几里的山野从未有鼠灾,因为狐狸、狼制约着鼠类与其它草食、杂食动物的种群数量。狼、狐狸当中只有具备高超智慧与技巧的强壮者,才能捕食到草食、杂食动物中的弱者。它们之间的杀戮、抗争使任何一方残弱的个体都得不到生命的延续,双方种群的优质基因就此得到不断强化,达到“恐怖平衡”。这里,利己与利他、残忍与道德无法区分,“文明”具有与人类不同的含义。
水草丰美无刁民。南山的肥沃与富庶大大降低了此地区动物相互杀戮的规模与血腥程度。由于食物来源丰裕,这里从未有饿狼主动袭击人的事情。也未有《狼图腾》中描写的狼袭击畜群,造成尸横遍野,翻肠破肚,血流成河的惨景。秋耕的夜里,东方红拖拉机后面总有几只狼随行,它们在捕食田鼠。说明至少还有足量的鼠类为狼充饥。
天赐神力,使这片山川沃土之中万物、空气、水质的生态平衡、良性互动,达到了人类难以想象的极致,众物相依而存,相伴而生,良性互动。这不正是“至善至美”的仙境吗?
古人云“宁静致远”。
在我所到过的所有地方,南山是最幽静的。无论你是身处辽阔的荒野,还是位于密林深处,仿佛都进入一个无声的世界。偶有微风略过,也只留下片刻轻柔的沙沙之声。与热带雨林相比,南山没有群猴怪叫,百鸟齐鸣,更没有可怕的瘴气。她像一个安详,从不彰显的富翁,不善言辞,不求华美,但财力超群,普渡众生。
这里既有群山、荒原的粗犷壮丽;又有百合、芍药的灵秀高雅,造就出独特的静态与对称之美。置身其间,闭目凝思,可体验与大地、苍穹浑然一体,心境自在纯净的物我两忘之境地。睁开双眼,你又会看到在这万千景象的背后,大自然有一种禅宗般的深沉与万神之王的傲气。
南山是沉静的,她没有隆隆的机械声和繁忙的车流,没有密布的电网和吞云吐雾的烟囱。如果把她所养育的万物,以及万物之间的良性平衡看成是一种生产流程,那么南山没有使用一度电,没有浪费一滴水,没有丢弃一点垃圾,没有排出一克的废气。她的产品是壮美的山川大地,可永续的蓝天、净水、氧气、芳香、数不尽的奇华异草,珍奇鸟兽!这是何等的造化与境界?相比之下,我们以现代工业为支撑的“文明社会”、贪婪的占有欲、产生的污染物,以及对大自然无节制的抢掠,显得相形见绌,既丑陋又愚昧。
南山的“静”还告诉我,活力、富有并不一定伴随着喧闹与彰显,静谧当中蕴含着勃勃生机与无限活力。这里的动物为了生存,恨不得将自己淡化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最大限度地隐蔽在周围环境中。而当今的人类社会到处都是高分贝的炒作、疯狂的占有、刻意的彰显。
无智慧才是大智慧。原生态自然界的和谐有序虽然不是智慧的产物,但精妙程度和效率远胜过人类的刻意安排。当众多学者和政治家为寻找人类可持续的文明方式苦思冥想,不断创新之时,当各国领导在哥本哈根,为谁该为地球气候变坏负责争吵不休之时,以南山为代表的原生态大自然用静默与实证,给我们提供了最佳思路与方案,这就是“道法自然”。
在南上脚下,我度过五年的青春时光。虽然,那时的社会环境,充斥着文革的喧闹与压抑,知青从事的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但南山那浸透原始生态气息的四季风光,使我有了一块超越凡俗,精神自由的天赐庄园,领略到未被人类践踏,源于大自然的古典与纯静之美。使我从最自然、最本真的角度,看到天、地、万物浑然一体时才具有的壮丽与深邃。
美哉,南山!壮哉,南山!
2010年1月4日
后记:
1992年以后,我多次回访老连队,看到从16连到采石连长达30余里山坡上的森林逐渐被大片砍伐,变成田地,连荒草甸的斜坡和底部也未能逃脱被耕犁的命运,当地老朋友告诉我,为了扩大耕地面积,凡是能种粮食的地方,都被开垦了。现在连牛吃草的地方都很少,野生动物的命运可想而知。为此我伤感,我心碎,甚至在梦中都有过悲怆的呼唤与伤心的泪水。
朱镕基总理任职时,中央强力要求各地退耕还林,之后,我憧憬南山的复原,但数次回访,看到的还是残山依旧。我多次面对南山,只想远眺,不敢近寻。我唯恐失去对南山的那份崇敬和美好的回忆,哪怕她仅存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