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踏沙 在那遥远的地方
一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家东边那排房子里的一家人搬走了。空出来的两间房子很快就搬进一户从远方来的人。他来的那地方叫阿勒泰,据说离北京有一万里。两口子都是军人。只是那女的已经没有了帽徽。因为她已经复原了。可是我看她非常年轻。她和我姐姐年纪差不多。因为住得近,两家很快就熟起来。她叫孙静,姐姐和她相互间直呼其名。我不便叫她名字,于是叫她孙静姐。
孙静姐搬进大院时,我刚刚上初中一年级。那时候大院东边那块地里才长出小草,孙静姐回来没几天满地里都绿油油的了。
孙静姐永远是那个样子,一身绿军服的她头微微仰着,生动的脸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红润的嘴唇里一排细碎的白牙仿佛是她的标志。让人一看就感到眼前一亮似的。
那时我刚刚认识她,她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从新疆回到北京,很快和我姐姐就非常要好了
孙静姐的丈夫在军队里是个大尉。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他长得高鼻梁,深眼窝。样子很英俊。据说他是内地人和新疆少数民族的混血儿。人都说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暗暗称奇,他身材高大,两眼炯炯有神。一身军服穿在他身上真是威风凛凛。
我感叹他的气度,感叹人间竟有如此威风又如此漂亮的男子汉。
孙静姐喜欢唱歌,她会唱许多歌。但她最喜欢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孙静姐家在我家东边不远,两家人站在门口说话声音大些就可以听见。她家门前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有一次在那里一些人要她唱歌。我看见她的丈夫也鼓励她唱。于是她在人们的掌声中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她的丈夫用手掌击打节拍,孙静姐的歌声好听极了
那年我并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经常听见到处敲锣打鼓,此外就是看见到处都是炼废的铁渣滓。
有时候我看见孙静姐一家人在锣鼓声中外出散步,他们的孩子很小,但两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给人一种难得的幸福感。特别是两个孩子非常漂亮。简直是两个玉人。这个家在许多人的眼里真是天仙配了。
有一天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孙静姐让丈夫打了,打得很厉害。据说有只眼睛差一点打瞎。因此很多天里我都没看见她。
孙静姐在大院里是个非常显眼的人,她爱说爱笑,人又长得漂亮。她有点事立刻会引来议论。
“听说那男的对她可好了,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就是别喝酒,一喝酒他就变成另一个人啦。”
“两口子嘛,哪有不打架的?”
那时候,大多数人对夫妻俩打架看得很平常。
我的父亲当时大概四十多岁,但是依旧时习惯留起了很长的胡子。他的思想接近新派人物。父亲喜欢打羽毛球,我的姐姐比孙静姐稍小一些但她俩都有和父亲一样的爱好。于是她们就常和父亲一起打球。傍晚时分他们在院子里打球时许多人看着热闹极了。
对于孙静姐被打父亲另有说法:“这个男人手太黑了,他就不想想打坏了怎么办?”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有个男人说了一番话:“他心情不好,这家伙挺有本事的。据说就因为爱打架受了处分,和部队领导的关系也不行了。所以他烦。”
关于这个人许多人对他似乎有一种畏惧。
“这家伙可是个玩命的主儿。”
此后不久听说这男人回阿勒泰了。许多人都说这一走就是上万里。
孙静姐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还是那么漂亮。傍晚的时候,她还是常常和父亲、姐姐一起打羽毛球。
不久她把两个孩子送进幼儿园,她开始从繁琐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但是她好像并不快乐。
有几次她曾对父亲说起她的经历。
“马大爷。”这是他对父亲的称呼。
“我是十五岁参军的,随着一个文工团走了许多地方。唱歌、跳舞。十七岁,在部队动员下嫁给了他。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不久有孩子了,而且很快就有了两个。就在这个时候,他出事了。”
“他这人嫉妒心太强了,而且不问青红皂白。有一天,一个哈萨克族的军官邀我跳舞,开始他没说什么。后来他嫉妒了。和那个军官动起手来,他动了刀子,把那个军官刺伤了。为此他受到降职处分,从此他的心情变坏,他动手打我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文工团里一个哈萨克小伙子是我的朋友,他比我小一岁,把我当姐姐。其实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我已结婚了,他只能把我当姐姐。他劝我和丈夫离婚,离开他。寻找我自己的幸福。我按他的话做了,但是领导不批准。”
“马大爷。告诉您,我已想好了,不管领导批准不批准,我一定要寻找我自己的幸福。”
孙静姐说时,父亲静静地听着。但他从来不置可否。
父亲对孙静姐可能有着很深的同情,有一次说起孙静姐时父亲长叹了一声,他的心情显得那么沉重。
二
秋天,大院东边那块地里青草变黄的时候,我看见孙静姐家里来人了。本来我的姐姐和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细眉细眼的亚琴姐经常到孙静姐家里去,她们三个是好朋友。经常在一块说说笑笑的。不知怎么这天来了一个男青年,渐渐地孙静姐家里与以往不同了。
孙静姐家里有里外两间房子,里屋有一张大床和一个小床。外屋有当餐桌用的圆桌和四把椅子。来人的时候,四把椅子会根据需要调整位置。我见过他们四个人围桌而坐,也见过四个人围成一圈有说有笑的。还有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唱歌。他们会唱很多歌曲,有《鄂伦春舞曲》、《喀秋莎》、《我是一个兵》。也有时单独唱,轮到孙静姐时,她还是喜欢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已经知道那个男人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人们都叫他小李子。小李子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上戴一副眼镜像个孩子似地。他说话很风趣,会拉手风琴,几个姐姐唱歌时他用手风琴伴奏,有时他还会自拉自唱,他的歌声和琴声都好听极了。
过了一段日子,事情似乎变化了。姐姐上班后忙起来了,四人聚会变成三人聚会。但是热烈的气氛没有变,时不时地琴声和歌声又会从小屋里传出来。孙静姐还是那么爱唱,我听她唱得最多的还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过了不久,事情又发生变化了。细眉细眼的亚琴姐渐渐消失,四人聚会最终变成了只有两人。小李子拉琴的时候,伴着琴声的就只有孙静姐的歌声了。
这一段日子,孙静姐变得更美了。她的嘴唇更红牙齿更白了。她的脸呈粉红色,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她屋里有时没有歌声,只有低声细语。偶尔我从她家门前走过,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想知道孙静姐在干什么。但是玻璃有反光,屋里的一切我都无法看见。但这更加重了我心中的神秘感。我经常猜想,美丽的孙静姐究竟在干什么呢?
有时候,她家的门开着。这是为了换空气,孙静姐不怕冷,她说新疆比这里冷多了。为了换空气她常常把门打开,这时我就能看见孙静姐了。
小李子几乎每天下班后都来,一直玩到很晚才走。他的家在外地,于是每到星期天他就在孙静姐家里过。孙静姐的两个儿子这天也在家,小李子喜欢孩子,有时他会用双手抱起两个才两三岁的孩子,就像爸爸抱着儿子一样地高兴。有时他会亲吻孩子,门常常开着,从孙静姐家门前走过时我常看见他亲吻孩子。有一次我看见他抱着两个孩子,他没有亲吻孩子,我看见他和孙静姐在深深地亲吻。我赶紧跑开了。
姐姐和孙静姐依然是好朋友。小李子不在的时候,俩人还会在一起说说笑笑。孙静姐的事对我的姐姐是从不保密的。
有时候,姐姐会把孙静姐的事告诉父亲。
“孙静准备和她男人离婚了。”姐姐说。
“小李子会和他结婚吗?”父亲问。
“她说会。她说小李子不仅爱她,更爱两个孩子。甚至说他已经离不开孙静了。”
父亲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摇着头。
三
这一段日子,关于孙静姐的闲言碎语多起来了。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大白天的那男人一来俩人就把门关起来。”
“自己有男人还这样,真是伤风败俗!”
街坊四邻开始为道德的堕落而义愤填膺了。
但他们并没有准备为匡正世风做点什么。他们只是义愤。而孙静姐出现的时候,他们又会笑脸相迎,义愤也无影无踪了。
然而议论不会消失。
许多人会不自觉地成为道德的捍卫者。从而负担起净化社会风尚的责任。当然,有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这样做自己是否道德。
父亲也开始加入到议论的队伍中去了。
我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我看到一直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议论时,只要孙静姐一出现一切议论都会戛然而止。许多人又会笑脸相迎了。
美丽的孙静姐仍然是人们欢迎的人。
小李子还是常常来。
大学毕业生,在许多人眼里这种人身上有着耀眼的光环。他们是人类的精英,是智者,是值得整个社会尊敬的人。这似乎淡化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道德的匡正也不知如何进行,卫道者们像是胡涂了。
“其实俩人挺般配的。”
有时候,不少人又会这样说。就像他们赞赏这对男女似地。
“挺般配的。”父亲有时也这样说。
有时候,孙静姐也会和小李子一起,陪父亲打羽毛球。打羽毛球中间要挂一道网子,这常常是小李子和孙静姐一起做,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先把一边网子拴好然后再一起把另一边拴好。做这件事情时俩人总是脸对脸笑。每到这时候,看着他们俩,父亲脸上绽开慈爱的笑容就像为他们祝福似地。
这段日子,大院里的议论少了。人们像是已经承认了孙静姐和小李子这对恋人的合理性。而且人们心中像是已经有了明确的预期,她一定会离开那个像个外国人似的丈夫。眼前这对鸳鸯的结合不过是迟早的事了。
半年过去了,有时姐姐还会对父亲说起孙静姐。
“您说他们俩的事能成吗?”
“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关键是小李子到底拿的什么主意。这也看孙静自己的了。”
“她现在有些昏头。”
“是呀,小李子是个大学生。我就担心……哎,她才二十岁,二十岁,能懂什么呢?
“我一定要寻找我自己的爱情。”那一段日子,孙静姐总是这么说。
有一天,姐姐告诉父亲,小李子已经决心娶孙静。孙静已经给组织上写信,请求批准与丈夫离婚。现在就等组织上答复了。
四
孙静姐等来的不是组织上的批准。信刚刚发出的第二天,身穿军服威风凛凛的大卫,那个深眼窝的美男子已经回来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还有,这个男人的到来把人们失去的道德感重新唤醒。于是各种议论变得铺天盖地了。
“这男人对她太好了。”
“打她?有几个男人不打女人呢?”
“看着吧,这男人要知道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她在这儿养汉,哼!”
“这男人也是,这种女人还要她干嘛呀?”
父亲也开始议论了:“女人呀!像她这样的连孩子都得带坏喽!可惜那俩孩子了。”
还有更厉害的:“怎么不知羞耻呢?”
“破鞋,死了得了!”
“应该告诉她男人,揍死她。”
暗流中的一切很快就浮到水面来了。憎恶是通过眼神传递的。很短时间里所有人的意志都统一了。
那是在大卫回来的第三天傍晚,我正在家门前站着。孙静姐家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紧接着我就看见孙静姐疯了似地朝我家跑来了。她的头发披散着,随后我看见大卫飞跑着追来,他手里正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马大爷救我!”离我家老远孙静姐就大叫起来。
父亲刚要走出屋门。
“马大爷救救我。”孙静姐突然冲进屋子把父亲冲得连连倒退。她跑到父亲面前拉住父亲的手。她声音颤抖眼神慌乱极了。
我知道父亲能救孙静姐。他只要出来拦一下那个失去理智的男人,随后就会有许多人赶来危局自然化解。但是我错了。
“出去!”我听见父亲暴喝一声。与此同时我看见父亲抓住孙静姐的双臂一推。
孙静姐被推出来了。
我感到父亲的行为无异于杀人。
高举菜刀的大卫已经赶来了。我看见孙静姐眼里闪着绝望的光。
满脸杀气的大卫追来时跑得太快一时竟站不住脚,就在他飞跑中把菜刀劈下来时,急中生智的孙静姐竟从他手臂下钻过去连滚带爬地跑了。
大卫的菜刀劈在我家窗子上脱手落地,大卫也摔到了。他的嘴摔出了血。
孙静姐沿着西墙外的小路向南跑去,百米外有一条马路。当人们追到那里的时候,马路上空空荡荡。南边天上有几朵浮云,西边一片晚霞映红了大地。孙静姐从人间蒸发了。
大卫站在那里暴跳如雷,他的嘴仍在流血。
原来这天傍晚大卫从外边回来,就在大院外好几个人一起拦住他告诉他说他妻子和一个大学生如何如何。他到家就和妻子拼命。竟让孙静姐跑了。
只隔了一天,大卫带着两个儿子踏上了西去的路。看着他们走出大院,我想起了孙静姐。
“那天您为什么那样对待孙静姐?”我看着父亲问。
父亲像是不敢看我,他皱着眉一言不发。
好多天以后,姐姐告诉我:其实父亲挺喜欢孙静的。但他心里还是容不得一个女人对丈夫的背叛。那天看到她丈夫那么疯狂于是想到他的屈辱,想到这些父亲的火就忍不住了。
一连很多天没有孙静姐的消息。人们的议论开始时就像开了锅似地。但渐渐地人们也就感到了无趣,就像一个故事讲完了,再讲,还有什么意思呢?
秋天,满地落叶的时候,人们已经忘了孙静姐。这时候,孙静姐回来了。
孙静姐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在她家门口遇见她。她站在门前扭回头看天,一片落叶掠过她的脸,她眨了眨眼。我看见她的两只眼睛迷惑地看着天空,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很长了。
听说孙静姐回来刚下班的姐姐立刻赶来了。她们开始收拾屋子,男人离去时破坏性地把家里弄得不像样子。加上几个月没人住到处落满了土。直到很晚她们俩才把屋子收拾好。
孙静姐到一家工厂上班了。她早出晚归,她的家里不再有任何声音,没有了歌声也没有了笑声。她也不再出来和父亲一起打球,父亲和姐姐打球也少了。只有星期天才能玩一会儿。有几次孙静姐走过,姐姐请她一起玩。她勉强玩了一会儿就走了。父亲像是在笑,但当年的慈爱从他的脸上消失了。虽然在笑但我总觉得不自然。
小李子一直没来过,没人知道他的任何情况。孙静姐对他只字不提,他像是从孙静姐生活中消失了。
不久后的一天,一个身穿大校军服的老者来到了孙静姐的家。从吉普车上下来的时候,孙静姐的两个儿子也从车上跳下来了。
听见儿子的声音,孙静姐跑出来一下子抱住两个孩子。我看见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滚落,接着我就听见她泣不成声了。
穿大校军服的老者默默地站在孩子身后,他一声不响。
过了许久,孙静姐擦干了眼泪。像是感到失礼似地,她走到老者面前立正,行军礼,并问首长好。
老者向她伸出了手,她和老者握手时有些羞涩。
此后这位大校又到到孙静姐家来过两次,一次是在几天以后,另一次时间较长。后来我从姐姐那里知道,孙静姐的丈夫已经去世了。据说这男人回到阿勒泰就病倒了。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经常大喊大叫,许多人说他这样活不长,不久人们的预言果然被证实了。
大校此次来一是为了把孩子带来,二是他去年丧偶,知道了孙静姐的不幸婚姻终于结束,他是来试探着求婚的。孙静姐告诉他需要考虑一段时间,一段日子以后她终于回绝了。
姐姐很少说小李子的事,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孙静姐从丈夫的刀下逃命后在小李子单位附近租了间房子。那是孙静姐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孙静姐说当时她和小李子都感到爱情是如此甜蜜。第一次偷尝禁果的小李子哭了,他伏在孙静姐怀里发誓说他永远不会辜负她。
但是,不久后单位领导对他的一次谈话让他吓破了胆。说是部队来人反映他与一军人妻子有染,希望单位领导对他进行教育,这使得他从此不敢再见孙静姐,孙静姐想尽办法才见了一面。听到的八个字是:我不是人,你原谅我。
“你现在是单身了,想见他吗?”得知孙静姐的丈夫已死,姐姐这样问。
孙静姐摇了摇头:“他伤透我心了。”
“太不像话了,简直不是人。”姐姐说。
“不,不,不能说他不是人,是我看错了人。我希望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他不是,他希望享受爱情,却没想过承担责任。”
“言而无信,他不是发过誓吗?”
“压力面前,多数人都会这样。这能怪谁呢?”
不久后,邻居家的一个亲戚见到了孙静姐。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还没结过婚,知道了孙静姐情况后托人介绍。孙静姐认识他,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人,但她只是摇头。此后这成了她的习惯,任何人给她介绍男友她一概摇头。
“你真的不想交男友了吗?”有一次姐姐这样问她。
“也不是,我只是想冷静一段时间。好好想想应该怎样生活。前些时候那个大校曾向我求婚,他是我的老首长,我动过心,但最终我拒绝了。年轻时我们不懂拒绝。凡是命运安排的都乖乖接受。当然,那时也没有能力拒绝。现在我懂了,拒绝是一种权利。如果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那还叫生活吗?”
拒绝,也是一种生活。想到这里,虽然是个孩子但我似乎也悟出了什么。
一年过去了,她拒绝了好几个喜欢她的人。
在家门前我经常看见孙静姐,她每天上班下班,周末接孩子回家来。她的生活平静极了,没有波澜也没有了周折。日复一日的,她脸上永远一样的平静,一样没有喜怒哀乐。
五年过去了,她的生活一如既往。
也许她还在拒绝,拒绝也是一种生活。
孙静姐还是那么美,有时她走在路上,我看到许多年轻人的目光还是被她吸引。
十年过去了。
姐姐结婚的时候,她参加了姐姐的婚礼。后来我结婚的时候,她参加了我的婚礼。她的两个儿子已经与她一样高。他们都被孙静姐送到音乐院校学音乐了。那时她已经快四十岁仍是那么漂亮。婚礼上她仍然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只是她的生活里没有了歌声,这让我为她寂寞。
一九七九年初夏的一天,蓝天上的太阳亮得刺眼。忽然从孙静姐屋里传出一阵歌声,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人用乐器伴奏。动听的乐曲声里人们很快聚拢到院子里来了。人们看到唱歌的是孙静姐,为她伴奏的是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漂亮,不同的是文雅的气质让他们的父亲相形见绌。俩人都已从音乐院校毕业了。
人们羡慕的目光里一个手拿热瓦甫的男人走进院子,那是一个帅气的中年人,他循着歌声走来。他手里的热瓦甫也响起来了。
就在人们不约而同扭头看的时候,孙静姐和两个儿子出门来了。迎着热瓦甫琴声孙静姐冲上前去,她扑进那男人的怀抱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孙静姐任眼泪尽情地流淌,然后俩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热烈地亲吻,仿佛所有人都不存在一样。
两个儿子带头鼓响了掌声,很快地小院里的掌声响成了一片。
这天晚上大院里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一堆堆篝火在大院里燃起来了。从新疆乌鲁木齐坐飞机带过来的羊肉让人们大开眼界,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尝到羊肉串和手抓羊肉的美味。每一堆篝火旁都有人痛饮。这天晚上比过节还要热闹。热烈的气氛中孙静姐当众宣布,她要嫁给这个小伙子。男人也讲了话,他说他爱孙静姐是从十五岁开始,如今整整等了二十五年。今天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新娘。姐姐问孙静姐,你曾说过当年在文工团时有个小伙子喜欢你就是他吗?孙静姐说是呀。说完就拉起小伙子跳起舞来了。
那天许多人都跳起了舞。大院里的人们还是第一次如此疯狂。
晚会进行中,人们知道小伙子能歌善舞,于是让他唱一首歌,他拿起了热瓦甫。
“我的家在遥远的新疆。”他说:“现在,我给大家唱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说完,他弹起热瓦甫,然后看着远方,深情地唱起来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孙静姐的两个儿子正站在他的身后为他伴奏 ,那一刻我看到孙静姐笑得美极了。
五
孙静姐回新疆了,从此她没再回来。但是我一直想念她。
一晃三年过去,我出差到新疆的乌鲁木齐。孙静姐的家已经搬到吐鲁番。两地不远,我到她家去了。她的丈夫热情接待,我们三人一起纵情饮酒,后来都有些醉了。酒宴上我对男主人说起了孙静姐。
“你看看,我的姐姐不仅能歌善舞,而且永远那么漂亮。”
“当然,我的新娘嘛!”他说着,就在孙静姐脸上轻轻亲吻。
席间,我们三人轮流唱了许多歌,后来又一起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好听。”唱完后我对孙静姐说:“还是你唱得好听,你唱吧,唱给我们两个人听。”
“好吧。”孙静姐说完站起身,她又唱起来了。
这天晚上,我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了,我还是常常想起孙静姐。有时会想到我最初看见她时的样子,一张生动的脸上红润的嘴唇里一排细小的白牙,有时会想到她和父亲一起打球时那矫健的身姿。当然有时也会想到她的不幸,她的苦难。但是她在苦难中学会了拒绝,学会了选择。最终她收获了爱情。
祝愿身在吐鲁番的孙静姐爱情之树常青。每次想起她我似乎就听见《在那遥远的地方》又唱起来了。
2011年6月于通州祥和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