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1155—1221),自号白石道人,一位在宋代词坛开创清空词风的著名词人。他少年才俊,风流儒雅。曾在合肥与一位青楼琵琶女相识,两人一往情深;后来分离,再未能相见。一段难以排遣、美丽幽渺的无限伤感,凭借词人缠绵清绮的文思丽藻,终于在中国词史上留下了烟霭模糊的“合肥情恋”。今天寻绎起来,虽蛛丝雪鸿,一鳞半爪,却也幽美凄艳,哀婉动人。
初见 姜白石的词篇中,有一段和琵琶女初遇的美好回忆。那是他和琵琶女已经分手多年的淳熙十六年(1189),他在湖州游玩,湖州的秀水画船使他记起了当年在合肥与琵琶女初识的情形:“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一只画船载着他约请的琵琶女慢慢泊近岸边。她和侍女像晋代美姬桃叶桃根一样娟雅清秀,她们用唱歌的扇子轻轻拂开纷扬的落花,弯弯的蛾眉显出奇美的韵味。面对如此韶秀的歌女,他一见钟情。他将她视若仙子,并把记述这美好邂逅的词,叫作《琵琶仙》。
观灯 宋代合肥人每在正月间举行元宵灯会。像当时的都城一样,灯会之夜,“公子王孙,五陵年少”都提着灯笼,“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吴自牧《梦梁录》)。而这也正是姜白石和琵琶女情恋生活的难忘片断。以致到了晚年,他住在杭州,一到灯会就满怀凄凉。“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花满市,月浸衣,少年情事老来悲……看了游人缓缓归”(《鹧鸪天》)。每逢莲灯照耀的元宵之夜,我们天各一方,彼此苦苦思念沉吟。若问何以如此,只有我俩自己才知道。今年的灯节分外热闹,花灯满街,明月皎白,想起年青时和情人观灯游乐的情景,不觉悲从中来。多么奇妙的情感,年青时的欢乐竟成了年老时悲哀的根芽!
小桥边 姜白石在合肥期间,住在赤栏桥。《送范仲讷往合肥》诗说,“我家曾住赤栏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小桥边是他和情人凭栏依偎,情约相会的地方。桥下清溪潺潺,桥上相爱昵昵。在这幽雅僻静的处所,只有小桥对他们的爱了如指掌。因此,在白石的情感空间,深深地刻下了小桥的印记。白石又精通音乐,常常自比三国时代深谙乐律的周瑜。于是,一个贴切的联想自然浮现:他所爱的琵琶女就如周瑜爱妻江南绝代佳人小乔。夏承焘先生曾悟出这一比。他说,白石词中的“强携酒,小桥宅”既实指他和情人约会的小桥,又暗用《三国志》里桥玄次女小桥(即小乔)的典故,“小桥盖谓合肥情侣也”(《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分别 姜白石与琵琶女的分别是沉痛凄怆的。《长亭怨慢》一词写道:“阳春三月,絮花飘尽,小户人家的门前柳暗荫浓。”可以想见,那聚居其中的一家人多么温暖安恬。然而,多情的词人却要与情人分开。曲折迂回的淝水向远处延伸,零乱的船帆在暮色中把词人载向茫然失落的去处。夕阳西沉,送他登程的情人倩影渐渐模糊,最后连熟悉的合肥城池轮廓也看不清了。词人一遍遍回味着情人的叮嘱:“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要他尽早回来,花朵般的人儿,怎能没个护花人呢?
相别匆匆,行也匆匆,分手得太轻易。这“轻易”给后来的白石留下深深的悔恨。“淝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鹧胡天》),“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以莫匆匆”!(《浣溪沙》)滔滔淝水,东逝而去;我当初真不该把相思栽种。有时在梦里寻遍无数驿站,也不能相见;早知这样,倒不如当初不要匆匆分离的好,然而人生的路怎么可能掉转过来重走呢?
相思梦 白石离开了恋人,那刻骨铭心的相思情就延伸到梦境之中。淳熙十四年的一个春夜,白石眷爱的合肥女郎奇迹般地走进他的梦乡。她像燕子般轻盈,也像黄莺般娇软。她依约地到白石面前说:“因为思念你,长夜难眠。你这薄情郎知道么?”(《踏莎行》)梦的美好短促易碎!词人恍然惊觉,唯见一片明月光照似雪。他忧伤起来:情人的梦魂千里赶来相会,又要在寒月冷霜之下走过淮南(宋时合肥属淮南郡)的千山万水,这般寂寥地归去,连个照料的人也没有!
分离得久,梦中情人的玉容也开始模糊:“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小鸟啼”。她的花容是那样的朦胧,还不如她的画像来得清楚。梦境是幽暗的,只听得一声鸟鸣,词人惊醒(《鹧胡天·元夕有所梦》)。发展到后来,梦中也难以再有情人的温存:“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令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浸被,尚未知。”(《江梅引》)他怅触,以往和琵琶女梦会,携着手儿,甜蜜温馨地同立在小窗前;可是今晚的梦境却找不到她的姿影,直到夜寒透进被窝,他还在梦乡中找哩!
相思信 据白石回忆,一段时间内,琵琶女也无时不在期待着他。《江梅引》词说:“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她红泪点点,恨墨离离,把她的相思装在一只小小信封里寄给天涯流落的情郎、她说她宝筝空在,雁柱不移,没有情郎白石在身旁,长时间无心绪弹奏乐曲。
失约 白石离肥时,与情人是相约重会的,但命途多艰,身不由己,重温旧好的梦到底没有兑现。《江梅引》写道:“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当年我们快活地游玩的那街道,如今该只剩下古木斜阳,一片箫索。我曾和她约好,乘扁舟回去;这桩心事,看来已是泡影。我临别写过一首歌词,说是春草葳蕤的时候就回淮南,现在又是芳草萋萋的季节了。“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青草”(《点绛唇》)。
相思柳 在白石对合肥情事的隐晦透示中,他的住所有垂杨细柳。《淡黄柳·原序》:“客居合肥南城……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送范仲讷往合肥》诗回忆合肥旧居,“西风门巷柳萧萧”。所以,白石在离肥飘羁的几十年中,走到哪里,无论湘云楚水,野郊林泉,都把柳视作“江南旧相识”,由柳的婆娑姿态触景生情,想起他钟爱的人儿。有次在长沙岳麓山,好好的,兴尽悲来,翻出了那桩爱的心痛:“曾记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还记得我俩曾在西楼宴会歌舞的欢情吗?料想楼前的垂杨又该抽出万缕金丝了吧?我真恨不得立即骑着马赶到那里去,但即使赶去,恐怕春天也快过完了(《一萼红》)。
追怀 “水”也容易触惹姜白石对合肥情恋的追怀。有年正月,白石舟经金陵桃叶渡。这里是产生王献之与爱妾桃叶风流佳话的所在。白石睹“水”思情,想起了他和琵琶女的一幕生活:“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在绿杨垂条、鸳鸯戏游的水边,他和她招呼船儿过渡。那当时嬉乐的情景多令人回味想念。他在渡头江水的启引下,发出爱的惆怅:“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杏花无影》)芬芳的春草已长满江中沙洲,还是不能回到她的身边去;算来,只有叩击船舷的潮水才理解我的内心愁苦。
旧地寻觅 终于,在一个西风落叶的秋天,姜白石带着寻觅旧情的挚忱重游合肥,遗憾的是,他所爱恋的琵琶女已离肥他去,也许是嫁人了,这对白石情感的撞击太深重。他暗然沮丧,在旧时居处古色古香的西窗下怅然久立,只有那皎白的秋月,依旧慢慢地爬上树梢。他怨怪江上的枫树凋落得太早,恼恨琵琶女和他留下的情约无凭无信。他写下一首情思婉转幽艳的《秋宵吟》:“……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这大概是他合肥情恋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