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一生好人名山游”,足迹几遍大半个中国,其中安徽的山山水水也印满了诗人漫游的屐痕。笔者根据安旗女士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初步统计,李白游历安徽多达十余次。从时间上看,自诗人二十几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江行初经安徽,到晚年六十多岁流寓当涂而仙逝,跨越了人生大半;从地域范围上看,诗人先后到过唐时皖北的亳州,皖中的和州、庐州,皖西的舒州,皖南的宣州和歙州等地,涉及安徽的全境。尤其是地处江南的宣州,诗人往来最多、盘桓最久,当时宣州所属诸县如宣城、南陵、秋浦、青阳、泾县、太平和当涂等地均留下了诗人往返流连的足迹。
李白在安徽期间,肆志游遨、广泛交往,创作了大量的诗文,有诗一百四十余首、文十一篇,约占现存作品总数的七分之一。另外还有在他处所作而涉及安徽的诗文约十篇。其中许多名篇佳构千古传诵,屡被后世唐诗选本所采撷,如《望天门山》、《夜泊牛渚怀古》、《秋登宣城谢朓北楼》、《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独坐敬亭山》、《秋浦歌·白发三千丈》、《赠汪伦》、《宿五松山下荀媪家》、《赠张相镐二首》、《宣城见杜鹃花》、《哭宣城善酿纪叟》等等。
李白为什么多次游历安徽呢?这个问题需要从李白平生的生活特点和安徽的地域环境特点两个方面来加以考察。
李白一生漫游天下,漂流四方,但是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也有相对稳定的栖息地和较为集中的游历区。如果从居处、游历的角度来看,诗人一生可以大致分为四个阶段:(一)青少年时期李白的家乡是绵州昌明县,诗人在蜀中度过了青少年时代;(二)三十岁前后出川以后,成婚定居于安州,以此为中心,经常南游江汉、北游洛阳,并曾西人长安;(三)四十岁前后可能因许氏夫人病故,李白徙居鲁郡(兖州),以此为中心出游各地,其间曾奉诏入京供奉翰林;(四)中年以后李白离开鲁中南下,从此诗人的活动区域发生了一个明显的转变,基本上以金陵为中心,游历东南一带,直至在当涂去世。(目前全国有四个李白纪念馆,分别建于江油、安陆、济宁和马鞍山,这种格局正是李白一生活动特点的客观反映。)
李白一生游历安徽约有十余次,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发生在第四个阶段,即中年以后。其活动地点则集中在安徽的南半部分。这是因为该区域邻近金陵,正好位于金陵上游的长江两岸,水上交通十分便利。宣州尤具地利优势,它是江南东西道的上州雄郡,处在金陵与江州(九江)之间的长江南岸,地域宽阔,名山胜水、历史古迹、伽蓝浮图,屈指难计,仅于李白诗文所见的就有五六十处之多,如天门山、牛渚矶(采石矶)、敬亭山、陵阳山、黄山、响山、青山(谢公山)、大楼山、江祖山、九子山(九华山)、五松山、铜官山、横江浦、琴溪、宛溪、鰕湖、清溪、秋浦河、白苛陂、泾溪、桃花潭、落星潭、谢朓楼、谢公亭、双桥、姑熟亭、灵源寺、隐静寺、水西寺、化城寺等等。此外,宣州经济富庶、物阜民丰,游人使者往来不绝。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待御》云“鱼盐满市井,布帛如云烟”。《赵公西侯新亭颂》又云“此郡东堑巨海,西襟长江,咽三吴,扼五岭,輶轩错出,无旬日而息焉。”
李白后期活动的中心由北方转向南方,而安徽南半部分又恰好位于长江两岸,交通便利、山川秀丽、经济文化发达。这 两个因素的结合大概就是李白多次游历安徽的主要原因。
李白在安徽的活动事迹甚多,思想和创作上也很有特点,下面选取三题略加论述。
登览黄山 黄山位于唐时宣州与歙州之交的太平县境内。当年李白是否攀登过黄山,有人曾经提出过疑义。问题起因于对李白所写涉及黄山之诗的解读。在现存的李白涉及黄山之诗中,有的并非指今日闻名于世的大黄山。如《登黄山凌歊台送族弟溧阳尉济充泛舟赴华阴》、《夜泊黄山闻殷十四吴吟》,清代李白研究专家王琦在《李太白全集辑注》中根据地方志考证,题中的“黄山”在当涂县。又如《宿鰕湖》:“鸡鸣发黄山,暝投鰕湖宿。”《秋浦歌·其二》:“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王琦考证,这里的“黄山”在秋浦县。王氏言之有据,其结论今人皆从之。这就是说,上面提到的两个黄山都是“小黄山”,如果依凭这几首诗,说李白登过“大黄山”,当然不能成立。不过,李白另外还有涉及黄山的诗,如《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仙人炼玉处,羽化留余踪。……”王琦考证,白鹅峰、炼丹峰(“仙人炼玉处”)等均在太平县境内。这座高耸人云、群峰罗立的黄山无疑就是“大黄山”。那么,这座真正的大黄山,李白是否攀登过呢?有人认为:“伊昔升绝顶”的主语是指温处士,而非作者自己。换句话说,诗中所写是温处士登过黄山,而不是李白登过黄山。笔者认为,这是对该诗的误读。让我们看看诗的后面:“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把前后联系起来看,很显然“伊昔”两句是作者自叙。诗的开头是诗人回忆以前登览黄山时所见之景,结尾是与温处士相约将来再次访游黄山。对李白颇有研究的曾国藩在《求阙斋读书录》中分析此诗说:“首八句,自叙曾游黄山。”这个学术见解是对的。当代学者詹锳等人也持这种观点。
李白长期在宣州,又“好人名山游”,曾经到过“大黄山”寻奇探胜,自在情理之中;如果不然,反倒是一件令人疑惑的事了。只可惜诗人未给我们多留下几首大作。
钦仰谢 朓谢朓是南齐诗人,以擅长山水诗而著名,并曾任宣城太守。李白在宣州漫游期间,与这位数百年前的文学家结下了神交,对其心仪神往,经常游赏谢朓旧迹,吟诵其名篇佳句,并挥毫抒怀。如“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登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游敬亭寄崔侍御》)等等。
李白暮年依归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当涂青山有谢朓故宅、谢公亭、谢公池等遗迹,诗人曾前往凭吊,作有《游谢氏山亭》一诗。值得注意的是,李白预卜的安息之地也正是“谢家青山”。中唐人范传正《赠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云:“晚年渡牛渚矶,至姑熟(当涂),悦谢家青山,有终焉之志,盘桓庀居,竟卒于此。”范氏曾任宣歙池等州观察使,他曾亲至当涂寻访过李白后裔,诗人的两位孙女告之曰:“先祖志在青山,遗言宅兆。”(同上)可见范氏的记叙可信。
众所周知,李白对六朝文学是有过激烈批评的,所谓“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其一》),不过,他所反对的只是那种淫靡浮艳的文风。其实,李白对魏晋以来有成就的诗人知曹植、阮籍、左思、郭璞、陶渊明、谢灵运、鲍照、谢朓、吴均、何逊、阴铿、庾信等人,都是十分推重的,对他们的创作精华多有汲取。尤其是谢朓,李白诗中引用、点化其诗多达十余处,所以清人王士禛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中云:“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废声。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作为著名的山水诗人,谢朓那自然秀逸的风格及其隐逸情怀颇能为李白所欣赏;作为仕途坎坷的政治家,其不幸遭遇及其忧愤思想也极易引起李白惺惺惜惺惺的共鸣。此外,李白之所以钦仰谢朓大概还直接源于地缘因素所起的作用。现存涉及谢朓的作品集中作于诗人中年以后漫游东南时期,尤以在宣州所作为多,而这一带正是当年谢朓活动的区域。宣州之作前面已经征引,它们或是写于谢朓所建的“楼”“亭”,或是写于谢朓游赏过的敬亭山等地。另外,李白在金陵也作过几首提及谢朓的诗,如《新林浦阻风寄友人》:“明发新林浦,空吟谢朓诗。”《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新林浦和板桥浦都是当年谢朓经行旧地,并有名篇《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传世。又如《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常忆谢玄晖。”“澄江静如练”是谢朓在金陵城西所作《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名句。可见,李诗提及谢朓,都直接受到地缘因素的影响。既然李、谢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地缘关系,那么,虽然我们不能假设,没有它,李白将不会经常提及谢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肯定,正是由于它的直接诱发,诗人才写出了许多称赏谢朓之作。
西望长安 身在江海,心存魏阙,通常是中国士人壮志未酬而又不甘沉沦时的典型心态。这种“恋阙”情结在李白身上也有突出的表现。李白中年以后在皖境游历,是在他遭遇供奉翰林而又“赐金放还”的重大政治挫折之后,其心情是极为悲枪苍凉的。于是他或借游山泛水来排遣忧愤,如“此中得佳境,可以绝嚣喧”(《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或用酣饮沉醉来渲泄痛苦,如“兴发每取之,聊向醉中仙”(《赠宣州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或假学道求仙来慰籍心灵创伤,如“愿随子明去,烧火炼金丹”(《登敬亭山南望怀古赠窦主簿》)。经常表现出浓重的遁世隐逸倾向,一再表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下途归石门旧居》)。但是,综观这一时期在皖境所作的全部作品,又可以发现,诗人经常处在仕与隐的矛盾冲突中,如“霜惊壮士发,泪满逐臣衣。以此不安席,蹉跎身世违”(《书怀赠南陵常赞府》)、“磋跎复来归,忧恨坐相煎。无风难破浪,失计长江边”(《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并流露出强烈的恋阙情绪和进取意识,如“愁闻《出塞》曲,泪满逐巨臣缨。欲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观胡人吹笛》);“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秋浦歌·其一》);“回鞭指长安,西日落秦关。帝乡三千里,杳在碧云间”(《登敬亭北二小山……》);“腰间玉具剑,意许无遗诺。壮士不可轻,相期在云阁”(《游敬亭寄崔侍御》)。
李白在漫游、酣饮、求仙中并未忘却世情,更未彻底颓废沉沦。正因为有这样的思想基础,所以当安史之乱发生后,诗人因避乱而“隐居庐山屏风叠”时,永王李璘以讨伐安史为号召征聘李白,诗人写下了“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终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赠韦秘书子春》)的诗句。并在从璘后慷慨高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永王东巡演变成统治集团内部的政治斗争,李白也因此无辜罹罪下狱,后经友人营救获释。出狱后,李白曾往皖西宿松县“避难”。此间创作了《赠张相镐》两首叙情长篇,其一云:“一生欲报主,百代期荣亲。其事竟不就,哀哉难重陈。”在惨遭第二次更加沉重的政治挫折之后,诗人依然是“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并表示:“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灭虏不言功,飘然陟方壶。”
以上所述表明,李白在皖期间,虽然是在两遭政治打击之后,但他并未一蹶不振,忘情政治。每每于翘首西望之际,系心“魏阙”,而且这种“恋阙”情结,并非出于对个人功名富贵的贪恋,而是由于要实现其“济苍生”“安社稷”的终生追求。这正是李白作为一个中国伟大诗人所具备的“第一等襟抱”(沈德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