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杰出的诗人,必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一篇优秀的诗歌,必有让人感动的地方。陶渊明之诗,自宋以后,被奉为中国诗歌艺术的典范。陶集之中,名篇佳句多矣。但我读陶诗,最有感触的还是《归园田居五首·其二》及《形影神》组诗。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归园田居五首·其二》)
诗意极显明,不外是说自己退居乡下,不必与人周旋应酬,每天不过种种庄稼,与农人谈谈庄稼的生长情况。看到手植的桑麻日日长大,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喜悦之余,却又生出一番感伤:如果天公不作美,霜霰来得太早,这一片桑麻岂不零落如同枯莽野草?
一篇之中,后二句让人感触尤深。“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能作如此之想,可谓一往情深。桑麻虽只是寻常作物,但因是亲手所植,与己有了一种缘分,便不忍见其零落,更何况是生命及生命中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与物有情,何况与人?与人有情,何况与己?
生命的脆弱一如小草,无论你如何珍爱,一个偶然的意外便可将其毁灭。诗人于这种偶然感触实深。陶集之中,有一篇《祭从弟敬远文》,写得一往情深。他堂弟敬远,比他小十余岁,孝友而有节操,却不幸早逝,死时刚过而立之年。渊明于敬远之死哀痛异常,致祭之文字字血泪:“曰仁者寿,窃独信之。如何斯言,徒能见欺!年甫过立,奄与世辞。长归蒿里,邈无还期。”都说天佑仁人,可敬远仁爱如斯,竟不幸短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昨日还鲜活的生命,转眼间成了一抔黄土,留给亲人的惟有哀伤而已。诗人与敬远非但有手足之情,于其为人心性,更是钦迟。可如此美好的生命,竟轻易地为上天剥夺了,诗人的内心说不出的感伤和惋惜,于是发出“如何斯言,徒能见欺”的慨叹。
上天偏爱将生命中美好的感情和事物毁灭给人看。诗人不愿去承受,可又不能不去承受。个人的生命,在天命面前过于渺小,这是人类的宿命。诗人不甘心于这种宿命,想去抗争,然而又如何能抗争呢?死生有命,一个人所能做的,只是尽力珍惜自己有限的光阴而已。陶渊明痛感于生命的偶然和短促,因此加倍珍惜有限的生命。
陶渊明是最知珍惜生命的人,他总怕自己辜负了此生。人活在世上,总得做一些事,赋予生命一种意义。立德也好,立功也好,立言也好,总得尽自己的努力去做。这是儒家的传统,是每一个士子信仰的价值观,陶渊明当然也不例外。因此,他总是想努力做一些事,在有生之年能有所成就。
《形影神》组诗是颇能说明陶渊明思想状况的代表性作品。前人一般认为该诗之旨,是批评慧远“形尽神不灭论”的(以逯钦立为代表),实令人难以苟同。其实这首诗不过是诗人在自诉其内心矛盾,及思量着一种解决方法。《形赠影》云:“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影答形》云:“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神释》云:“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受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说来说去,无非是嗟叹人生苦短,长生乏术。同样是面对人生苦短,形、影、神三者的态度却不一样:《形赠影》:“我无腾化术,必而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求长生不得,便只好饮酒以忘忧。《影答形》:“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身固有限,而名可不朽,故当努力立功名。《神释》则云:“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身,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饮酒、立善都无从解决人生苦短的忧伤,便只好什么也不想,干脆纵浪大化中。读者当知,形、影、神虽代表三种不同的取向,但亦只是诗人自己的困惑而已,不必当作批评他人来解。
《神释》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陶渊明是否已解决内心矛盾,能坦然面对人生苦短的困境呢?虽然在理性的层面上已然参透,但在情感的层面依旧不能超脱。“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两句问得好:行善立名是我之所愿,可是又有谁将它当回事?不是我不立善,而是我以外的因素不让我有所为。这两句当是愤激语。我们知道,陶渊明是个少怀大志的人,他向往建功立业,退隐之前,也曾汲汲于功名,只是时运不济,始终未获得实现抱负的机会,加之官场险恶秽浊,诗人又性喜自然,故只好放弃仕途的进取。立善的热切,使诗人激情满腔;建功的无望,使诗人沮丧忧虑。陶渊明一生的困惑与忧患都在此:“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荣木》),诗人痛感于“总角闻道,白首无成”。沮丧之余,有时难免借酒浇愁,但即使是这一层颓废,也是因太执爱生命造成。诗人更多的时候,则是否定这种借酒浇愁的颓废。鲁迅评价阮籍、嵇康反礼教时说:“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魏晋风度以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陶渊明看似否定的一问,也恰恰是因为无法忘怀于立善。并不是诗人要否定立善,只是现实不给诗人立善的机会;而生命又如此有限,何日方能实现立善的愿望呢?企望愈急切,失落便也愈深,以至于绝望,发出如此酸辛的一问。
终其一生,诗人都不能忘怀于立善;但现实条件又让诗人无从立善。忧患太深,绝望到了极点,出路何在呢?数百年前的大诗人屈原,因理想破灭而自沉于汨罗江水。但理想本是为了赋予生命一种意义;连生命都毁灭了,岂不有违于珍惜生命的初衷?同样是理想破灭,陶渊明选择了不同于屈原的一条出路。陶渊明没有选择自杀殉志,却获得了另一种升华。那便是:因任自然,并达到一种艺术化的人生境界。
“甚念伤吾身,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数句诗已然透露出这一信息:饮酒与过多的忧虑,都有害于吾身,有违于珍惜生命的初衷。更为可取的态度应是委运顺化,不再思虑。也只有不再深陷于无边的思虑之中,才能用心去体会生活,获得一种审美化的生存。
在情感的层面,诗人忧患于人生苦短及功名难立;但在理性的层面,诗人又认识到忧患的无益,于天命取委运任化的态度。这两个层面是共存的,对立统一,并构成一种思考的丰富性和情感的张力,从而带来陶诗底蕴的深厚与震撼。陶渊明对人生的理解,在情感和理性之外,还有一个审美的层面。立名的理想已然破灭,忧患与放浪都于事无补,自杀又为诗人所不取。回过头来看人生,忽然寻着别一种意义。沧桑之后、诗人体悟到平淡自然之美。纵然不能立不朽功名,但只要存一审美之心,能于寻常生活中体会到意蕴和美,内心世界亦为富足完美,这是一种高境界的艺术化生存。
体现到诗歌创作中,便是诗人在退隐之后,写出了众多优美的田园诗。其笔下田园风光,恬静自然,却又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能于日常生活与寻常景物中体悟到美,是陶渊明的不可及之处。读陶渊明的田园诗,我们很容易感受到他对生命的热爱,也敏感于其对情感的淡化处理。而这根源于诗人对人生的理解。
陶渊明不仅是诗人,也是哲人。陈寅恪盛赞其“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冯友兰曾用“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来概括魏晋风流(《论风流》),陶渊明实可视为魏晋风流的最高代表。用“妙赏深情”四字来概括其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及审美化生存,最为恰当。陶渊明是最珍惜生命的人,所思唯在善待人生,对生之执着,对名之忧患,以及心灵生活的审美化生存,皆源于此。由于对生命的热爱,加倍珍惜生命中美好的感情和事物,并用心去体悟和赏爱;并因对生命之美的赏爱,愈发地珍惜和热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