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385—433)是我国古典山水诗派的奠基人,在他那充满奇致逸韵的山水诗中,景物描写与理语陈述相映生辉。其《山居赋》即云:“研精静虑,贞观厥美。怀秋成章,含笑奏理”,所谓“厥美”,便是指自然景物之美;而“奏理”,意谓在山水审美时悟得人生至理。“赏心”一词曾数次出现于这些山水诗文里,而且它的运用已经超越了具体的语义内涵,体现出谢客山水诗的某些本质意蕴,其间的景物描绘与抒情悟理皆以此为中心有序地展开,所以,可以说“赏心”是理解谢氏山水诗的关键词,古今学人于此有所阐发。本文拟在前贤时哲的基础上,结合谢灵运的山水名篇,对它的含义再略作辨析,俾有助于谢诗的理解和欣赏。
将“赏”、“心”联缀成一词是谢客首创,古今学者对其含义解说不一:《文选》李善注释为“欣赏之心”;五臣注则为“识我心者”;近人黄节先生在《谢康乐诗注》中取折衷态度,疏释时兼引两家之注;日人小尾郊一教授于《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里又以“鉴赏自然之心”来训释。这些说法是否恰切地表达了诗人原意,对此应作具体分析。谢氏诗文中“赏心”一词凡七见,细绎各篇旨意,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指以心相赏(交)的朋友,特别是在感悟山水方面志趣相投的知音,如“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晚出西射堂》)等;二是表示诗人对自然的欣赏,“赏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田南树园激流植援》)即为此意。另外需要指出的是,谢氏有时用“心赏”来表达对自然的欣赏(诗集中出现两次),如“满目皆古事,心赏贵所高”(《入东道诗》)之类。但不管哪种用法,“赏心”都是以山水美的感悟与鉴赏为前提。
赏者,玩也。《管子·霸言》有云:“其所赏者明圣也”,尹知章注:“赏谓乐玩也”,这里着重表达的是欣赏主体的内心感受。《晋书·纪瞻传》谓:“立宅于乌衣巷,馆宇崇丽,园池竹木,有足赏玩焉”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谢客诗文中“赏”字用例二十馀处,大都与此相同。如“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为伐”(《石门岩上宿》)及“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登石门最高顶》)、“弄波不辍手,玩景岂停目”(《初发入南城》)等,其中的“赏”、“玩”可以互用,它们的意义与“赏心”之“赏”相同,表现的都是诗人从自然山水中得到审美享受。其实,以自然山水作为审美对象是魏晋以来“文的自觉”的标志之一。《世说新语》中有许多这样的记载: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形超越。”(《文学》)
由此可见,当时名士们已经具有了深入自然并欣赏其美的态度,这是山水诗形成的主观依据。逮至晋宋之际的谢灵运,继往开来,在欣赏自然美景的基础上大量写作山水诗,建立了山水诗创作的某些范式。他所提出的自然山水“赏心”说,虽然没有严密的理论论述,但从他的诗作中可以理解“赏心”的具体含蕴。以《游南亭》为例: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药饵情所止,衰疾忽在斯。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
该诗作于景平元年(423)初夏,这时诗人出任永嘉太守不到一年,诗歌通过描绘傍晚南亭附近的自然美景来抒发人生感受。全诗分为写景与抒情两部分,首句点明了取景赏物的时间是在雨后初晴的傍晚,接下来描绘寓目之景。“云归日西驰”勾勒出一幅彩云舒卷、红日西沉的壮丽画卷。雨后的丛林苍翠欲滴,散发出清爽澄净的气息,一轮夕阳渐渐隐没在群山背后。“半规”似拙实巧,生动形象地刻画出夕阳西下的图景。当读者随着诗人的描述沉浸在黄昏美景时,下文却笔锋陡转,加入了叙述的成分,交代自己游南亭的原因。接着由远景转向近景的描写:丰润的兰花已经长满了路径,池塘里也露出了荷叶的尖尖嫩芽。“渐”、“始”二字传达出大自然不可阻遏的勃勃生机。“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是过渡句,既是对上文由春到夏景物变化的总结,又隐含着青春易逝、好景不长的慨叹。“戚戚感物叹”至“息景偃旧崖”六句细写由此而引发的心理感受:时序推迁,生命消逝,自己又衰疾缠身,为什么不离职归隐,安心养病呢?《宋书》本传记载谢氏“在郡一周,称疾去职”。翻检这一时期谢灵运的诗文,也曾多次提到自己身患疾病:“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登池上楼》);“卧病同淮阳,宰邑旷武城”(《命学士讲诗》),可见疾病缠身确实是谢灵运去职的动因之一。不过,综而论之,诗人下定决心要弃官归隐,更为主要的原因乃是希望能在自然山水中寻到某种精神的慰藉。本诗五、六句是在近景和远景的描绘中间插入的叙述之语,表面上破坏了诗意的连贯性与读者的欣赏视角,其实诗人想说明通过自然美景的欣赏和感悟可以抚平心中的痛苦。这里强调山水的娱人功能,在其它诗作中也有所反映,如“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自然美景蕴含着无限清晖,仿佛专为娱“我”心神而展现,使人沉浸于其中而流连忘返,获得精神的愉悦。所以诗的结尾用一设问句说:“我的归隐之志向谁表白呢?只有自然山水才是我的知己啊。”这里的“赏心”正是指对自然之美的欣赏之心,并且在欣赏中获得精神满足。这是谢氏“赏心”说的第一层意义。
然而,“赏心”的含义并不局限于此,《登江中孤屿》中所体现的赏心意蕴便是指在欣赏自然美景的基础上而悟理: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回,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像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这首诗同样作于景平元年(423)初夏,谢灵运因“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遨游,遍历诸县”(《宋书·谢灵运传》),故江南江北的风景名胜游览殆尽,但诗人仍不满足,想再去江北寻找新的景致,该诗是重游永嘉江(今瓯江)时所写。从结构来讲,全诗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记游写景,诗人乘船横渡到江北去寻新访异,道路弥远,时光匆匆而逝。突然在浪花飞溅、江水分流处,孤屿山散发着迷人的魅力闯入视野。它挺立于江中,大方而略带羞涩地向蓝天白云、碧江绿水尽展其研丽之姿。诗人着一“媚”字,形神兼备,传达出山水的无限灵性。“媚”是谢氏很喜欢用的一个动词,如“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潜虬媚幽姿”(《登池上楼》)、“云日相映媚”(《初往新安至桐庐口》),它们与宗炳“山水以形媚道”(《画山水叙》)的用法如出一辙,表示诗人要从自然景色美的感悟中获得某种道理。故诗的后半部分为理语陈述:面对如此澄澈明净的画面,令人在惊喜之馀忘怀了旅途的疲倦,不禁沉浸其中,想到孤屿山与周围美景虽蕴涵着自然界的灵秀之气却无人赏识,所含至理更无人传达。言外之意是今日“我”作为知音而与之心神相契,感悟到其间的真理。诗人进而把它想像成云雾缭绕、远离世俗尘缘的昆仑仙境,若在这里修炼长生之术定能避世远祸,颐养天年。由此可见,本篇所述之理乃道家人生观,是诗人在现实生活中“不得志”,遂遨游山水而悟得的。另外,诗人也常在作品中表达佛家的人生观,如“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过瞿溪山饭僧》)等。“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为全篇诗眼,“赏”即“赏心”之意,诗歌的主旨就是在妍媚动人的自然美鉴赏中悟出人生道理。这是谢灵运“赏心”说的第二层含蕴所在。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也是最能体现谢诗“赏心”意蕴的山水名篇之一,诗云:
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舍舟眺回渚,停策倚长松。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初篁苞绿择,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
这是诗人于元嘉二年(425)从南山住所经巫山返还东山故居时眺望春景而作。前二句交代游程:朝发于南山而夕憩于北峰。接着点明景物描写的特定视角:舍舟登岸后在山脚下倚松而立,回眸瞻眺。这时已是傍晚,丛林掩映的山径显得狭窄深邃。在落日的馀辉里,江中洲渚给人以空灵透明的感觉。远山林木葱笼,刚刚过去的几场雷雨催发了它们的无限生机。诗人俯首处,正看到破土而出的竹笋还未脱去嫩绿的外皮,旁边的蒲草正绽放着毛茸茸的紫色小花。再一次回眸湖岸,恰见海鸥逍遥惬意地飞翔于空中,几只天鸡也在温暖和煦的晚风里翩翩起舞。“戏”、“弄”以拟人化手法活画出海鸥、天鸡怡然自得之态,为湖光山色平添几分生命的活力。末六句又是悟理之言:独赏美景,心虽眷恋,胸中却蓦然涌起浓重的孤独感,古人已逝,知音何在?看来只得强自排解了。“赏废理谁通”是全篇的中心,意谓赏心若废,山水之美便无人欣赏,其中蕴含的真理也没有人能传达,山水美景将失去存在的价值。这里,诗人发现了人与自然的契合点,正是“山水非关人意,而人自钟情山水”(吴淇《选诗定论》)之意。可见诗歌描摹具有视觉美感与生命律动的绝妙图景,是为了在美的观照中抒情悟理。与其它篇章的不同之处在于此处仅点到为止,而没有对理的内涵作具体辨析,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像空间。这和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的表达方式颇显一致。
通过以上几首诗的简单分析可知谢灵运的山水诗一方面注重描绘传达自然山川的外在之美,同时也强调感悟其中所蕴含的精神理蕴,而“赏心”说则完整地体现了这一基本内涵。它指主体在自然山水的欣赏中获得审美愉悦,达到“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的境界,这种愉悦感既包括对山水美的追求、领略与欣赏,也包括在此基础上而悟及人生至理。在谢诗中,对山水美的追求与欣赏有时呈现为一种纵情极欲的人生观。谢灵运赏爱自然山水,有时代精神的感召与本性流露的因素,这使他在心理上有意识地追求新奇幽峻的外物景观,如前文已引的“怀新道转回,寻异景不延”;同时,贵族地位又为诗人把心理上的审美取向化为实际行动提供了便利。据《宋书》本传记载,谢灵运父祖“生业甚厚”,在京城有接近自然山水的亭台楼阁,在会稽有“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的始宁别墅。所以他为官京城时常常“出郭游行……经旬不归”,隐居时“寻山陟岭,必造幽峻”,甚至带领大批门人“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被误认为是“山贼”。谢灵运对自然美的这种追求在很大程度上与他对高权势位、锦衣玉食的追求有相通之处,目的是寻求新奇的感官刺激和满足。这种方式决定了他不可能完全融入外境,把自然山水当作平等的可以进行心智交流的对象来对待,而是凌驾于山水之上,驱役它为我所用,表现在作品中,他的大部分诗歌并没有达到物我交融的境界,诗人总是作为与自然相对立的欣赏者与观察者而出现,诗文中也常有“贞观丘壑美”(《述祖德诗》)、“贞观厥美”之语。所谓贞观,即指静观默察自然山水,如此才能发现其美,从而悟出它所蕴含之理。这里,山水之美不仅给人以美的精神享受,更予观察者以哲理启迪。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谢灵运的思想充满矛盾,作为高门望族子弟,他希望能够平流进取,坐致公卿,但又处于刘宋时期皇权加强,士族势力被不断削弱的社会现实中;而且,个性猖狂的诗人从骨子里看不起出身寒微、靠武力取得天下的刘氏皇族,但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又需要倚仗这些人才能实现政治抱负。同时,他一方面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继续光大祖业,但内心深处又认为自然清旷之域高于世俗名利场。这些矛盾使他一直在进退之际徘徊。于是,当他在现实政治活动中遇到挫折时便会愤而归隐,一旦形势好转,又会重返官场。这样的心态决定了他总是带着某种情绪去游山玩水,山水之美所带来的精神愉悦往往是暂时的,而不能完全进入赏心的境界。今人叶嘉莹先生评价谢诗道:“事实上谢氏对于山水之追求,既未能使精神与大自然泯合为一,达到忘我的境界;对于哲理的追求,也未能使之与生活相结合,做到修养的实践。因此他的诗乃极力刻划山水的形貌,又重复申述哲理的空言,便正因为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烦乱寂寞之心情中,想要自求慰解的一种徒然的努力而已。”(《从元遗山论诗绝句谈谢灵运与柳宗元的诗与人》)从前面分析的几首诗中可知谢诗的这种缺陷是存在的,但并不能因此而否定谢灵运山水诗的首创之功。况且自谢灵运山水诗倡“赏心”说后,齐梁诗人谢朓、沈约、江淹、何逊等皆踵其后在山水诗中运用它,而且意义与此完全相同。由此可见谢氏“赏心”说对后世山水诗创作仍具有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