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算是先人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最高只能到爷爷那一辈,因为父亲的爷爷,也就是爷爷的父亲之上的那一代代,我从来和他们没打过照面,印象之类的记忆,更是无从谈起。他们虽然是比我的爷爷辈份还高的先人,但我没有描写他们的第一手资料。在我的脑海中残存的关于能称得上先人的记忆,只能到我爷爷的那一辈。
我的亲爷爷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我懂事的时候,顺着母亲的指点叫过去叫过来的本家爷爷,也都是些我爷爷的亲的或叔伯的弟兄们,在同姓里面,属于一大支,门户靠得比较近,显得也最亲情。于是,我们这些孩子叫起爷爷来也就格外热乎。
按大排行算,我爷爷共有兄弟六人,爷爷是老大,到我懂事的时候,和爷爷同时健在的,还有二爷爷、三爷爷、五爷爷。四爷爷和六爷爷早已过世,六爷爷属正常死亡,四爷爷的死亡伴随着一些离奇的故事,我将在后文加以叙说。
我爷爷们的父亲一辈,也就是我称呼老爷爷的那辈,有考过秀才、做过私塾先生的,有卖过糖火烧的,有织布卖布的,有榨油卖油的,颇出过一些小手工业者和有点文化水的人。可到了爷爷这辈,据我所见和听说的,没有一个人从事过农业以外的其它行当。
在我老爷爷和老奶奶的眼里,我爷爷不是一个争气的人。到我老爷爷那个时候,我们家的日子还是比较殷实的,爷爷读书时,家里给他请的是当地有名的秀才先生,一年的报酬是好几担粮食。爷爷读过几年后便不再用功,只好跟着老爷爷下地干农活了。刚刚走出学堂、细皮嫩肉的爷爷是忍受不了农活的艰苦的,更何况老爷爷也不忍心让自己的长子终生从事稼穑。管教上的放松,加之爷爷的率性和好高骛远,养成了爷爷游手好闲的坏习惯。随着老爷爷、老奶奶的相继过世,爷爷便成了无人能管的浪荡公子,几年下来,本来殷实的家底,被他赌得所剩无几。等我母亲嫁到傅家,爷爷将个一穷二白的家彻底交给了只有16岁的父亲和比父亲稍大一点的母亲,自己住到村子苹果园的小屋里,当起了“寓公”。母亲虽然算不上大家闺秀,可姥爷家里有地几十顷,雇着长工,其家业在我们那一带没有几家能比。照门当户对讲,母亲嫁到我们家算是下嫁,下嫁的闺女在婆婆家是应该被宠着的,而母亲说,她嫁到老傅家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父亲有了在外工作的机会,很少回家,孩子又小,母亲希望爷爷能帮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可身体硬朗的爷爷硬是对家里的一切不管不问,只管按时回家吃饭。冬天,地上结着厚厚地冰的早晨,母亲为了挑两桶水煮地瓜,几次摔倒在地上,又几次重回井台打水。即使在村里人眼里,刚过50岁的爷爷是不应该不帮一下他的儿媳妇的,可是爷爷依然没有,母亲仍旧以她单薄的身子,常人难以理解的毅力和耐心,打理着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善良温和的母亲对爷爷的表现从来没有半句怨言。爷爷酒量大,酒瘾更大。解放初期,爷爷和村干部的一些小小过节,在文革中又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旧事重提,爷爷愁上加怒,心情一天天坏下去,酒也喝得一天比一天多,有时一整天只是喝酒,饭不吃一口,喝到最后,酒精成了爷爷生活的唯一支撑和依赖。直到有一天,爷爷一病不起,终于在酒精的麻醉中走完了自己磕磕绊绊的一生。
五爷爷和我爷爷是亲兄弟,当过兵,是二次解放诸城时跟着梁兴初的部队走的。之后,一路南下,打过淮海,渡过江,参加过抗美援朝。他打没打过枪不知道,只听他说在部队干的是炊事员,经常冒着炮火送饭上前线,有时还遇到过小股敌人的袭击,但五爷爷肩上挑着的饭从来没丢过。五爷爷讲起战场上炊事员的故事,煞有介事,随着他那嘴唇不停地扭动,故事也格外生动精彩。我们这些没见过战场硝烟的孩子,总认为五爷爷的故事里有些夸大其辞的虚假成份,等看了《英雄儿女》、《渡江侦察记》等战斗故事片,才知道战斗中的故事还就是那么回事儿。
抗美援朝结束,部队征求五爷爷的意见,是否愿意留在上海地方工作,思家心切的他二话不说,坚决要求回家。于是,在战火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五爷爷解甲归田,重又回到了当兵出发时潍河岸边那个叫李家庄的小村,拿起祖辈用过的锨镢,再次与生养他的故土相伴朝夕。几十年后的事实证明,五爷爷的回家是一个错误,是一个自己终生无法弥补的错误。因为和他一同出去当兵的同村的战友们,只要是留在上海的,都混得不错,有一个姓宫的,当兵前在家念过几年的私塾,竟当上了上海闸北区的公安局副局长。每当这些留在上海的战友回到村里探望亲人,不管人家多么盛情邀约,五爷爷从来不见他们,我想,这其中的难言之隐只有五爷爷自己心知肚明。
五爷爷身上有着我们家族耿直倔犟的遗传基因,无论何时何代,这样直来直去的人是很难适应仕途和官场的。 上世纪70年代是贫下中农吃香的年代,为了上级的硬性要求,也因为五爷爷上过战场,牌子红,大队里安排五爷爷当上了第五生产队的贫协小组长。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贫下中农协会头上顶着可与人炫耀的光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什么都管,其实屁事都说了不算。村里的贫协主任要听书记的,生产队里的贫协组长要听生产队长的,贫协主任还可以在书记面前哼哼两句,贫协组长就是哼哼也干哼哼。可生性认真的五爷爷却不这么想,他是猪食槽子跌跤认了真食,把贫协组长看成是个比部队炊事员还重要的官。认识上的偏差导致了行为的错误,行为的错误造成了悲剧性的结局。五爷爷一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队长不管的事他管,该队长管的事他也管,管来管去,不善于用心计的他被队长所利用,最后落得个掉进乡里乡亲是非窝里难以拔脚,灰溜溜地辞掉了贫协组长那个小差事。由于家贫,40多岁的五爷爷仍是光棍一条,后来经媒人撮合,离我们村90里地远的石门公社马山后村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跟了他,成了我的五奶奶。五奶奶进傅家门时带了两男一女,为了感激五爷爷拉扯3个孩子,也为了在傅家更好地立足,五奶奶让3个孩子全都随了傅姓。五爷爷和五奶奶结合后,只生育了一个女儿,女儿长大后,嫁到了几百里外盛产黄金的招远县,这是五爷爷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骨血。
五爷爷好酒,酒量大小不知道,反正喝得很勤,只要碰见他,总能从他说话时的嘴里闻到酒味。五爷爷下地干活,肩上扛着锄,倒背着的左手里握着酒瓶,口袋里用油纸包着一块炸肉或者几根咸菜条。干活累了,席地一坐,敞开瓶盖,咂上几口。有时只顾喝酒,口袋里装着的酒肴也就忘了吃。不管农活儿多忙,酒是不能忘了的。五奶奶怕他喝坏了身体,总往他酒瓶里掺水,后来让五爷爷发现了,就不再用五奶奶给他准备酒了,总是自己从酒坛里舀酒。地头上,麦场里,菜畦旁,五爷爷总是在喝酒,喝到兴头上,便将手里用作酒肴的炸肉撕成小块,分给围在他身边的小孩子们吃,孩子们吃馋了,就越想吃,五爷爷身边时常围着一群馋嘴的孩子。
跟爷爷一样,可能也是由于酒的原因,五爷爷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得病后,我父亲和五爷爷家的叔叔们几次陪他去潍坊和青岛的大医院。回天无力的大夫们对我父亲讲,回家等着吧,不要再花冤枉钱啦。五爷爷也觉得日子不多了,也就不怎么在乎,一边治病一边喝酒,他是喝着酒进入天堂的,临死前一天晚上,酒瓶子还放在炕头上。
二爷爷是单独的一支,他有两个妹妹,男的只有他一个。二爷爷早年上过两年私塾,因为脑子笨,早早就辍了学。我上小学的时候,放了暑假和秋假,是要跟大人下地干农活的,干的最多的是到割倒的麦田里拾麦穗和给耕地的大人们牵牛。我最愿意给二爷爷牵牛,二爷爷是耕田种地的老把式,特别会使唤牛,给他牵牛省劲。在我的记忆里,二爷爷的肩上从来不曾闲着,不是扛着犁,就是背着耙,再不就是一捆青草,生活中的二爷爷,没有一天不是和农活联系着。二爷爷的地里活干得非常专一,也非常精到。就拿打地瓜沟来说,我们家乡先前是地瓜产区,人们的生活来源百分之九十靠的是地瓜,种地瓜是大人小孩都会干的活络,因此,打地瓜沟就成了老把式们显示身手的好机会。打地瓜沟要下很深的犁,一条地瓜沟要一个来回才能完成,而且要两头牛拉一张犁。两头牛和一头牛不是一个使法,如果两头牛劲不往一处使,或者使反了劲,打出来的地瓜沟难免歪歪扭扭,一旦出现这种状况,别人笑话的不是牵牛的,而是扶犁的,这就更显示出犁把式的要紧。生产队里就那20几头牛,多年的相处,哪头牛什么脾气,二爷爷都一清二楚,二爷爷使唤起牛来得心应手。和二爷爷搭挡,我基本上是个摆设,只是到地头拐弯时方显示一下我能尽快领着牛转过弯来的作用。走直趟时,我时不时望着天上飞过的鸣叫着的鸟雀,脑子里冒出些古怪的想法,手里的缰绳若有若无,不知不觉中自己走偏了,牛也跟着走偏,这时只听身后一声鞭子的脆响,随之而来的是二爷爷一声急急的吆喝:“偏了偏了,你这孩子!”听起来二爷爷的高声大腔里带着怒气,实际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二爷爷从来不跟别人动气,何况我还是他的本家孙子。等到地头休息时候,我摘下二爷爷腰间的烟袋包,给他卷支喇叭烟递到嘴里,他会不顾疲劳地讲很多狐女鬼怪的故事我听。夕阳西下,荷犁而归,二爷爷一味地低头走路,半日的疲劳令他不会多说一句话。回到家,依然是清水煮地瓜和豆油咸盐炖白菜,外加一壶略带苦涩味道的瓜干酒。二爷爷没有远大的抱负,非常实际,是兄弟们当中最务实的一个,一生从没离开过生养他的故乡。他终生与土地为伴,以五谷为养,故乡四季的农事相伴他一生。二爷爷生有两子一女,姑姑心地奇善,快30岁才嫁到邻村,精神上的疾病一直缠绕着她,两个叔叔,一个赶马车,一个赶地排车,赶马车的大叔叔和二爷爷一样,是一把使唤牲口的好手,在我们那一带很是出名。
三爷爷、四爷爷和六爷爷是亲兄弟,六爷爷死在我出生前。六爷爷死后,识得几个字、又有几分刚性的六奶奶,带着唯一的儿子改嫁到了东北,几十年间,偶有六奶奶的消息,也是零零碎碎的,只是傅家健在的老人们时时在惦念着她。六奶奶在傅家为媳妇时,是一个快嘴快舌、说得起放得下的人,心眼也好,是妯娌们的主心骨。再是,她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个未成年的孩子,到东北那么老远的地方,不能不令曾经和她相处过的本家人牵挂。六爷爷大概是个本份人,没有有关他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同为亲兄弟,三爷爷却是个另类人物。三爷爷的家境在我们家族中是最好的,可他既不愿学文化,又不屑于农事,只是热衷结交兵匪,舞刀弄枪。我可以凭着父辈们的讲述描绘出我想象中的三爷爷。留着用蓖麻油抹得锃亮的分头,穿着上下一身黑的土布衣衫,肩上扛一杆在当时看来已是相当先进的土枪,枪上可能还扎着一块红布什么的,威风八面地从村子走过。像他这副样子在上世纪之初的山东乡村里,在有钱有势人家的少爷里也是一种时髦,因为,家中有这样一个角色,对于混乱年代总还是有一些震慑力的。如果单纯为了打个猎玩个潇洒还是无可非议的,那时候没有文化却有些能耐的农民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仅仅使三爷爷偏离传统的人生方向而导致了人生悲剧,他不光彩的作为还令我们家族感到了记忆深处的耻辱。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混乱的中国军阀割据,战火频仍。在鲁南地区,活跃着多如牛毛的土匪和军阀,出生于诸城本土的张步云便是其中很有些影响的人物。张步云是个有奶便是娘的投机分子,他时而投靠小日本,时而傍依蒋介石,他用诸城及周边县区百姓的血汗筑建着他的军阀霸业。他的城墙修得固若金汤,固若金汤的城墙上砌筑着的是贫苦百姓的冤魂和血汗,还有我三爷爷鞍前马后的一份“功劳”。作为张步云部的非武装人员,三爷爷穿着不带衔的军装,领着饷钱,骑着高头大马,为修建城墙监工。三爷爷为张部效力的原因和动机,至今仍是个谜,但有一点是永远抹杀不掉的,三爷爷用牛筋做成的马鞭抽打过筑墙的民工,更为乡里乡亲愤怒和令我们家族羞耻的是,三爷爷竟然用鞭子打过本村的乡亲,有些被打的还是我们傅族的本家及亲威。虽然三爷爷监工的行为截然不同于当兵扛枪杀人,可在乡亲们的眼里,遭受熟悉的乡党羞辱,在人格上比生人的杀戮更甚。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发芽是早晚的事情,在解放后的一个个运动里,三爷爷的作恶必然在劫难逃。不知他内心里是否真正忏悔过,不知他当初是否预料到鞭影闪过之后会是什么后果。他的子女们在以后的岁月里遭受的冷遇和歧视,使他的罪孽在儿女们身上成为一种洗刷不掉的恶性延续。
听我父亲讲,在我的爷爷辈里,四爷爷是最聪明的一个。正由于他太善于思考,又加之少言寡语性格孤僻,在亲眼目睹了家族的衰败过程后,对自己父亲那种自以为是的一言一行很是愤怒。最终,他忍受不了家里的压抑气氛和父亲对自己的大儿子——我的三爷爷的过分放纵而离家出走。在我们家族里,像我四爷爷这种孤僻而又偏激的性格,可以说不乏其人,但能够在行动上做得如此偏激的非他莫属。他似乎有意表示出与三爷爷、与家族的决裂而走得很远很远,据说一直走到了靠近苏联的黑龙江漠河一带。他打过松子,挖过人参,放过松排,甚至下过矿井挖过煤。最终死在流浪途中,未留下子息。
潍河啊潍河,故乡人赖以生存的母亲河,傅氏家族和他的亲戚他的仇人都生活在她身边的河,千百年流淌,绵绵不断,承载了太多太多。岁月更迭,物是人非,如今,一切的世事都在跌宕中趋向平缓,我的爷爷们也都在灰飞烟灭中只剩下生命的传说。就像他们的先人在他们的言说中得到信息的传承,他们的人生故事在一辈又一辈的傅族后人中偶尔被捡拾着,作为佐证,作为谈资,作为符号,在断断续续、若隐若现中连缀着历史。无所谓平凡,亦无所谓辉煌。
历史是谁也不能绕过的人生过道,后来者我们,自然也逃不过它设计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