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人间

路上

冬季天黑得早，感觉时间少了，我在车上，车在昼夜之间。这就是习惯上说的旅行吗？事实上，“旅行”是个古代的词，如今只有“行”没有“旅”了。无论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总是感到飞快。汽车日行800公里，火车可以日夜兼程，飞机日行8000公里也未可知。风驰电掣，转瞬即逝。交通工具越发达，旅途就越短暂，目的地近在咫尺。有人午后还在西北，晚饭却在京城。没时间忧伤，没时间怀乡，没时间写诗作文了，难怪耐住性子写的游记越来越少。

吊诡的是旅行却成为这年月的时髦。人人都在路上，人人都在旅行。大年正月初二都要出来疯一疯。呵，他们都出来了也好，你就能发现中国人真多呢。纠结，喧嚷，拥挤。连衣服上的绒都磨光了，光溜溜一片一片，煞是难看。多就多吧，都是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挤挤也能适应。老太太在下铺，吃了好几桶方便面。每吃一桶的时候，都用枯燥的手捂着，生怕别人抢了去。吃面的间隙，她指挥自己的老头子在上铺与下铺之间爬上爬下，长着一撇小胡子的老头儿倒也灵敏，像一只黑色的山羊。胖子长时间站着，而且堵住过道，要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向他行注目礼。还有孩子一哭，就亮出乳房吓唬的妇女，还有中铺打呼噜的中年人，还有隔壁哭喊不停、被人看着的疯子。拥挤就拥挤吧，虽说我不喜欢他们，但也不怕他们。这些抽象的同胞，现实里的陌路人。

收回目光，注视自己。总是一个人开始，一个人在路上，一个人结束。这是要到哪里去？问过许多次了。或许是北方，或许是南方。鱼米之乡，人烟密集、富庶繁荣之城，人文鼎盛之地。小时候的书本上写着：“祖国的四面八方”。于是许多地方许多景象许多人物从身边过去了。青海，甘肃，云南，贵州，湖南，四川，陕西，河北，山东，东北，江苏，浙江，应该还有一些地方，但因为每次出去都回来了，所以不会记得特别清楚。甚至当时也没执意弄清楚。哲学家们不是已经说过，人生像是一个谜，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么。

但这次似乎清晰些。这次是不同的方向。前方是零下二十度的严寒，是白茫茫一片的荒凉，荒凉的中央是故乡。对面有人看着，他毫不掩饰地猜度。我敢肯定他猜不透。直到他转变念头，不再费神。我只对他们微笑，与他们保持距离。绝大多数时候沉默，沉默的时候，在心里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如此。”。或者有时候要发声，那是迫不得已的咳嗽。

他们都吃完方便面了，车厢里的味道不能再浓厚了。现在轮到我了。吃着方便面的时候，彷佛回到了方便的时代。这样的时代，还有旅行么？还需要旅行么？我每次吃方便面总是很快。很奇怪那把一桶方便面当做满汉全席，吃很长时间的人。等我把多余之物扔进车厢一端的收容桶，回到铺位时，忽听广播说到了太原府，下意识向窗外望去，啊，一片黑暗。可以想象，车在黑暗里飞驰。

我发了短信息，联系了与车平行飞驰的事故和人物。有人在车祸里丧生，有人正在吊唁路上。做贼的神仙，修炼的隐士，为爱情难过的傻子，都在路上。约翰唐恩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人生如斯，人间如斯，这样的夜里哪有好梦？在人伙里的时候，没有心的自由；独自一人的时候，心被心绑架。车铿铿锵锵一直向西，但回到故乡的不是全部，而仅仅是较不重要的那部分。

悠悠忽忽到了早晨7点30分，终点还是漆黑一片，冬季的夜晚真长。但这是最后的寒夜了，之后就是春暖花开。春天有什么不同？至少可以再次想起那个叫海子的人。学会原谅一切，包括自己。不过是这么想想，天在瞬间就大亮了。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路边，像一个电影的开头。

怀念

怀念也是疼痛。怀念是一种深处的隐痛。不拘时间，不拘地点，突兀地来，慢慢地去。有一次，只是移栽园子里的一丛花，铲子下去，触着的是泥土，但疼痛的却是记忆；另一次，看见上学的孩子沿着铁路往前走，想起了《论语》里司马牛的话，心里就开始痛，一直延续了许多天。还有一次，看见两只白鸽子，一只在屋顶站着，一只来到院子里，朝人们这边张望，突然觉得它们似曾相识。

好像按了机器的快退键，时光瞬间倒退26年。也是菊花，也是鸽子，也是秋天，万事万物开始收敛。不多的工夫，一个人就变成孤儿。天空猛地抖动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但疼痛的种子播到深处。怀念是朦胧的疼痛，无法用语言表述。看过许多文字，都是说那人世间的真情与真心的，但语言只说出了最浅的那部分。每在这时候，都能感到语言是又短又拙的舌头，无法雕琢细腻的东西。语言说出来的，只是没有真相的现象。语言更似那泻药，反把真情和真心排遣了。

如果说语言是苍白的，那么仪式呢？那么多人都来了，来到了秋天的天空下，来到山坡上，半月形环绕着，中间是重要的人物，气氛肃穆，表情庄重。大家停止了吵吵嚷嚷，静默了片刻。与其说大家想记住一个人，不如说他们想忘掉这同一个人。才过了几分钟，各自隐秘的心思就开始活动，小算盘的声音此起彼伏。但对于骨肉来说，一切都是连绵不绝的，即使仪式也无济于事，疼痛永在继续。这是无法治疗也是无须治疗的，只有忍受。时间久了，疼痛甚至成为依靠和安慰。

离开语言和仪式，寻一个人少的地方，独自坐会儿吧。是在墓园、废墟或者荒岛那样的地方吗？野草停止生长了，显得又纤细颀长了。日头偏向西南，阴影斜侵东北。世间缄默着，连神明也都只看不说了。是的，万事万物正在衰落，死生轮回都是规律。当微凉的风吹来时，就能看见怀念的人从山坡的东边走出，消失在西边。他将不可避免地带走白天。那时候夜晚就会降临。夜晚是有些黑暗，但只有在夜晚，才会看到繁星点点。星星之外，其实没有其他的灵魂。

去来

就在不久前，对遇见的第一个人说“是的，要去了”。才过了不长时间，或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十几个小时，就要对遇见的第一个人说“是的，来了”，接着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这样说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很惊奇。真的不能肯定，到底是去了还是来了？去与来是不是同一条路？经常所说的“方向明确”到底是什么意思？与其说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来”是没有意义的助词，不如说是一个实词。他官场的那些朋友说“他去了”，而他乡下的左邻右舍传言“他来了”。“去”和“来”果然是同一条道路，就要看在什么地方等他。那么久的时间过去了，陶先生为什么还很有名？难道是他的毅然决然，他的勇气么？难道是陶先生始终飞翔的心灵么？

虽然潜伏着某种危险，但飞翔是自由开放的，理论上是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至少能俯瞰大地上的景致，山岳，河流，国度，城池，树木，草地，花朵，人形，西瓜，芝麻，甚至芥菜籽。在高处反观到茫茫尘世里的自我，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们寂寂无名是应该的。我们“去”“来”的时候，心灵在何处？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就是像钟摆，在“去”与“来”之间摇摆。肉体有多沉重，心就有多沉重。沉重使人容易疲倦。无怪乎睡意如此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