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火车厢顶上的大灯关了,我在中铺,眼前完全暗了。没有睡意,我只是静静地躺着。听车轮越过铁轨连接处的小缝隙。每过一个,就发出“锵”的声响。那小缝隙一个又一个,一直排列到西北。上铺的人已经睡着了,发出毫无顾忌的鼾声。我真是佩服他,轻而易举就能忽略锵锵声,大有天下为家的派头。
我觉得这样清醒躺着,有点被动。做点什么,才能适应陌生的环境和黑暗。我摸索着发了数条短信,其中一条飞向西部,一条飞向东部。我摸索着放好刚才看过的书。那是一本古代小说选,里边讲了许多传奇故事。孤独的男生经常碰到美丽的女鬼,后来就不知所终。我注意到其中有好几位姓崔的主人公,崔护,崔简,崔莺莺。当我把书合上时,活灵活现的古代人物也就进入夜间了。他们也会入睡,直到这书被再一次翻开,阳光“哗”一下照亮他们的脸。
我摸索着把围巾和帽子挂在衣帽钩上,眼镜无处可放,我也挂在那里。我摸索着掏出钱包,里边装着不多的钱、身份证和换车票的卡片。我在暗中想了想,把钱包放在枕头下。明天放亮,如果首级在,钱包以及身份就在。我摸索着把棉衣叠成方块形状,放在脚的那一边。我摸索着打开还有点潮湿的被子。我摸索着把自己摆顺方向,头朝向黄河以北,脚搁黄河以南,然后谦卑地躺下。
我摸索着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想起了弥尔顿,他就在这暗里写作,写了伊甸乐园里那些赏心悦目的景色,写了神灵们在天空的战场。我想起博尔赫斯,就在这暗里,清点博物馆里的书。后来,我想到原始先民,当时火还没广泛运用,他们连一小段蜡烛都没有,更不用说发明电灯。我想当时他们就是这样,长时间在黑暗里摸索。我也想到那些白色恐怖下的革命者,他们夜里不敢照亮,摸索着写下密码,情报就在其中。
但我又想,我既不像先民那样孤独,也没有秘密工作者那样悲壮。我没有任何危险。方便面、尿骚气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阵阵袭来,使我周围的黑暗相当熟悉友好,充满人间芳香和安谧。在暗里,我枕着铁碰铁毫不妥协的声音,等待自己妥协。什么时候妥协了,什么时候就能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