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

城里住得久了，就特别想出去。找一个陌生的地方，藏起来住几天。让那些人、电话、生意和是非找不到。到哪儿去呢？一般人都首先想到海边、草原和山里，说实话这三个地方都是理想的选择。

但他出生在海边，熟悉那里。熟悉的东西难以拒绝。海滩，海浪，阳光，海边的小屋，都像是亲人一般。亲人在招呼，无法不应答。而且他知道，海边也有空无一人的时刻。黄昏时分，又赶上下雨，海边往往空无一人，空无一物，那里好像刚刚举行过亲人的葬礼，他悲恸不已。悲恸让他失去平静。所以要在选择的名单里划掉海边。

让他想想，草原和山区哪个更好？草原辽阔无际，白云朵朵，牛羊点点，牧歌阵阵，诗意盎然。草原人骑马驰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草原太奢华太欢乐，不适合灰色沉默的他。到山里去吧。山里有村落，山里有野草覆盖的坟堆，幸运的话还能遇到招魂仪式。把山里比作人，他就是比较沉默，内敛低调的汉子。山里适合他的心境。

他不要找人打听和商量。找人商量了，就有可能变成两个人去。两个人去就要讨论车次，旅店，饮食和风景。山里哪有什么车次和旅店！说着说着，就会争执起来。假如没有矛盾，就会产生默契。两个人在旅途默契得久了，就是故事。即使没有故事，也会想出一个故事。故事总会结束，结束了之后，谁知道是什么结果。没有故事才不会结束。如果中途再加进一个人，就是三个人。三个人同行有得热闹和笑话了。

他现在想要的只是一点点清净。他只要独自往山里走。或者带一张地图，或者什么也不带。山里没有既定的路线。一个地方走的人多了，就出来一条路；一条路人们忘记走了，就成荒坡的一部分。他能走多远，就能打听多少事情。走吧，沿着弯曲的路进去，大风一吹，脚印无痕，就会杳无踪迹。

山里人与从前书里写的差不多，几乎没有变化。他们扯着嗓子问他从哪里来，但也会偷偷观察他的动作神情。他们给他一间土坯房，而且还用羊粪烧热了土炕。说到收费的事，连连摆手，好像自己是百万富翁。他们给他送来煮土豆和苦苣酸菜。他像哑巴，只用目光表示自己的感谢。他们不介意他没说感谢的话。他们似乎知道他有心事。当然他们也好奇，站成半圆形，袖着手围观他，而且悄悄议论，不时发出压抑着的笑声，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没有恶意。过了一小会儿，他们感到乏味，自动散去。最后的那个人小心拉上院子的木门。咣当一声，大幕落下。

现在他坐在木凳子上。周围万籁俱静。月光朗照下来。哪是何时的月光呀？告诉你，在山里，不管春夏秋冬，还是上弦下弦，每一晚的月亮都会致命。他坐在这致命的月光下，开始吃土豆。土豆沙沙的，带着温热。他听得见自己咀嚼的声音。吃着吃着，他就哽咽起来，后来忍不住，大声啜泣。泪流满面了，他不在乎。他要让它流尽。终于吃完了，也哭完了。他走进土坯房，躺下，躺在村子里，躺在温热的土炕上，躺在没有任何信号的地方，躺在万古没变的寂静里。山里就像大的子宫，月光如同羊水。他游着游着就回到了早先，没有那么多人事，一切都陌生单纯。陌生让他退回自己，他全心全意托着自己。

夜深了，他觉得有了一点力气，于是轻轻放下变轻的身体。他想这是整理的好时机。他打开自我黑暗的储藏室，看里边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呀，里边装得满满当当，有的东西半年没有动，有的一年没有动，有的许多年没动，上面落满了尘土。他一看就知道，完全整理停当，需要一些时日。他给自己说：“尘归尘，土归土。把我的给我，然后回到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