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山的怀抱中,夕阳早在一个小时前就落下山头,山寨上空飘起了炊烟和土豆烤焦的香味。一阵西风吹红了晚霞,层层叠叠的山脉在晚霞中渐次淡去。本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可是这一群羊儿还在不遗余力的用嘴找出最后一枝草根。山坡上光秃秃的,远远望去,除了一些稀松的树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古碉楼而外,就没别的了。站在山与山之间的小草坝往山下望去,大渡河自然地转着湾而来,河的转滩处,是一处低矮的寨子……
用木头和石板盖起的房子,在暮色下显得很紧凑,沉沉的,像天边急雨快来时的乌云。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声。牧羊的帕卓旺杰看着山下的寨子,今天是最晚下山的吧,昨天是太阳刚刚靠山就撺羊回家了。自己也饿了,早上在太阳还没出山的时候就得起床,起床后,先把水缸里的水挑满,吃一点土司管家上个月给的酥油和奶渣就得赶着羊群上山。这几个月金川土司去了小金,就是这土司不在的一段日子,牧羊人都换了两个了。这年头是一个灾荒之年,天逢大旱,土司部落之间的战争还有流传在寨子里的寒病。致使整个寨子都死气沉沉。帕卓旺杰心里知道,第一个牧羊人是因为找不到好的草场,羊瘦了,管家怕土司老爷回来后怪罪,就把他交给了行刑人。第二个牧羊人怕和第一个牧羊人一样,每天都辛勤的劳役,最后染上了寒病,就在前几天,管家把他交给了喇嘛在寨子后山一处平地被浇上酥油,点了天灯。帕卓旺杰想着这一切,自己的肚子早就饿得像被什么掏空了。他怕自己回去迟了遭到管家的鞭打,于是起身把羊儿攒到一起,小心地下山了。这一年,牧羊人帕卓旺杰十二岁。
帕卓旺杰是寨子里的人,家里有阿爷阿爸阿妈,还有一个弟弟多吉。因为躲避寒病,一家人搬到了寨子的最边缘,有一个叫“八部里”的小山坝。帕卓旺杰一家人靠种植青稞和土豆进贡给土司而生活。因为土司会给帕卓旺杰一家人足够的食物。实际上,在收成好的年份里从土司哪里得到的食物也只够熬到秋季。帕卓旺杰明知道牧羊是一件极其危险的工作,但为了自己的家人,他来到了土司的官寨,他跪着求得了这个工作。因为这样,还可以得到一些土司发放的陈年的酥油和奶渣。这样的话,在这个灾荒之年,帕卓旺杰一家人就不至于饿死或是离散。
帕卓旺杰担心受怕的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官寨里,自己将会在什么时候永远消失。她就这样一直爬着,但是,他一直没有间断过向家里送去一些酥油和奶渣。过了好久,帕卓旺杰还在山坡上放羊,好像突然有炮声。他站起来望着山下的寨子。哦,原来是土司回来了。他心里突然放下了石头,这下好了,真正的“皇帝”回来了,再也不用受“二皇帝”的欺压了。十二岁的帕卓旺杰想着。他听寨子里的人说过,土司莎罗奔是去找自己的远亲了。更为确切的说,是去拯救远方的亲人了。这话是从管家嘴里听到的。
嘉勒巴庶原来是这儿的老土司,因为孙子莎罗奔有功,所以最后他把位置传给了莎罗奔。于是莎罗奔就以属地自号大金川,远方的地域也就是“小金”就以同一家族的另一个人“泽旺”去管理了。帕卓旺杰心想,这一次肯定是把远方的客人接过来了吧,他想了好多好多事,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好一点了……一如既往的,天,又变暗了,太阳落山了。
当他赶着羊群,回到寨子,他才知道,原来,一切,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土司莎罗奔劫持了小金土司泽旺及其印信回来。帕卓旺杰突然感觉,就要战争了,就要战争了。他放下手里的土碗,回到羊圈,这一夜,他没合眼。看着天上的圆月,听着寨外的风声……
真的,战争就这样,顺着帕卓旺杰的想象开始了。先是四川总督的使者到了,使者走后,莎罗奔起兵攻掠革布什札和明正两土司地区,一发不可收拾,帕卓旺杰逃走了,他为了自己的家人,他逃走了。十三岁的他回到家,陪着家人,来到高山牧场。再逃难途中,阿爷染上了寒病,后来,他走了。我们把它埋在一处山坳里。战争转眼已经四年了。靠着山险水急,碉楼工事,这场战争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自己的弟弟也十五岁了,家里苦不堪言。后来帕卓旺杰找到一份工作——给牧场上的庙子放羊和牦牛。因为这样,可以得到一些羊羔子和牛犊子。在牧场,庙子就是这个地方的权利和行政机构。一切事物,由庙子说了算。
最后,他做了和尚,帕卓旺杰,出家了。
在出家之前,他认识了江央卓玛。江央卓玛也是牧场上给庙子放牧的。江央卓玛是他一生当中遇见的第一个女孩,也是它第一个爱上的女孩。他们在草原上,在河湾里,一起见证了在属于他们时间里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后来,江央卓玛随着他阿爸搬走了,也就没有联系了。
帕卓旺杰去了庙宇,做了和尚。他弟弟多吉理所应当的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转眼十多年了,战争断了又打,打了又断,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因为哥哥旺杰在庙子做和尚,自己家也就慢慢改善了,当年的那些小羊羔和小牛犊如今已是一大家族了。帕卓旺杰家里吃的再也不是当年那样的酥油和时间过了很久的奶渣了。因为这样,生活条件好了,当初不怎么闹热的牧场陆陆续续的前来了更多的人。庙子也越修越大了。其中有一家叫东智的,就把帐篷按扎在旺杰弟弟家对面不远处。
旺杰的弟弟多吉不怎么爱说话,凡事只是做,从不多说。这么些年过去了,多吉也结婚了,并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儿。家里人口增多了,帐篷里时常传出笑语声和飘出奶茶香。
刚搬来的东智家特别看不惯多吉。东智认为,一个既不说话有没有主见的男人凭什么拥有那么多草地。于是他做上了茶叶生意。他从汉地低价运来,高价卖出。从中赚取了极大利润。并且他在商途中还会听说一些新闻。然后到牧场上大肆宣传,比如莎罗奔战败被带到北京点了天灯。又比如莎罗奔的战败是因为他的管家出卖了他。又比如莎罗奔的眉毛马上就要长到额头了,如果长到额头就会做皇帝之类的……短短六七个月,东智的名声就在草原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的地步了。当然,多吉也很欣赏东智的见多识广和能言善辩。
冬天到了,因为牧场要下大雪,吹白毛风。家畜们都被圈了起来。多吉家囤了很多草料。当然,这多亏了多吉和他的女人平时的劳累了。
因为刚刚来,只知道赚钱,也没囤积草料,东智家的家畜冻死和饿死了一些。他看见多吉家对的高高的牧草就生气。一天,他向多吉的阿妈说:“阿妈,我家牛羊冻死了很多,我要在你们家买一些牧草。”
阿妈谢绝的从东智手里递过来的钱,然后叫孙子弄了三百斤左右的草料给他,并说:“这草给你,可以够个十天半个月的。你还要自己去买。我们家的不够。因为是一整个冬季。”
东智答应了。
这一天,多吉从哥哥旺杰哪里回来,阿妈对他说了这事,多吉为了表示关心,又拿了两百斤左右的草料给东智送去。
天气太冷了,在帐篷外面呼一口气,马上就白茫茫一片然后消失不见。整片空气被冻得就像一块铁板。当多吉来到东智家里是,东智已经醉了,他喝酒御寒。
多吉从去了草料,东智谢谢后方喝了几杯。多吉不胜酒力想要辞别。东智开骂了。因为喝了酒,他把自己心里对多吉的不满全部以骂人的形式发泄了出来,他还摔了杯子。杯子是从汉地运来的,玻璃的,很漂亮。可惜碎了。摔破的玻璃渣跳起刺伤了多吉。双方发生了矛盾。动起手来。东智的家人把多吉的头打破了。多吉回到家里。
多吉的妻子达瓦看见自己的男人在这么冷的天被别人打成这样,便开始破口大骂。
两家人的帐篷面对着面,你一言,我一语。
没多久,达瓦去看躺在床上的多吉,也不知道怎么了。多吉早就没了气。
一家人慌了,乱了,两个女孩去庙子叫了帕卓旺杰。
弟弟多吉脑充血,死亡。
这时候,东智傻了,站在一旁的男孩子是多吉的儿子。他从腰间抽出亮晃晃的刀子放在背后。这把刀子是爸爸多吉用白银给自己打造的。这个冬天,刀子,比白雪更白。
他走到东智后面,一刀,插在他的腰间。
东智痛苦的弯下身子。大家都因为多吉的事而吓坏了,没注意到东智和孩子。
东智弯下身子,男孩又一刀,插进东智的肚子。
又一刀,插进东智的心脏。
基本上,东智还在酒醉中没清醒过来,孩子就结束了他的生命。当东智的血液洒在飞舞的雪花上,一滴滴从天而降的血泪沾湿了大地上的积雪。
多吉的妈妈是第一个看见的。她惊呼:“嗷,扎西……”
手中的油灯落在地上,引燃了不远处的草料,火光冲天,大雪纷扬。
男孩叫扎西,他手中的刀上,还存有血液。刀子,很亮。血液,很红。
东智,停止了呼吸。
…………
庙宇没收了两家人的所有家畜。最后,只留下一只藏獒。所有男丁,全部去庙子做苦力修行,忏悔;女子,到远方的庙宇做苦力。
帕卓旺杰走了,带着一只藏獒,走出了这一片牧场。他的身后,是他以前的家,以前的记忆,以前的家庭。他的阿爸,阿妈在事故中死亡,他的弟弟死亡。弟弟的女人,投身于大伙,两个女儿,一个做了别人的牧羊女,一个在庙宇干着苦力,这一年,他们还没满12岁。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