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春秋冬夏,大河水库自由垂钓区总聚集着一群虔诚的钓者。
最近这个队伍里多了一名成员,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细瘦身材,精神矍铄,和其它三五成群的钓者不同,他独自远远地在水草边,坐在红木马扎上。偶尔身旁还多了个嘴里不住叫着“爷爷,爷爷”的五六岁的小帅哥,老者钓到鱼,他就身前身后地跑来跑去。
别的钓者急等着贪吃的鱼儿上钩时,老者早已钓到了几条。
老者一脸的凝重,眼睛偶尔瞥一下钓杆,更多的注视着远方的水面,水面波纹微动,水草微摇,甚至岸边的草丛像风吹过,他便准备收杆。
老人放饵、抛杆、收杆,行云流水。每一收杆,他两眼紧盯鱼钩,小心翼翼,眼里似乎飘过一片阴云,眼睑便闪着不住。天晴得很好,水面一丝风儿都没有,老人的须发却在不时地颤动,但又不是惊喜,这从他一脸的凝重足以看出,即使钓到再大的鱼儿,老人脸上也没有出现欣喜若狂的神态。
鱼儿咬钩了,老人眼角有些潮润润的,像风泪眼的样子,慢慢竟有光亮亮的东西从眼角滑下。老人没有去擦拭,轻轻地拉提着钓杆,又轻轻地把鱼甩上岸。老人把鱼钩上的鱼儿轻轻握在手里,稍大一些的鱼,他就拿一块浸过水的柔软毛巾裹住,动作轻柔得不像是收获猎物,倒像抱着自己的孩子,惟恐用力重点,会伤到它。
老人掰开鱼嘴,用长长精瘦的手灵巧地把鱼钩从鱼嘴里褪出来。钩是倒钩,防止鱼儿咬饵后再褪出的倒钩,一旦咬住,想平安脱险,很难。不少的钓者在从钩上摘鱼时,不小心都把鱼嘴给撕破了。老者熟得像给病人把脉,轻而易举就把钩从鱼嘴里褪出来,没有撕破鱼嘴,鱼儿几乎没流血。老人把被钓来的鱼儿放到一个浅黄色的清水盆里,鱼儿看到了生机,又怯怯而兴奋地在水里摇头摆尾。变戏法一样,老者手上突然多了一支细长的针管。他把镇静了一些的鱼儿从水里捞上来,拿那块浸了水的软毛巾裹住,针管对准鱼的上背,鱼儿还没觉察到什么,注射完成了。他用一根长长的水勺把鱼放到了水库里。看鱼儿快活地游走了,老人须发又颤动起来,脸上的皱纹伸展开来。
老者继续着他的垂钓之旅,不到半支烟的功夫,又一条鱼儿上钩了。他还是重复着以前的动作,轻轻捉起,巧巧解下,快快注射,投放水中。
老者钓技很高,钓友们看着鱼杆浮动,提起时却发现鱼饵没了,但钩上空空的。换饵再下钩时,老者的钓钩又被一条大鱼咬住了。
钓友看着醋醋的:老孟,整天玩这个,有意思吗?都钓不到鱼了!
老者只嘿嘿了两声,并不说话。
老者姓孟,是大河附近的名医。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医人无数。据说老孟为了钓好鱼,遍查《本草纲目》、《千金方》等医古籍,研制了一种鱼饵,什么草鱼、鲢鱼、青鱼、黄鳝等,只要挂着他研制的饵的钩一下水,就像释放了信号弹,鱼们直奔过来,所以老孟虽然出道晚,却后来居上,成了钓友中的佼佼者。
好友求他秘饵的方子,老孟闭口不谈。即使聊天儿聊得再投机,求饵料的配方,没门!
怪的是老孟钓的鱼儿全都放生。有人怀疑老孟是不是多年行医,江湖失足,医坏了人,这才发奋地钓鱼,放生来免灾。便打趣他:老孟,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要不就是信佛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了,嘿嘿,一辈子行医,在你手上医坏的也不会少吧?!
但老孟还是照样给钓上来的鱼儿打针。
钓友们慢慢发现老孟钓得越多,鱼儿咬他们钩的就越少。以前蹲半天就能钓个十条八条,可自从老孟加入以后,慢慢变少,最近一段甚至常常空手而归。
钓友们都把怨气洒向老孟,怪老孟钓得快、钓得多,坏了这里的风水。可想到老孟钓到的鱼儿全都放了生,水库里鱼的数量并没减少多少,都觉得。他们就找高手变着法儿地配制鱼饵,结果还是没有多大起色,好像鱼儿成心不吃他们的饵一样。
钓友开始怀疑老孟的饵和针,蹊跷应该就在在这上面,目光开始集中到了老孟给鱼注射的针头上。钓友中有位摄影高手,拿70-200的镜头远远地把老孟放生的过程全录了过来。慢慢回放,奇迹出现了:老孟放生后的鱼儿,眼睛亮亮的,发出一道幽幽的绿光,看到那些形状各异、气味不同的鱼饵,突出的眼睛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即使饵的味道再好,它们也迅即游开,像避瘟神一般,体内仿佛种了某种抗体,不肯再咬钩。
钓友们满心的怨怒,又无计可施。
老孟依然风雨无阻地去垂钓。小孙子不上幼儿园时,一准跟着老者一块来。
孙子问:爷爷,爸爸到哪儿出差了,怎么还不回来?
爷爷脸上挂着霜:他那边活儿太多,有空了就会回来看牛牛。
孙子:妈妈也和爸爸一块去出差了吗?他们想不想牛牛?
爷爷:想!怎会不想咱牛牛?
孙子不再问,专心地看爷爷钓鱼,看爷爷一条一条地钓上来,又一条一条地打针、放生。大大的眼睛张得更大,又问起了不知问过多少遍的问题:爷爷,你为什么要给鱼儿打针?他不疼么?
爷爷:让他们长记性,饵再好吃,也是饵。打针哪有不疼的?
孙子听不懂爷爷话,继续问:爷爷,钓鱼怎么还怕鱼儿上钩?
爷爷:有些东西他不能吃,我给他们提个醒。
孙子又问:打针是给他们治病?
爷爷点点头。
孙子:爷爷怎么光下钩钓,多慢呀,撒网多好,能捉更多的鱼,那样就能给更多的鱼宝宝治病了!
爷爷:撒网那是天灾,谁也躲不掉。钓鱼是用钩,有饵去引他们。
孙子:你整天钓,湖里的鱼都快叫你钓光了。
爷爷很淡定:鱼慢慢就会学乖的,钓不着更好,能多钓条就多钓条!
老者回孙子话的间隙,从旅行包里摸出行军壶,抿了两口。老孟学喝酒,是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从不沾酒的老孟一气灌下了两瓶高度二锅头,拉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丝毫知觉都没有,整整两天两夜才醒转来。
正是那个晚上,月黑风高,名牌大学毕业后在省里一家机关单位任中层干部的儿子被带走了,再没回来。儿子客厅里摆放的那条黄灿灿的纯金鲤鱼、收藏在保险柜里的泰安绝版象牙围棋、据说从洛阳一座古墓里被盗掘出的铜鼎等等,都装上了鸣着警笛的面包车。
儿子被带走的那晚,儿子的儿子、老孟的孙子呱呱落地。再后,媳妇也走了,再没回来。只留下了孩子,给老孟两口子做伴。
好像被酒呛了一口,老孟的眼里又潮湿了。
鱼咬钩了!孙子惊喜地大叫起来。
那鱼儿在西下夕阳的照耀下,突然发出金灿灿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