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半截河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然村,在全国地图上很难找到这个村名。但是,这个村又很有些特别之处。其一是它的田野和天津市的地面搭界。其二是有一条既没有上游也没有下游的小河,这条河把村落分为南北两半,并以这条小河成了村名。其三是从建国初到大跃进年代,我的故乡受害最烈变化最为显著。留下很多之得一写的往事,如今正逢华夏盛世年代,为故乡的后辈们写下一些记忆,让他们有一些历史的沧桑之感吧!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半截河村进行了土地改革,原来贫苦的农民分得了土地。村里村外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赶上节日,村里的热闹劲儿简直像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别看那时全村只有四百多户人家,别看当时只有两千多口人,可村里就有三个民间花会。分别是小车会,少林会和跑跷会。小车会以小车为中心,十几个人粉墨登场跟着小车使劲儿扭,扭出花样来,四旁的观众就拍手叫好!少林会就是有几个人舞刀弄枪地耍把式。有时光着膀子抡起大刀寒光四现,风声呼呼作响。顶好看的是跑跷会。十几个人都站在一尺多高的木棍上一边跑一边跳。他们也一样穿红着绿,扮演着各种角色。还有十几个人用小鼓和小锣伴奏。有时还要登到桌子上表演倒立叼花顶碗等很难的杂技动作,实在让人看着上瘾!现在,据说这跑跷已列入我们通州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有这么多花会取乐,家乡人还嫌不足以表达他们内心的欢乐,于是开始有人提议成立评剧剧团。当时,正赶上解放后第一部《婚姻法》刚公布,也正赶上评剧大兴其时。村里在北京工作的人传说着当红的评剧明星小白玉霜或新凤霞的精彩演出,有人只从耳机里听到过评剧唱腔。觉得偶确实好听。到1952年的冬天,离村六里地的小甸屯的农民剧团来到半截河村演过两出戏:一台是《小女婿》,一台是《刘巧儿》。这两出评剧,实在让半截河村的父老乡亲们开了眼界,我也和他们一样,听戏简直入了境。那时听戏都在晚上,戏台上点着汽灯,虽然比不上电灯,打上气也一样瓦亮瓦亮的。再看戏台口下的听戏人,时而笑声一片,时而泪流满面。于是半截河村就有操持着成立一个评剧团。团长从村民里选演员,排练一个冬天,就在春节上演了。最早上演的两出戏,就是《小女婿》和《刘巧儿》这两出戏。这以后,每年春节,村里都要搭台唱戏。剧目也越来越多。好参加了柴厂屯乡的汇演,一出《秦香莲》曾得到好多人的好评。那时解放后春敏最快乐的日子。没想到 一九五八年的一个“大跃进”的折腾,便把红红火火的剧团愣是折腾得悄无声息了,以后若干年,村里也就没有了剧团的演出,节日里显得冷清多了,不知改革开放后的今天,原来那么红火的剧团还存在否?好友那么热闹的演出吗?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村里还有敬神活动。当时村里有四座大庙,两座小庙。四坐大庙分别是老爷庙,三官庙,娘娘庙和庵庙。老爷庙我只去过一次,园内有即可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下长着半尺高的野草。一条小径通向殿门。可惜上了锁,我趴窗才看见闪着金光的关老爷的塑像。大概在1952年被扒掉了。我亲眼看见那栩栩如生的赤兔马被打碎了,还看见泥马的木头骨架也被拆了,大概让人拿去烧火了吧!今日看来,实在可惜!娘娘庙每年四月有庙会,有好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贩摆摊,从庙门一直摆到街里。可惜只热闹了一年,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三座大庙就很快拆了。用了一些砖瓦木料盖了一所学校,大多砖瓦木料不翼而飞了。惜哉!故乡的大庙。那时故乡十几条街上的最好的建筑。磨砖对缝,巍峨高大;庙里的雕塑,哥哥栩栩如生,简直是难得的艺术品。如能留到今日,可能成为吸引人参观的景点。庙被拆了之后,半截河村的河南河北,就再没有了瓦房。当时村里有句口头语说:“半河村,两头长;除了小庙没瓦房。”奇怪的是并不是村村的庙都落得个被拆的命运,知道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我们邻村的大庙,仍然纹丝未动。只是大多改成了学校而已。是否当时半截河村理由的人过于激进呢?我当时自然不知,但到了1958年的大跃进时,我分明体会到,半截河确实有的干部甚为激进,这可谓是后话了。但村里没了庙,没了庙会,也没了花会,半截河村一年之中就再也显不出热闹了。但庙会和花会一样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最难忘的是1957年底开始的兴修水利运动。这是全县四百多个自然村中只有半截河村高的最早,规模最大,受害最烈!先是在村东修水柜,平地挖沟,沟内打井。三九严寒,来自全县的数千农民抡锤挥镐,修成了一千余米的人造河。第二年又在村北修了占地数万亩农田的半截河水库。水库大堤高约两丈,围成一个大大的椭圆形。直径大约有五里,绕一圈大约有十五华里。占了三个村的土地,而我们半截河村占了总面积的三分之二。所以那时都叫半截河水库。这是全县数万农民干了近两年才修成了这个人造湖。接着是修渠,干渠,支渠,斗渠,毛渠······我的家乡一时变成了水乡泽国。夏天,水库里的水一望无际,波光粼粼;大鱼小鱼在水草间游动,站在大地上远远望去,仿佛走到了八百里洞庭,让人心旷神怡。冬天,又是另一番景象,水库俨然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冰场。我们坐在冰车上随便划,如果能留到今天,肯定是个吸引冬日游客的景点。可惜好景不长。由于上游不来水,一切水利设施全都报废了。多少人力物力就这样付之东流了!我心里万分痛惜。
在1958年代大跃进时期,有三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一是除四害,重点是打麻雀;二是吃食堂,先是民兵把各家各户的翻过打碎,据说是为了大炼钢铁,几十户人家都到大食堂里吃饭。三是深翻地放卫星。放卫星就是夸大农田产量,有亩产几千斤一直吹到几万斤。几十万斤。牵连点姑且不论,这里只说说什反帝这件事。我觉得这件事最值得一记,那是在那年的八月中旬,村干部听到上级一声号令,全村百姓扛起铁锨就搞起了深翻。那时秋收未完,大块的红薯都翻进地里。有的深翻三尺,生土翻上来了,第二年大幅减产。造成了全村的饥荒,饿死了多少人,这是后话了。我年刚十五,也加入了深翻队伍。每天五点听号声起来就干,到晚十点之后才听到收工的号声。每天集中食宿。几个月不能回家。民工困得走着路就睡着了。那时最大的渴望就是能睡个好觉!今天回首深翻的日子,还有点心里发颤!加上亩产几十万斤粮的浮夸,真是害苦了百姓!滥用民力,自己实在感同身受。至今也没弄明白,当时何以要这样劳民伤财?
1961年夏天,由于饥饿和疾病,我的三位亲人在半年里相继非正常故去,成了孤儿的我,只好投靠三十里之外的姑母家。在姑母家考上了通州师范学校。到1963年我因事再回半截河村时,原先碧波荡漾的水库已经荡然无存。大食堂自然也早已不复存在。当时的村民虽然还在生产队组织下劳动,生活还很艰难,但毕竟有已经恢复了正常。回想五年前的大跃进,恍如隔世。直到25年后,我再回故乡,抚今追昔,想到“左倾”给家乡百姓带来的灾难,看到今日改革开放后的繁荣景象,我自然感慨万端,自然想起了故乡的不堪回首的许多往事。
近日,故乡来电说村里要编村史。我自然喜不自禁。很佩服村委会领导的远见卓识。我知道,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四清工作队曾组织过农村写过村史,直到今天,很少有自然村真正写出了村史。我的故乡半截河村自发地做了,这不仅是因为半截河村绝不是等闲的村落,有好多往事可写,还因为村委会要为半截河村的晚生后辈留下一些珍贵的历史记忆。我觉得刺猬了不起的善举。在他们的感召下,我在离开故乡48年后的今天,终于有幸也有空提笔写下我的点滴记忆。虽然时过境迁,记忆早已模糊,但往事并不如烟,抚今追昔,感慨系之。于是写下此文,以飨故乡父老乡亲,以及天下那些走过不平凡之路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