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娴 

18岁的少女没有到过草原，但18岁的少女爱做梦，在梦中她变成一位牧羊的哑女，陪伴她的是她的哑巴羊群。哑女出落得像含苞欲放的格桑花，心灵却停滞在原始的状态混沌未开。她甚至不太明确人生的过程，不太明白青春、爱情、美丑、生儿育女和死亡。后来，一个偶尔经过的旅人，将她从混沌了18年的天地间引领出来，让她看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世界！那个偶尔经过的男儿，对草原来说只是一瞬，对哑女来说，却已是一生。旅人走了，走出草原，走进更为广大也更为凶险的世界，继续他的探索之旅。但哑女的心灵却从此不再宁静。在青春萌动的年龄，她学会了用各种各样的野花，表达各种各样的情绪。那些野花在她的发间、靴缝里飘香，引得蝴蝶翩翩，蜜蜂吟唱，却也会被她不解风情的羊儿，毫不留情地吃个一干二净……可是哑女一直怀抱皮鞭，虔诚地等待着她的旅人，等待着他骑着白马重返草原，将她带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她要将那些五彩的花儿，亲手别到旅人的衣襟上……

18岁的少女将她的梦境写成了小说，但遗憾在荒僻的乡下，不可能有人懂这个梦，更不可能有人解开这个梦。她的作品好似天外来物，令人莫名其妙，拿去给谁看，就被谁嘲笑一顿。后来她又壮着胆子拿去给文化馆的老师看——在她心目中他们就是上帝了，那人看后大吃一惊，说：难道那个哑女竟要向她的羊群表达爱情吗，你这女作者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

很多年过去，那位被疑惑为心理有问题的女作者已经成了作家，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放牧汉字。但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她仍然有梦，那梦象征着她无从实现的理想：在比宇宙还混沌漫长的等待中，梦中的哑女终于等来了她骑着白马的旅人……而现实中的她，也终于有机会真切地走向了梦中的草原。

逃离了城市，空气是多么新鲜芬芳啊！车在草原上飞驰，闭着眼就能日行千里。天高地远，令人的心灵也不由随之广阔。天很蓝，蓝得清脆悦目；云很多，多得一朵朵一团团，直往车玻璃上飘。但草原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尽管也有花，也有草，也有驮着雕花马鞍的马。大片大片用飞机播种的花，美得泛滥而雕琢，不是她梦境中天然开放的自在模样，草原人称那是五花草甸；来草原前，曾经有朋友承诺要在草原的夜空下学狼嚎，来了之后才明白，在这样淑女的草原上，即使是狼也是嚎不出来的，何况文明社会的高级动物。

在草原上她没有见到一个真正的牧人，却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蒙古包，蒙古包前飘着彩旗，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她和其他游人一道在里面喝了奶茶吃了奶酪和手抓羊肉，听了咿呀呻吟的马头琴和蒙古族歌手的演唱，可是她觉得那蒙古包不是她梦中的那个，没有牧草的芬芳和马粪味儿，也没有掉光了牙齿的老奶奶在绣一生都没有绣完的五彩腰带。原来那蒙古包是专为旅游者准备的，不是牧民真正的家。很多草原人放弃了放牧，却学会了经营。不是在牛羊身上收获财富，而是让游人掏出口袋中的钱来，体验一次草原的风情。游人来了又走了，带走了草原的花香鸟语，也留下了金钱和成堆的垃圾。

她们从蒙古包里走出来的时候，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条淡蓝色的劣质哈达，一阵风吹来就飘远了，消失在没有牧歌的天边。

在塞北草原上骑马，那马不但不彪悍，还十分温顺谨慎，生怕得罪了骑他的人。它这样反而让人不好意思起来，想象着它曾经经受怎样的皮鞭，才变成如今的样子，良心便有些不安，不敢再强迫它飞奔，以它的痛苦换自己一瞬的欢乐了。人是动物，马也是动物，在蓝天白云之下，河流野花之上，会说话的动物和不会说话的动物应该是平等的。

在草原上又走了好多地方，她才知道，她们看过的草原已经是很好的草原了，那是专门给游人看的草原，受保护的草原。离开了旅游区，她看到了另一种草原——那哪是草原啊，分明是戈壁荒滩，漫无边际的一片荒坡都像被羊群啃过了，光秃秃的，剩下的几根草也是枯黄萎顿，可怜兮兮，如一场被荒废的梦境。也有零落的野花，但那里所有的野花加起来，也不如她们在五花草甸看到的脚下一米大的地方多。有些游人竟然也煞有介事地在那里骑马，郑重其事地接受姑娘献的哈达。那姑娘倒是货真价实的草原姑娘，脸儿红红的，黑黑的，只是不知是内蒙的高娃，还是青海的卓玛？

听说在哪一个旗有那达慕大会，她热切地想去看一看，说不定在那里她能找到小说的灵感，梦中的哑女也能再次邂逅骑着白马的旅人……但是她的想法遭到了大家的反对，都说如今的那达慕大会还有什么看头，摔跤啊骑马啊都好像是在作秀，专门给游人看的。你愿意去看那种已经丧失了野性的表演吗？……她赶紧摇了摇手！也好，不去就不去，省得残缺不全的梦境，活生生地再破碎一次。

回去的路上，好多人抱怨此行没有看到好风景。但她不失望，因为她经历的失望已经足够多，知道现实永远不会比梦境更美丽！值得庆幸的是，在离开草原的时候，她们又经过那个五彩缤纷的花海，在这里，她得到了一个花环，清一色细碎的紫色小花。那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朴素得像谁家姑娘的花衣裳，可是凑到一起，却有星星一样的璀璨和烂漫。听人说：只要不触碰，那花就不会凋落，即使在严寒的冬天，只要你把它挂在墙上，它就会在你梦境中重现，让你看见那片鲜活如初、百鸟齐唱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