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经常莫名的忧郁。
有一次,要单独走一条很长的路,这条路我并未走过,太阳晒在黄土上,两侧是收割后的麦茬,没有树,没有丁点的绿,也没有风,所有都像死了般安静。
“假如这条路就是生活的全部,那我宁愿不再活着”,关于解脱的想法,那段时期经常浮现在脑子里,尤其遇上这么死气沉沉天气的时候,几乎都说出声来了,但毕竟没说出来,只在喉咙里咕噜一下,又伴着唾沫咽回去了。
命运会给将渴死的路人一口水吗?而它往往会对一切视而不见,不管是有幸的还是不幸的,但那次好像显了灵一样,因为我从眼皮上挂着的汗珠里望见一棵树,她慢慢地走来,且速度越发快了,直到我终于可以贪享片刻的欢愉。
我不经意看见树下那株幼小的牛筋草了:叶上浮了轻微的尘土,幽幽的绿依然透出来,以一种不想认输的神气劲儿,尤其是它的怀抱里——叶子分开的地方,兜了一洼露水。在热的天里,这叫我静下心来。
在意想不到的平静里,一股邪恶劲儿突然袭上来——我想,原本可以轻易的把它连根拔起的,至于为什么拔起,大概是嫉妒吧,况且我的力气比它大得多,这算不上杀生,不必有负罪感…我的食指和中指就要捏住它的细腰了,露珠已经流下来沾在指头上,这时只需稍用点力,我就要得到一种快乐了,得到如残酷摧折温柔、黑暗吞噬光明之后的满足…
很久的后来,我常常把那株小草想成是美丽的散文,而那颗给我片刻欢愉的树,即是文学,这个比喻自然是恰当的,阅读与创作有一种脱离了意欲的快乐,揭掉了意欲的外套的美——艺术之美。关于这些,叔本华曾经做过深刻而全面的说明。这种快乐并不寻常,当孤独的思想从隽永的文字里浮现出来时,那感觉就像手的抚摸,温暖,觉得世界仍有希望、人类的灵魂未被扭曲,文学之美如一股温暖的暗涌,时刻温暖着大地。
于是,我积极的探索,在后来的人生路上遇到了各式各样的小草和树,瘦的、高的、红的、弯的、微笑的、哀伤的…那些前辈们细腻的才思和深远的孤独流淌在我的心田里,撒下更多的种子。我开始喜欢到小草茂密的地方,光着脚,毫无恶意的踏在上面,或躺着,蛐蛐和别的昆虫在这里建起它们的王国,唱着各种歌,用自己的原始的方式汲取需要的食饮,高兴的时候还可以猛地跳起来,看见晚间的星星和不经意吹过的微风,或者倒挂在青叶上,憨憨的睡一觉。
我心里种下的草也开始茂盛起来了,这时候往往是夜里,伏在案前,让思想无限贴近文字,人生来就是要表达的,偶尔用散文来创作,是轻松的、自然的、毫不压抑的,像细雨打在玻璃上自然而然的脆响,像鱼儿一张嘴就吐出来的美丽的水泡,像温柔的姑娘害羞时泛红的脸颊。我用纸和笔创造自己的花园,在这里呼吸、散步,嬉闹,像虫儿般自由地跳一跳、或睡一次无梦的觉,过着在充满枷锁的现实生活中永也得不到的生活,享受片刻的欢愉。
哦,这片刻的欢愉,把我的记忆带回到那条长长的路上,那棵树下,那株草旁。我不必心怀愧疚,因为那天只是抚摸了它一下,并没有任由邪恶力量发展而拔下,我怎能忍心拔下它呢?上天在心里种下的草,是无论如何也消逝不了的,无知的荒原和嫉妒的峡谷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这生命里不可缺少的美丽的素材,这文字,可是活着的希望啊。
我那天抬头看了看前面,路依然光秃秃,暴晒在太阳下,何不在树荫下多待些时间呢,我想,多乘些凉、少赶些路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攒够了力气,才能到达前方那片大的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