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叶兰和于海滨去年来这所乡村中学任教。于海滨说,按天数算到今年春季已一年有余,我和叶兰倒从来没这么算过。校园紧挨着公路,坐落于村庄的中心占地面积远比我故乡的小学大得多,附近十里八乡的学生都到这里读书。北边有树林、河流以及连绵的群山。叶兰曾多次央求于海滨陪她去爬山,但都被于海滨以多种理由拒绝了。校舍都是一排排的平房,大操场北面的一排是男女宿舍,我们三个老师及一少部分外地来的学生就住在那里。我的宿舍窗前有一处被铁栅栏围起来的菜园子,据说是一位前年去世的老教师留下的,现在由我主管并种上了韭菜和葱。叶兰把她养活的秋菊和夹竹桃也放了进去。
今年春天我在办公室批改学生作业的时候,忽然想起似乎有那么一天看见,于海滨拉着叶兰的手在学校北边的树林里漫步,风吹起叶兰穿的白色风衣。随口问道:“叶兰,你穿过白色风衣吗?”
于海滨抢先说:“没有,我从没见过她穿什么风衣。”
叶兰也否认。
“有天晚上,我本想去树林走走,看见你们在树林里叶兰穿着白风衣,就回宿舍睡觉了。” “那时候你的心情肯定不爽吧!”于海滨点燃香烟吸了一口,在烟雾缭绕中冷冷瞟了我一眼。
“哪会?但愿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好吃你们的喜糖。”
叶兰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想起来,前阵子我表妹来看我,硬塞给我那件风衣,就只穿了一晚还让你看见了。”
“马向前好眼力,”于海滨说,“怎么叶兰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
“瞧你说的,”叶兰嗔道,“大家都是同事,随意说说的。”
自我感觉屋里的气氛有点尴尬,我干咳了一下,说:“4月21了。”
叶兰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说:“瞧,那蓝天上的白云多像飘过去的日子。”
“算来我们来这已经足有一年零21天,再这么熬下去我都快疯了。”于海滨猛吸了几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
“有那么难熬吗?”叶兰问。
“品品这日子,”于海滨皱着眉,“真像又苦又涩的苦瓜。要不是当初父母逼着我念师范,说是好找工作,我才不会跑到这寂寞得闷死人的村子里来当孩子王呢!”
“学问是苦根上结出来的甜果。”叶兰笑道,“马向前咱们别理他,我问你4月23是什么日子?”
“平常日子啊。”我在学生的作业本上打了一个差。
“刚才在课堂上我也这么回答一个学生的提问来着,他像是考我还说不对。于海滨你也帮我想想。”
“我没兴趣!”于海滨说完,把手里的课本扔到桌上就走出屋去。
“世界读书日,”我拍了拍脑袋,“没错,以前听说过的,还与外国两位作家的生卒日期有关。”
“那两位作家是谁?”
“是谁……是谁来着?你真想了解清楚?”
“当然,”叶兰说,“作为语文老师连世界读书日都不清楚,在学生面前也太丢脸了吧?” “明天又到星期日了,你准备做什么?”
“查查书,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我想……”叶兰用手抿了一下额前的几丝秀发,“应该就这个日子向学生们讲点什么。”接着她将桌上的语文课本捂在胸前,说是还有一节课要上就匆匆走远。那天她穿v子领粉色上衣,熨出笔直褶子的藕荷色裤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儿,背影也够吸引我的目光。
隔夜,我去省城。公共汽车启动之前的一瞬,于海滨气喘嘘嘘闯进车里。他说去城里玩玩。
“怎么没带叶兰?”
“她说要去学校的图书室查什么资料。”
一路上我们再没说话。到了省城我准备去书店,而于海滨直奔商场。我跑了几家个体书店早都停业了,只得去新华书店。在琳琅满目的书籍里翻来找去,直到下午一点多才找见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的详细生平事迹,并抄在小本子上。此时我已经饥肠辘辘,从书店出来到饭馆喝了瓶啤酒吃了碗抻面,就去坐车。回到学校快近傍晚了,见叶兰还在图书室看书。我回宿舍将小本子上的记录重新抄在稿纸上,又凭记忆添加了些内容。本想在床上打个盹,没想到有人敲门的时候我才醒。屋里漆黑,亮灯后打开门见叶兰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说:“食堂早关门了,你还没吃饭吧?”
我一边吃饭一边问:“于海滨回来了吗?”叶兰摇了摇头。
“差点忘了,”我把写了字的稿纸递给她,“自己看吧。”
第二天,4月23日。于海滨仍没从省城回来。我替他给初三的一个班上了一节代数课。平常都能见着的叶兰,却意外的整个白天都没见影子。晚自习后,大部分教师和学生们纷纷离开校园。入夜,天空密布着阴云。我觉着凄清,回宿舍的路上望见空旷的操场上站着一个穿白风衣的人影,走进才看清是叶兰。她说:“陪我去树林走走好吗?”
推开学校北边的小木门,我俩沿着一条通向河堤的小路走去。头顶身旁都被密密层层滋生嫩叶的树枝罩住,空气中透着微凉的清香。
“昨天在咱们学校的图书室里白白查找了一天,”叶兰说,“你给我的那几页,倒解开了我所有的疑问。太感谢你了。”
“前天你不是说要就世界读书日向学生们讲点什么吗?”
“今天在课堂上,我不仅向学生们讲了4月23是世界读书日,还讲了那正是1564年莎士比亚的生日,同时还是1616年塞万提斯离开人世的日子,而莎士比亚竟也在同一年逝世。历史向我们提供了不可思议的巧合,但其意味不难理解。从那时起到如今几百年的光阴里,他们塑造的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广为人知。而浩如烟海的古今典籍所散发出来的智慧之光,已让人类未知的前景不再暗淡。开卷有益,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法在践行中就会得到验证。受到葛洪的《肘后备急方》的启发,屠呦呦发现了青蒿素,挽救了数百万疟疾患者的生命。至于我们知道的好多学生考上大学后找到好的工作,例子不胜枚举。你们要养成读书的习惯,就算为了做普普通通的人那也很有必要,那总比把大量的时间用在打扑克、玩麻将、打电子游戏上强得多。真正好书的作者,如塞万提斯,他曾作为士兵多次参加战争造成左手残废,曾作为税吏十余年间往返跋涉于城乡之间,也曾成为囚犯多次身陷囹圄。历尽沧桑,晚年仍官司缠身贫病交加的他,临终的前一年才完成《堂吉诃德》下卷。那是用著述者饱经忧患的一生才换来的呕心沥血之作。在如此优秀的书中,能体悟到从未消失的众生疾苦,需要却未曾表达出来的心声,寻找到的不仅有真相有立场有情趣有细节有广度,更有在沉静思考中才会增长的真知灼见。而不爱阅读的好多人,往往满足于浮皮潦草的一知半解,对模糊观念盲从。那会大大影响其对人对事物的态度,甚至变得讥笑崇高,见利忘义、冷漠搪塞。就算为了不要成为那样的人,也应该尽可能多读好书。”叶兰停下来问我,“讲的不好,你还有兴趣听下去吗?”
“谦虚什么,讲的挺好,你继续。”
“我们都是因为书才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来的,如果没有书,你们想像一下将会发生什么状况?因此对于书和其作者,应该怀有尊敬感恩的态度。我小时候家里穷到连本字典都买不起,学会认字以后,想读更多的书,但在那个穷乡僻壤只能想想而已。小学四年级时我遇见了冯老师,她给了我一本字典,还把她的几本课外书在寒暑假借给我看。等那几本课外书也看完了,我很失望,以为冯老师再也不会提供别的书给我了。哪知有一天冯老师竟为我写了一篇童话故事,手写在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望着我惊喜的脸,冯老师笑着说,只要我肯认真学,她会每个星期都把那个故事的续集拿给我看。从那以后每个星期日我都有新鲜出炉的故事可读。直到有一天夜里我们那发生了地震,冯老师被埋在了倒塌的办公室里再也没有醒来。人们从废墟中把她挖出来的时候,见她手中还紧紧握着钢笔,而她那夜写的正是为我创作的那个故事,上面还留着她的一滴血。每当我想象那天夜里冯老师写作的情景,就会生出无限感动。像冯老师那样的作者还有许多,他们的作品也许不被更多的人所了解,读者甚至也许只有一个。但其中的每一页文字都倾注了他们的才情与心血,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尊重他们。正因为有像冯老师那样默默无闻的教书者,写作者;有像塞万提斯、莎士比亚、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知名作家,今天我们才有书可读。我们不要忘记他们的辛勤劳作。我们要怀着对作者的尊重,对知识的尊重,打开书本,热爱读书!”
“学生们有什么反应?”
“我头一次听到学生们自发的热烈鼓掌。”叶兰笑道。
“你讲得太好了!如果让我讲效果会比你差得多。”
“其实我猜出你去城里书店为我查资料的事。如果没有你协助,那是我不可能做到的。”
此时我们已走到河堤上,河水由西向东蜿蜒静静地流动。阴沉的夜之墨黑正包围着我们,而我还是发现叶兰的眼睛闪烁出水润的光。
“于海滨从省城回来了吗?”
“他再也回不来啦!”叶兰叹了口气,带着水汽的风吹动了她的长发,撩起白风衣的一角。
“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于海滨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父亲去年在城里开的酒店,今年扭亏为盈生意兴旺。一天赚的钱比在学校半个月的工资还多。他已向校长辞职,专心当他的酒店总经理。我问我们的关系呢?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看着办吧。其实我们的关系近几天已出现了裂痕,他对在这偏远乡村教书越来越厌倦。人各有志,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早晚会在岔路口分开的。”
“我也觉着于海滨是那种干什么都目的性很强的人,得鱼忘筌,靠不住的。你也不必太难过了。”
叶兰叹了口气:“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我知道如果和他讲课堂上的那番话,不但引不起他丝毫兴趣,反倒会遭嘲讽。我们在一起缺乏共同感兴趣的话题,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前些天表妹来看我的时候,要我跟她去城里做服装生意,起先也有点动心,而一想到要离开这乡村这校园这里的孩子们,就止不住落泪……原来我对这里的感情那么深,动一点离开的念头,心都会刺痛啊。我和于海滨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说过这么多,尤其在教学方面。有许多话憋在心里却无处诉说……”
我俩走在河堤上,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群山。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就爱听你讲的一切。”
“我知道这世界,有于海滨那样一心以利益为重的人,我们在一起表面看像恋人,其实他想他的财路,我想我的教学,我们有时候很难沟通;也有你这样理解我默默支持我的人;更有如我父亲那样,在城里辛辛苦苦干活到老仍然两手空空的人,如果我不给他寄钱,他连温饱都无法保障。穷人面临的现实困境照旧很多。在这里教书收入稳定,我可以让父亲安享晚年,那已经让我非常满足了。我真的愿意像冯老师一样,一辈子教书育人,把根扎进这里的土地直到与之融合在一起。”叶兰望着我,“你愿意陪着我吗?”
“我还怕求之不得呢。”
“陪着我教学,陪着我爬山?”此时她的声音柔弱,却像清亮的山泉流进我心里。
“当然愿意。”
那夜我的日记:
黑魆魆的夜色里,忽然窜入一道闪电,随后轰轰隆隆的雷声就搅破了深夜的寂静。在闪电刹那的辉映中,显现出雪花细密的影子。
窗外,早已无花的秋菊和夹竹桃,被雪压弯了枝。菜园子里嫩生生的韭菜,鲜翠的小葱,都被雪覆盖上了。
带着闪电光芒的玉屑,不停地铺洒在地面上。
一阵阵急促的雷声,震得窗玻璃都发出了响动。
雪花从空中几乎是垂直落下来的,簌簌有声。偶尔有一阵轻风,才令他们凌乱飞舞,像是在黑黑的夜幕里,飞舞着的白蝴蝶。
在这罕见的电闪雷鸣的春雪之夜,有谁能够安眠呢?
这是4月23日的深夜——很普通的日子,却因这场雪而变得格外不同寻常。
我躺在床上,却一直醒着,望着窗外伴着闪电降落的雪花,耳畔鸣响着雷声,却只是在想你。回想你柳腰款摆的身影,迷人的微笑,绵软的话语,轻盈地举止,阳光下的清泉似的明眸,薰衣草的幽香……
我早就思考着怎样向你表明——爱你的心愿。那情感也像今夜的闪电与春雷一样强烈。以前那就如同掩藏于春天雪层下的嫩芽,而过不了多久,春雪就会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