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美学范畴看,杜将彼此对立的审美形态巧妙地结合起来。
如果说,理性与感性的融合,使杜成为诗坛的智者的话,那么,对立审美形态的融合则使他成为诗坛的顽童。"杜运燮的顽童的世界,充满新的发现,诗笔活泼而优美。"[④]首先,是崇高与滑稽的融合。他善于将严肃的、重大的、悲剧性的内容与滑稽、幽默、喜剧性融合起来。
袁可嘉说:"奥登原是有名的诗坛的顽童。"[⑤]面对西方世界的种种怪现象,他常以轻松幽默的笔触加以鞭挞,"即使写严肃的主题,也免不了夹几句俏皮话。""对重大的社会事件,杜也能用幽默的笔法来写"[⑥]。《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写抗战中士兵的牺牲,这从审美范畴说,属于崇高、悲剧,会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但杜把崇高变为喜剧,把悲剧化为滑稽。一个死老总,在死时哀求人们:"给我一个墓","只要不暴露","随便几粒土"就行。这很可笑,也很可怜、可悲。抓住这样一个"哀求"便把崇高与滑稽揉到了一处。而这个死老总之所以要求给他一个坟,仅仅因为"从小就怕狗",怕旷野、怕黑鸟,这理由很滑稽,然而在滑稽底下却隐藏着崇高的品质:从小"怕看狗打架",怕旷野的"野兽四处觅食",喝了血,还嚼骨头,"用更尖的牙齿,比狗是更大的威胁",黑鸟夜里在树上吓人,"它们的凿子也尖得巧妙",见出士兵的善良,诗中"给我一个坟"的呼叫显得凄厉。于是,这首诗,把崇高、滑稽、悲剧、喜剧都混和为一个整体了。杜把幽默泛化,引进并创造了中国的轻松诗体裁,这种轻松诗包括的范围很广,如他把《游击队歌》也称为轻松诗。歌颂游击队,无疑是表现崇高,但他把游击队的战斗生活写得十分轻松风趣。全诗用我们(游击队)对你们(敌人)说话的口吻写成,贯串着二者的鲜明对比,如"星子嘲笑你们,而'飞吻'我们;草木监视你们,而引导我们。""我们只要打一发,你们就眼花头昏;于是我们才开口骂,而后是我们的笑声",在夸张的对比中包含着幽默感。
杜对严肃的事物也予以揶揄、调侃。上帝,在西方人和东方人眼里,都是不可亵渎的对象,杜的《论上帝》却从各个角度,讽刺上帝是个忙人,要工作二十四小时;是一个语言学家,对地上种种方言土语的祈祷都通晓;是个最大的野心家,想把天国的政权扩展到地上,派传教士潜入世界各地;是个独裁者,对民主没有大兴趣,想消灭所有的政敌。总之,把上帝神圣的外衣给剥个精光,露出可笑的面目,在此基础上,诗还嘲弄"上帝长得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上帝的家庭很简单,只有父子两个","上帝是个裸体主义者",因为他所造的最早的人类--"亚当夏娃都不穿衣服"。揭穿了上帝乃人造的虚妄的实质。
喜剧性广泛存在于杜诗中,蓝棣之曾指出杜"在抒情中渗透了讽刺幽默",不仅讽刺诗,轻松诗,甚至刻画风物景致的诗"都不时流露出轻松的嘲讽。"[⑦]其次,是优美与滑稽的融合。杜诗颇多优美之作,但往往在优美中注入幽默,使之具有特殊的喜剧美。《月》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歌咏月,开头写今月和古月的一致性:都具有美的魔力与纯洁。紧接着,就插入了幽默因素:"科学家造过谣言,说你只是个小星,/寒冷而没有人色,/得到几万人的倾心,/还是靠太阳的势力",明明是科学,却说成是谣言,优美的形象受到揶揄、嘲弄。第二部分写月下之人、景、物,出现了"一对年青人花瓣一般/飘上河边的草场"的优美意象,然而这意象却镶嵌在"苍白的河水/拉扯着垃圾闪闪而流"的背景上,四周之景物也是"异邦的兵士枯叶一般,被桥拦挡住在桥的一边","褴褛的苦力烂布一般,被丢弃在路旁",优美与丑陋并存。"吟李白的诗句,咀嚼着/'低头思故乡','思故乡'/仿佛故乡是一颗橡皮糖",吟李白的诗句,显得何等优雅,但,故乡像一颗橡皮糖的比喻又把思乡的神圣情感,化为一种滑稽。优美与滑稽就像一对影子不可分离,时时处处杂揉在一起。第三部分写诗人的处境与心境。诗人的形象是个难民、流浪者的形象,带着一点悲剧美,但"望着天,分析狗吠的情感",就又带上一点喜剧性了。第三,是对丑的讽刺与嘲弄。诗人喜用反讽,使诗更具张力与弹性。《追物价的人》包含双重反讽:"反话与真话构成的反讽。将飞涨的物价说成是大家追求的红人,从事实的真实说,这句句是反话,而从心理的真实说,则句句是真话"[⑧],这就形成反讽效果。二是嘲物与自嘲构成反讽。诗在嘲讽物价飞涨时,也剖析、自嘲变态的心理。自嘲决不能落后于伟大时代的"英雄"心理,怕物价和人们嘲笑的畏惧心理,感到自己追不上的自卑心理,看见人家在飞,自己也须迎头赶上的逞强心理,"这种种心理相互作用,导致了一个荒谬的结论:必须拼命追上物价,即使丢掉一切,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⑨]《狗》写狗的野性的驯化,"有了主人,就只会垂耳摇尾了",学会了奉承、敷衍,"只会咿唔撒娇,咳嗽着报告有客。"为旧社会的一切走狗,描画了一幅唯妙唯肖的肖像画与漫画。当诗人面对丑恶时,他的愤怒与尖刻就取代了幽默、轻松。更多的诗是幽默、轻松,具有婉讽的特点。《善诉苦者》讽刺善诉苦者"他唯一的熟练技巧就是诉苦,/说话中夹满受委曲的标点。"《考试喜剧》、《考试悲剧》讽刺考试的悲喜剧。吴达翰对待考试的战略是"抱佛脚",采取的是"及格主义"的人生观,因此不复习功课,忙着约女朋友去看电影,结果女朋友有事不能来,这是一层反讽;这才开始抱佛脚,"心在跳"、"汗在流",但是不要紧,"题目猜中了
,六十分到手。"这是又一层反讽。既是喜剧,又是恶作剧。恋爱失败,吴达翰专心读书,"但是试题纸却象一颗炸弹","及格的希望一下完全破灭",这是一层反讽;不及格怎么办?不要紧,做生意出身的父亲说:"这么大了,还念什么书?"这是又一层反讽,既是悲剧,又是喜剧。
当诗人面对小人物的不幸与苦难时,他的滑稽与幽默便转化为温和的怜悯与微妙的机智。轻松诗《一个有名字的兵》叙写张必胜的悲惨一生,他有喜剧的性格,却有悲剧的命运。他在乡下"好比铁做的牛",什么活都干,正想娶老婆时,抽壮丁被抓去顶替,一副傻样子,立正老学不好,但一调进厨房,又便什么活都干,"震醒了全连",他上火线三次,三次都负伤,最后被锯掉了腿,日本投降,他"说不出心里想什么","到附近灌了几杯白干。"三个月后,他"死在路旁"。故作轻松的语调,反而增添了作品的悲剧性。《阿Q》也采用轻松诗的形式来写,对阿Q露出含泪的笑与温和的讽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