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婷

    水，如眸，如碧，如珠，如镜，自上古的源头悠悠脉脉地潺流；在水边，忽记起“黄河之水天上来，东流到海不复回”的涛声，想到古往今来无数生命如寄生的螨类贴在线型的时间上，最终均作灰飞烟灭，不可追回，不禁沉湎感怀，伤悲怀秋。也许面对如黛江山，苍茫暮色，水最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汨罗江水呜咽流，水涌动着屈原的泪。一代旷世之才，虽心系楚国，无奈君王不宠，终身沉汩罗。一首《离骚》，借香草美人之喻，循环往复，一唱三叹，恋恋而歌，郁郁而歌，怨怨而歌，凄凄而歌。表的都是忠心，可这忠心终不能讨好，他的君王因听信谗言而疏远他，放逐他，三闾大夫俯仰之间成了流亡之人。“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之善淫。”屈原伤心地离开了他拥戴的君王，边走边唱，声咽流水，曲惊草木，人不忍闻，鸟不忍听。一身能耐，一腔爱意，一颗忠心，都无处抛洒。屈原那日走到汩罗江边，但见寂寂江水摇落处，两岸风凄残花飞，多少怨郁，多少心酸，最后他还是义反顾地选择了水。水，涛涛不绝，涌动着屈原的光辉，水，使屈原永恒。因为水，沉默的诗人不想用沉默抚慰伤悲，因为水，苦难中的诗人不想用苦难煎熬悠远的文明，于是，诗人用爱用心用情在水中谱写了悲壮的诗篇。

    依依江水，流着祖先和岁月的血。宁静远去，古朴远去。

    自此诗人不幸，江水有幸。

    水光如镜，映照的是历史的光辉，水流如风，撩拨离人游子的离愁别绪。“唯有长江水，无语向东流”这是萍踪浪迹的柳永登高临远所作下的佳句。清秋时节，阴雨初霁，薄暮之中，江水汤汤，登临纵目，望极天涯，气肃天清，草木不芳。面对这残阳秋水，诗人异乡飘零的孤独、无所归依的沧桑、思乡恋归的愁绪、都如悲凉的秋水泛上心头。无语东流的长江水，也因伤感而无语，而凝噎。游子久远的相思，沉沉的哀伤，轻扬的回忆，绵邈的爱，在这一滔滔江水中释放了出来。天涯孤旅，其心守望，其心流离，临水而望，痛彻的心随着流水漂泊。苍茫之水，悲悯之水，水在心，抬头即远方；岸在心，落锚即港湾……

    水溶纳历史，把浩瀚的历史荡涤如烟波；水亦是一把明亮的利刃，切割着离怀愁绪。不管是波澜壮阔的水，涓涓细流的水；日泻千里，奔腾不息的水，还是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的水，水都不失水的柔性在自然中存在。

    曹雪芹说，女儿是水做的，《红楼梦》是写女儿家的书，自是满纸清陂涟漪，回波碧浪。最是妙玉，让人想到一湾冷水。水做的女子，水样的灵性，深信浅浅的一道门槛，隐隐的几茎翠竹，就使整整一个凡世，退到水的轻柔水的圣洁水的虚幻之处。尘世难料，水被污染，水域将她揉弄，妙玉落进红尘，“金玉之质，终陷泥淖”，水的纯净水的痴情水的信念变得很可笑。水是妙玉的生命，可她始终没有悟出水的涵义，她不知道，水错在哪儿？然而，人们看到了在水一方的美人，白衣如雪。清高而忧郁的眼波，溅起红尘中的恩恩怨怨，湿润了原本平静的天空。

    水色在《诗经》中生香，且香气馥馥。《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是缥缈的美，令人伤感的美，令人绝望的美。这又是一首情歌，唱在秋之碧水寒烟处，唱在芦荻冷落染霜时。月下的飞霜，动如白练，月下的蒹葭，色如水墨。伊人呢？伊人在水一方，飘飘摇摇，倩影婆娑，冷香萦肌，一尘不染，环佩丁当，随风可闻，国色天香，隐隐可窥。然而美又何其遥远，伊人可望而不可即。“我”决心追逐她的芳踪，溯洄，但佳人难觅，芳踪难寻，道阻且长，追来追去，她如缥缈的飞鸿，又到了水中央。伊人花非花，雾非雾，是耶？非耶？惊鸿一瞥，迷雾氤氲，飒飒芦叶下似有玉人娉婷，引领伫望，转瞬，却只见天光云影，水中徘徊，伊人渺矣，不可见矣。那种令人伤感的美好引发了古代人对浪漫爱情的心驰神往，爱情因为水的缠绵而生动起来。所以，水之于古代女子，与爱情相联，与相思相伴。“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晃晃悠悠的水让翘首痴盼的女子愁肠百结，柔肠寸断。“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闲愁。”落花流水写出两地相思的深深愁绪水。水滋润了女人，水因女人的痴情而缠绵，女人因为水的温柔而格外妩媚。

    甄妃，乃洛水之神。碧水上，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轻云蔽月，似流颈秀项，转盼流睛，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洛神在水中，是冷，是洁，是孤高，是飘渺。若不伫立在水中，历史的瞬间的画面就要大打折扣，是清幽幽的水让美丽的洛神更美丽，让高洁的洛神更高洁。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梦中流过的那一泓活水仍是清碧仍是无尘仍是孤冷仍是波光滟滟，仍是幽韵琮琮，仍是琴悲箫咽。水上映着洛神的凝神幽思，曹植的万般无奈，两人是“凭君莫语伤心事，尽在含睛不语中”，一种“相见争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的落寞散落在潇潇流水中。水，挥映了一代美人，水光山色，记载了一段人神相恋的千古绝唱。自古就把山水比喻作美目佳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水之遥，茫茫。一水牵情万里长，水之悠长，好像爱情的悠悠无尽，水之曲折，有如爱情的悲欢离合，水之深广，仿佛爱情之深沉广远，水之汹涌，似爱情之起伏波谰。

    江水东流无尽期，先哲停伫，它默默流淌，智慧无语；英雄落魄，它默默流淌，悲壮无痕；美人迟暮，它默默流淌，凄楚无痕……红尘恩恩怨怨起起落落，它始终无声无息，不动声色，只是缄默着，缄默着，尽管也有泪有伤，仍缄默地滋润着天地间的万物，仍缄默地抚育着一切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