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么,鲁迅所感到痛苦、哀愁、后悔甚至要加以"诅咒"的到底是什么?我们的确在《文化偏至论》及其他一些文章中看到庄周式的"随便"和韩非式的"峻急",前者如对个性的张大、对"独往来于自心之天地,确信在是,满足亦在是"的精神境界之向往,后者如力图把"尊个性而张精神"作为一种救国的"道术",并居然想在几十年间像动手术般地完成这一改造国民性的艰巨任务,"假不如是,槁丧且不俟夫一世"。但这两种有"毒"的心态"毒"在哪里?与西方的"神思新宗"相比有什么差异?在何种程度上是对西方文化的一种误读?这正是我所关心的。
首先我想指出的是,庄子式的"尊个性而张精神"与西方式的个人主义虽然都不是"害人利己"的意思,但本身却还有一层根本的区别,这就是,庄子的个性是自满自足的,西方的个人主义却是永远的自我怀疑、自我审视和自我超越。因此,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是一种极其幸福、极其温顺的阿Q哲学,即"精神胜利法";反之,以尼采为例,西方的极端个人主义是一种极端痛苦的追求,如尼采笔下的"疯子":"他大白天点着灯笼,跑到市场上不停地喊叫:'我寻找上帝!我寻找上帝!'""上帝真的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有谁能洗清我们身上的血迹?""难道我们不能使自身成为上帝,就算只是感觉仿佛值得一试?"。这种罪感和这种带罪超越感是庄子绝对没有的。当然,鲁迅并不完全是庄子式的自满自足,但也还没有达到尼采式地追求"超人";他的内心痛苦并不是来自于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而是来自于在强大的传统及世俗压力下不能或不敢将自己的真心敞露出来,即来自于无法做到自我肯定、自满自足。所以鲁迅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
可见在这里,鲁迅心目中还有一个未敢暴露的"真我"("我的血肉")在,这个真我所面临的最大危险不是它自己,而是外来的沉重压迫。所以尽管《狂人日记》中承认自己是"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但究其原因,却是"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即受了历史和环境的污染,所以必须"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否则会被"真的人"除灭了。显然,所谓"真心"和"真的人",在他看来就是没有受到四千年历史"污染"的人,即"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所以他最后的呼吁是"救救孩子",即回复到人的赤诚本心、真心,如同老子所说的"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鲁迅所沉痛忏悔的仍然是历史罪(尽管已不是个人的历史罪,而是国民的历史罪),但还不是"原罪",不是每个人"本心"和"真心"中必然隐藏着的罪(人性本恶)。他没有把忏悔当作一个人格成熟的人任何时候都必须承担起来的内在素质,而只是当作一种权宜之计(所谓"中间物"),和一种自我牺牲,即"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种"一劳永逸"式的牺牲精神固然感人,却不能不是对人性的一种温情的幻想。的确,在1925年的《墓碣文》中,他已经对自己的这种"真我"、"真心"提出了怀疑:"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但终于"疾走,不敢反顾"。他只觉得一旦连自己的"真心"都不可知,那就是彻底的虚无主义,一切都不用说了;他没有看到,只有在不断地"抉心自食"、不断在旧伤上添加新痛以更深入地认识自己的无限过程中,人的"真心"才能体现,这就是尼采的永远自我超越的"强力意志"。鲁迅正是在自己的这种强力意志面前退缩了,他承受不了尼采式的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如海德格尔指出的,"在其本质中就是一种与存在本身同时进行的历史",真正的生命则意味着"求意志的意志"(强力意志)。所以总的来看,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还未能上升到对人性的批判,他的"解剖自己"基本上还是属于(或退回到了)一种中国传统式的反省和忏悔精神,如曾子所谓"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也就是看自己的本性、真我(忠、信、习等)是否遭受了污染和蒙蔽,是否"中了"外部影响的"毒",以及如何摆脱和防范这种毒素。而最终目标则是摆脱"国民性"的病态,恢复人的赤子本性,达到"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的自满自足。其实这种思维方式才是中国国民性的毒根,在这点上,儒家和道家是相通的(鲁迅自以为受孔孟影响不大,看来并不确切,详后),唯与西方"新神思宗"(尼采等)不可同日而语。
由此可见,鲁迅说"尊个性而张精神",心里想到的是一种嵇康式的"师心使气"的痛快感,一种"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的渲泄感,唯如此,才能"匡纠流俗,厉如电霆,使天下群伦,为闻声而摇荡"。然而,周围社会和历史传统对人的这种自然本心构成一种严酷的压制,这种压制一直深入到人心的内部,甚至成为一种自己对自己的压制,使鲁迅觉得"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这才是鲁迅感到苦恼和悲哀的真正的原因。就是说,他的矛盾本质上并不是他的本心中的内在矛盾(自我否定、自我超越),而是他的本心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尽管这外部世界的毒素也侵入到了他的内心,但毕竟不是发自他的内心,因此总是有可能摆脱、清除和防止的;但现在又没能做到,所以他痛苦与自责不已。这就是导致他那韩非式的"峻急"的内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