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以上我们谈的主要是与知识有关的问题。我觉得，所谓智能：应该包括三方面的内容，即知识、智慧、技巧和能力。
　　从知识方面讲，要成为大作家，必须使自己的知识构成形象化、生活化、美学化、它的库存特点不象书架，而更象古董柜、玩具柜之类，具有感性直观的外壳，也不乏理性的深层内容．
　　知识为能力所吸收，知和智的拥抱产生人类改造世界的精神能量。凝其内曰智慧，发乎外则表现为一种创造力。
　　智慧和创造力的本质，说到底，既不能用所谓的“天才”一词所概括，也不能用所谓的“知识积累”概念来代替。软科学的研究结果表明，我们可以把人们的这种智能和创造才能的综合表现和内在本质也表述为一种力，一种包括智能、知识结构、创造才能在内的知识力。
　　与普遍的自然力不同，与一般的劳动力也不同。知识力是一种主要由知识灌注其中，渗透其内，并且形成了合理而优化的结构的力；是一种必须由人类所创造的知识财富所武装、所训练，为知识熔炉所改造、所锻铸，并向着良好的科学方向发展的力。这种力，能够使人的大脑由模糊变明晰，使人的手足由笨拙变灵巧，使人的耳目由迟滞变聪慧，使人的体能由平常变神奇。
　　所以作家也一样，必须具有以知识力为内在本质的智慧和创造力。
作家的智慧和创造力的深层结构是他的文化心理的构成。一般地说来，任何一种生活冲突都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包含着一种文化冲突。例如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父子矛盾、母女亲情、弟兄分家、夫妻离异、朋友纠葛……出现在优秀作品中，都无不包含着文化冲突的内容。有深度的作品中，形象、环境和氛围，无不凝聚着浓烈的人生意识、历史内涵和哲学意味，凝聚为一种浓郁的文化感。高明的作家都是善于从生活素材中提取文化冲突，发现文化底蕴，以升华作品警醒社会的。

七

贾平凹是我国新时期作家中最着力于作品文化底蕴的作家之一。他在他优美如散文诗般的《浮躁序言之一》中，用极其深刻而幽默的语言暗示了《浮躁》这部长篇小说的时代色彩、文化指归和哲学深度。他说：
　　“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商州去旅行考察，他们所带的指南是我以往的一些小说，却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责骂我的欺骗，这全是心之不同而目之色异的原因，怨我是没有道理的。就说现在的州河虽然也是不真实的，但商州的河流多却使任何来人皆可体现的。这些河流几乎都发源于秦岭，后来都归于长江，但它们明显地不类同北方的河，亦不是所谓南方的河。古怪得不可捉摸，清明而又性情暴戾，四月五月冬月腊月枯时几乎断流，春秋二季了，却满河满沿不可一世，流速极紧，非一般人之见识和想象。若不枯不发之期，粗看似乎并无奇处，但主流道从不蹈一，走十里滚靠北岸，走十里倒贴南岸，故商州的河滩皆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成语在这里已经简化为一个符号‘S’代替，阴阳师这么用，村里野史妇孺没齿小儿也这么用。
　　“因此，我的这条州河便是一条我认为全中国的最浮躁不安的河”。
　　“对于州河，我们不需要作过份的赞美，同时亦不需要作刻薄的指责，它经过了商州地面，是必由之路，更看好的是它现在流得无拘无束，流得随心所欲，以自己的存在流，以自己的经验流。
　　“XX年前，孔子说：逝者如斯夫．我总疑心，这先生是在作州河考。”
　　书名《浮躁》就已经取得很有时代色彩、文化哲理的韵味了。再加上这篇序言．特别是那“它们明显地不类同北方的河，亦不是所谓南方的河．古怪得不可捉摸”．“主流道从不蹈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成语在这里已经简化为一个符号‘S’，阴阳师这么用。村里野史妇孺没齿小儿也这么用”；‘孔子说：逝者如斯夫．我总疑心，这先生是在作州河考”——整个一种古老文化与现代文化撞击的氛围。在35万言的《浮躁》正文中弥漫着，也在这优美的序言中暗示着．
　　平凹以州河写《浮躁》，是深谙文化学上一个重要的现象与规律的。这就是：当今世界上异彩纷呈的文化类型，若要追根求源，都是在不同的自然环境里彼此隔绝地孕育生长起来的。人总是生活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中，依赖自然又改造自然，不断与自然进行物质、能量交换而生存而发展。所以，考察文化的遗传与变异，对包含在社会环境之内的自然环境，必须给以极大的关注．
　　贾平凹与当今许多作家一样，生活在一个文化发展极不平衡的时代．在这里，人类文化发展的历史形态常常共时地出现，交错着并存．越是贫穷落后的地区，隔离发展，选择发展和综合发展各阶段，越可能同时呈现。正是在这里，中国传统的文化遗传基因，如循例从众的认知方式，拘谨自制的情感方式，重义轻利的评价方式，循规蹈矩的行为方式，将全面地受到考验和挑战。浮躁，正是这种考验与挑战的现时性的反应。
　　这就是建立在贾平凹浓厚的文化心理基础上的独特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