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的灰烬--米沃什的史诗性抒情风格
海伦·凡德伦/文
切斯瓦夫·米沃什是享誉全球的诗人、散文作家,他于1911年出生于立陶宛,但他的母语却是波兰语。他早年从事外交工作,1951年脱离当时的波兰外交界,定居巴黎。自1960年起,他受聘担任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教授,1980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不久前,年届九十高龄的米沃什推出了两本总结性的集子:《新作和旧诗全集》(1931—2001),和《散文选》。
两本书的护封上都印有米沃什的相片。有趣的是,两张照片并不雷同,相互之间构成了鲜明的对比。翻开他的散文集,我们看到照片上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着西装,打着领带,英俊潇洒,神情专注;他左手捏着一支烟,右手插在口袋里。而出现在他诗集照片中的米沃什年纪则要大得多。在这幅特写镜头中,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嘴唇微微张着,仿佛要向人诉说什么,两眼好象在向人微笑,眉宇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额头则分外的宁静安详。这是米沃什曲折的人生经历和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写照。
乍看之下,米沃什1951年脱离外交官岗位使他的生活分成了前后截然不同的两个时期,但真正对他发生重大影响的是他在两战中的经验,这一惨痛的经验在诗人的感觉、心灵和想象方式上烙上了无法抹去的印记,它使他告别了青年时期而迈入成年期,并在他的生活和艺术之间掘开了一条鸿沟。米沃什出版于1945年的诗集《解救》是对那次大战的直接回应,它要探询的是发生的一切事变是如何改变了人们对自我和历史的观念。诗集中写于1943年的《康波·代·菲奥里》(这是罗马一个广场的名称,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科学家布鲁诺正是在这个广场上被宗教裁判所处于火刑烧死)直接描写了发生在华沙犹太人社区的种族灭绝暴行。诗人将游乐场旋转木马上的欢声笑语与犹太人社区的烟雾、枪声并置在一起:
兴高采烈的旋律淹没了
犹太区屋墙传来的枪弹齐发声,
双双对对的人们高飞
在无云的天空。
有时从火堆吹来的风
把黑色风筝吹过去,
旋转木马的骑者
抓住了半空的花瓣。对上述谋杀和寻欢作乐同时并存的奇特景象,这首诗思索、反省着各种可能的反应:悲观主义者觉得世界原本就是这副模样;而在虚无主义者的心目中,这场局部的灾难只不过是整个普遍历史浩劫的序曲。然而,《解救》的作者拒绝以这种高高在上、冷漠的方式观照世界;他关注的焦点是那些在灾祸中被残酷抛弃了的垂死者的真切感受,以及语言在表达他们真切的绝望感时的软弱无力:
但那一天我只想到
垂死者的孤寂
……
那些在这里死去的人,为世界
所忘却的寂寞者,
我们的舌头为他们变成
一个古老星球的语言。
虽然米沃什在全诗的结尾预言,在未来“愤怒会点燃一个诗人的言词”,但全诗萦回不去的仍是垂死者深切的孤苦无依。
米沃什一生都在探索那些恼人的矛盾冲突:它们出现在冷漠的自然与人类的悲剧之间,出现在感官的快乐和它们引发的背叛之间,出现在历史决定论和我们坚信的自由意志之间,也出现在潜在的和现实的美好生活与令人难以捉摸的恶对美的摧残之间。米沃什实现他探索的主要途径是在他的作品中竭尽所能重新构造一个失去的世界。而要实现这一目标,篇幅短小、主观性极强的抒情诗已不敷他使用;于是,他以极大的创造力将抒情的内涵在时空上扩展,使它具备了史诗的厚度和规模。写于1943年的组诗《世界》便是他早期所作的尝试。
米沃什的诗作犹如桀骜不驯的风暴,如太阳的耀斑,如晨曦:它弥漫在空气中,使人震颤,使通常的视野焕然一新。世界一下被重新照得雪亮,这是地狱般阴惨的火焰,同时又是璀璨的光辉。这些作品从本质上说带有神秘的特性,即便是诗人本人对它们常常也是不甚了了。米沃什告诉我们他在写作时有一种力量驱动着他,它们是一连串乐音的合唱,从他心灵的深处不由自主地升腾而起,随即奋勇向前。他的诗,经过一番风格的淬砺,已成为他生活的那一动荡岁月的永恒记录。
《哈泼斯》杂志2002年第4期 王宏图编译 责任编校 吕海琛 原载2002年 第七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