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是中国文化中一项极珍贵的遗产,其中记载了孔子有关政治、社会、教育、交友、处事的说法,两千年来一直展现其历久弥新的经典光芒及活泼强劲的生机。
孔子过人的智慧与识见,使无数人得到启迪,但他那蕴藏在道理背后的哲学,却未必容易明白。傅佩荣对孔子情有独钟,即设法由吉光片羽所闪耀的智慧,试图建构一套完整的系统,从基本核心问题“人性是什么”逐渐展开到“生到死”“潜能到实现”“求知到行动”“抉择到价值”“命运到苦乐”,由此去诠释孔子的整体思想。
其清晰的理路与独到的诠释,使人更容易深入孔子的思想,导入现代社会的生活情境中,受益无穷。
——编 者
《论语》开宗明义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我们不妨先辨明孔子对“学”的看法。
首先,学什么?一言以蔽之,学习传统。传统包含两方面:一是典籍,二是技能;其次,如何学?所谓“学贵心语、守旧无功”正是此意。孔子不但因材施教,并且倡导启发式教学,甚至宣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对我们实为莫大鼓励;最后,为何学?这个问题指向儒家的定位。答案是“修身”。学习是为了行动,行动落实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则出现道德上的善恶问题。修身需先认识自己,知道心中有个活泼的力量(孟子称之为“良知”)总在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判断,同时,需要认识社会上既存的规范,以求行动之内外相洽,内得于己外利于人。学问或知识可以增减,修身或品德则是一生的大事。既立此一重点,孔子的“学”自然回归到成就完美人格或实现理想人生的途径上,展现博雅宏大的气象。
《论语》记载:“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这三句话值得玩味,因为其中每一句都显示了 “对立之统一”,在两极之间找到平衡点。认识孔子的性格,可以由此入手。
“温而厉”应该是对学生的态度。在知识的传承上虽有先后之别,但是大家都是虔诚的学习者,共同探讨宇宙与人生的真理,所以老师的态度以温和为贵,使学生如沐春风,乐于受教,继志述事;其次,“威而不猛”大概是孔子在社交公开场合的表现。沉稳内敛,不苟言笑,举手投足合乎礼的要求,使人望而生敬畏之心。以上三句话,显示了“执两用中”的功夫与境界。合而观之,正是他生活内涵的三个焦点,塑造性格也应该有此考虑。
孔子描写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喜爱传统,是否就必须如此保守,只是阐述而不去创作呢?到底这个传统是指什么?孔子对于一般的学习,是否也如此保守?难道孔子缺乏创造精神?这些问题虽然涉及过多的联想,但是有助于了解孔子的立场。
由于经济繁荣、社会富裕,知识分子担心各种并发的后遗症,乃重新标举孔子的观念,呼吁大家“富而好礼”。
人是一个整体,言语、行为与信念是连贯的。信念存于内心,言语与行为则表现于外,因此礼的作用首先即是规范言行。孔子著名的“四勿”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用一个“礼”字,把人的视、听、言、动圈限起来,看来有些消极、被动与无奈,其实仍有积极的一面,亦即“合礼”则可以视、听、言、动了。
对现代人来说,经济繁荣带来大量的财富,富人的数目明显增加。这时,除了不骄奢之外,还须进而“好礼”。礼的范围极大,涵盖人生的主要方面。礼貌、礼节、礼仪,都要求人我互相尊重,以及适度的自我约束。不能以财富作为人格的延伸,定出人格的贵贱。人格是大家平等的,财富是暂时借用的资具,实在不宜本末倒置。苏格拉底说:“假使一个人以其财富自豪的话,我们应该先弄清楚他如何运用财富,然后才决定是否赞美他。”孔子“富而好礼”的期许更甚于此。
亨利·亚当斯说:“人的一生,能结交一位好友,已属难得;能结交两位,可谓幸运之至;至于结交三位,则根本不可能。”如果把朋友界定在“知己”的层次,这段话确实反映了人生经验。我国古人不也说过“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吗?
知己难寻,除了缘浅之外,恐怕自己也要负些责任。希望别人知道自己,但是自己是否值得别人知道?再向上推一步:自己是否知道自己?如果缺乏自我认识的工夫,对自己的志趣也搞不清楚,又如何期待别人成为自己的知己呢?
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儒家谈交友,兼顾两面:一是志同道合;二是互相责善。孔子肯定“益友”的条件是:友直、友谅、友多闻。所谓“直”,表示大家各有所见,否则一呼百应,还需要什么直呢?所谓“谅”,表示大家要互相包容,由此“调和与和谐”。至于“多闻”,更是保持活泼生动的友谊所不可或缺的。因此,“和而不同”成为交友的原则。做到这一点的,是君子;也只有君子,才可以做到这一点。
关于儒家的人性论,一般只有模糊的看法,好像那是学派内的争论,与实际的生活无关。譬如:孟子讲性善,荀子说性恶;而孔子最明确的一句话是:“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说得直接一些,人性是向善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人的自由选择,真正的“善”必待自由抉择才可呈现。关于“什么是善”这个问题,也正是孔子许多弟子觉得困惑的。事实上,弟子问“仁”,即是请教孔子如何择善。这种善当然不是天生的,天生的只有行善之要求,或者只有“向善”,此所以孔子从不忽略“学”与“教育”的意义,并且三达德(即智、仁、勇)之中,也以“智”为具有方法上之优先地位。
孔子以“好学”自许,后来以“博学”知名。但是,光靠学习许多知识,却不足以成就孔子的思想。孔子一以贯之,是把所有学问都环绕着“人”而加以定位了。他的道,是指“人之道”,亦即“仁”。我愿再次强调:“仁”同时指称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人性倾向于行仁。人生正途不外乎具体实现“仁”的要求,人生的目的则在成就仁义。这就是极高明而中庸的“人文主义”。
孔子提醒我们:“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读书人如果留恋安逸,就不够资格做个读书人。但是,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知识与技能,可以在社会上谋职安身,过个舒服的日子吗?问问今天的中学生与大学生,谁不是这样想的?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呢?
由今日经济繁荣的社会来看,我们并不反对安逸悠闲,也不必执著于恶衣恶食,但是重点仍然在于:读书人是否注意精神层次的修养?又是否考虑一般百姓的需要?修养是一辈子的事,百姓的需要也不可能完全解决;但是正因为是这样,读书人的自我期许才是永无止境的。这种动力并非来自欲望,而是来自理想。结论则是:若无理想,就不够资格做个读书人。不过,问题仍然存在:读书人应有的理想是什么?孔子的观念能使今天的知识分子动心吗?
孔子绝不排斥富贵,他自己也曾在官场得君行道、造福百姓。他所强调的是:人的际遇受制于客观环境,不必强求;但是,人应该为自己界定使命,从“求仁得仁,又何怨”提升到“乐亦在其中矣”!
孔子自信可以“出污泥而不染”,不仅不受俗世同化,反而要改善社会的不良风气。有了这种自信,孔子接着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意即:我难道是中看不中吃的匏瓜吗?怎么能够只是被悬挂着而不给人吃呢?
孔子以“匏瓜”自喻,仪封人则以“木铎”称他,两个比喻都是要为人群服务的,可见孔子入世之心是多么地真切。但是,他的目的不是富贵,他说:“不义而富而贵,于我如浮云。”由此可知,“行义”才是志之所在,从而我们不难感受孔子活泼的想象与高标的风格,千载之下,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