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仁苏拉
如果只有悲伤和虚无的话,我宁取悲伤。——威廉•福克纳《野棕》(美国)1牧业学校的食堂是六十年代末就筑就的,红砖红瓦,似乎很普通,其实不然。这种对于现代来说已经古老的建筑设计得还是别具一番匠心的。它的整个身体平面看像一个“工”字;前排的大型长方体是饭堂,兼作大礼堂,数十架高大窗户使它的采光能力很强,左东是工作室,顶间有放映室,一面隔开的洁白墙壁上端呈十字凿出四方小孔。右西是主席台,上面有木地板,下面的空间与外墙的两个通风口相调,一尺见方的通风口用百页窗式的小薄板护着,也可采一点光进去。后排的小型长方体是厨间,“工”字的那一竖就是卖饭房,面对饭堂的墙面上有六个窗口,三个卖菜肴,三个卖主食。遇有没电没水时,这六个窗口便全部卖给汤水清清的面条。 就像那个时代所有的较大型建筑一样,这座建筑物的房顶是三角形的两斜式,属于厨间的屋顶上面有一小间像钟楼似的散热阁,显得很有情趣。当然,后边的这条长方体也没有完全用作厨间,它的左边一间被人包做装修雅致的餐厅了,右边的一间呢,也有人承包,开了茶馆,卖奶茶和果条焙子之类,另也为订饭的学生开灶。这间茶馆可没怎么装潢,甚至更显窄小阴黑了,就连用的桌子也是前面大饭堂的那种四角八凳铁桌,它从各方面感觉,都更像一间赌棍经常聚首的小酒吧。大食堂的屋檐是用木板镶钉出来的,漆成红色的,由于年久失修,断档的地方里面住满麻雀,其实在屋脊顶角下的圆形通风口里也满住着各种飞鸟,如果没人伤害它们,对于这些鸟儿,这倒是很幸福的一个所在。另外,大礼堂的出入口也很特别;它有一个过厅,外面才是两扇活动门,过厅与里面也相隔两扇活动门,举办舞会时跳热时有人就会到过厅乘凉休息,要么干脆溜到外面坐在两道护门的石墙上或者石基下。正对食堂主门还有一条砖砌甬道,两边是丛密的树草,倘若把这条通道算上,从空中看,食堂则更像一个“干”字了,但是由于那间过厅太短,尽管从正面看上去,它的顶脊也是一个等边三角形,而且与那条横着的三角体紧紧相衔接着,然而为了免得不伦不类,还是把这座伟大的牧业学校建筑的平面图称作“工”字的好,反正工作就是干活罢。通常开饭时食堂特别挤,男生们手里都拿着各种颜色的饭票,分别在六个打饭窗口前跳跃,呼喊,恶狼一般;这时候女生们若来晚了是根本挤不进去的,谁也不谦让,从来也没有发现谁组织或主动排过队,即使早来的女生也已被一窝蜂的男生拥没了。就这么乱哄哄地吵闹、吼叫、打斗,而卖饭的窗口迟迟不开——这又是非常普遍的情形。当年轻的人们不耐烦到极点时,窗口才“咔”地一下子打开了,“轰”地一声响许多分瓣的、梳辫的、纷乱起味的、油亮喷香的脑袋争恐不及地钻入仅有两尺宽的空间:“一份茄子炒肉!三份土豆片!半份牛肉炖土豆!给我来鸡块儿!快!炖鸡块儿!快!……”“啪啪”地一阵响,这些一只手塞入饭盒另只手递入饭票的主顾们捧了滚烫的饭食挪躲出来。只要窗前有人一抽身,后面的马上扑地、扑扑地插上去,尽量使自己达到一个新的层次;同时就会有人叫:“哎哟!挤你妈呢挤?烫死爷了!”或者立即听到“咣啷”“嚓啦”之声,不知谁的瓷缸又被磕翻在水磨石地板上,而紧跟其后的饭盒还要滑出好远!有些女生虽历尽艰险跋涉闪出,不曾料又遭到已打了馒头跨在饭桌上某些专掰馒头小块学黄天霸的地道起哄者的戏谑,只好不予理睬匆行几步,却险些被地板上的菜汤滑倒,打个趔趄,呼着粗气回宿舍去了;有时对她们造成的伤害还无法更深入剖析。再有些女生看到这一切,便趑趄不前,顾自立在那儿,瞧着某个男同学搓了馒头屑以嘴接物的表演,不禁笑意盈唇。除了在高潮时馒头块冰雹似的在人群上空降落外,有时哪个“饭桶”因桶已满兴致一发还会掷一两个整馒头过去,使本来已有的高潮又添加了一层波浪,结果自然可以求证。然后“啪啪”一拍手拎了饭盒就走,不巧一个馒头滚了过来,虽已面目全非,但又见其人眼皮不撩抬腿就是一脚怒射,脚法倒也不差,挂一远角直落主席台深处。每当一次饭潮退去后,来晚的同学可以一饱眼福,一片狼藉自不必言,单食堂清洁工扫起的馒头、馒头块、馒头屑即能堆满高约半米长约一米半的大铁槽两个,那情景叫人咋舌。到什么程度呢?连着好几个冬天,只铁桌上扣下的剩米剩饭就引得三两个年老的流浪汉站在窗外专等这帮年轻人离去,之后他们急步插入以手抓食,管理员有时驱撵,可怜的老人们便急急地斜兜了一些已经脏了的馒头跑了去。说起食堂的餐桌确实不同凡响:正方形的铁面,下支四条可以合拢的铁腿,每条桌腿上又套了两枚可以左右摆动的圆形木面铁凳,这些通体漆成米黄色。套着的斜支出来的凳子抗坐能力极强,起先看了也可增加食欲。但是搞不清从哪时起它的功能便不甚显见了,男生们都是凳子不坐用来放脚,也许脚确乎比臀重要的多,因而在普及中等教育的年月升级了,在这些一瓶不满少半瓶晃荡的小应用分子脑子里升级了?在于他们或许出于对足球的热爱于是格外珍视这双脚。他们来回换着把它们放在圆凳上,也有的人干脆坐在桌沿把两只脚都放于凳面上或屈膝盘了桌上慢慢咀嚼。那么那些不喜欢足球的呢?大约是随波逐流的缘故了!于是乎,他们在不用时便一脚把它踢入桌下,打了饭过来时再用脚扒拉出来,慢慢地进化到再也看不到有任何人坐于其上了,女生们是从来不在这里用饭菜的;而米黄色桌面已被沾污的不忍心再看。伙食科的碰上了骂下去,多催食堂管理员勤擦洗几次,然而毕竟伙食科等方面的执事者来的次数忒少,所以这一切自然“青山不改,绿水常流”。2较前一段日子,校园的花更少了,似乎已有了枯枝败叶的迹像,一年的最后一个季节又快要到来了。早自习学生科发下上午的电影票,这是牧业学校对新生的欢迎与关切,同时老生与半老生便沾光了。上午十一点正美国故事片《破碎的形像》在锡林影剧院开映。这地方是在每个地级小城市都可以看到的建筑,它和许多这样的电影院一样,属于建市之后的第一批建筑物,从哪个角度观察,都必须承认它们是继承模仿人民大会堂的那种风格,甚至它的门廊内的那些石头柱子就是仿照那座中国五十年代十大建筑之一的式样雕刻的,而且这里的台阶也和人民大会堂那样,似乎很高,中间有一个过渡的平台。锡林影剧院的台阶是石头的,大致是某种淡褐色的花岗岩,因为这种石料是较普通的,牧区的拴马石桩或者其它一些什么石槽都属于它的成品,所以我们可能经常看到。由于将近冬天,还由于人们都很随便,因而这些石级上以及它的过渡平台还有门廊下的大而长的平面都分布着不规则形状的污迹,就像谁把黑色的枣故意踩扁在那里一样。太阳洒给它们清新圣洁的光,它们不能回报以同样,反而折射出冰冷肮脏的一切。影片情节起伏不大,但故事却很真实,可以说是部可观的片子;有时对于学生来说,至少影片中的室内陈设会使他们开心许多,同时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那样的阶层,拥有那种生活环境。人满满的,不过还不至于使影院动用二楼的席位,其实那仁苏拉他们还从来没有登上过那儿,他们甚至好几次想单独进入,可是人家不允许。因为不必要打开那两个门时管理员是不会故意开的。令那仁苏拉遗憾的是,直到他毕业,一直未能上去。或许在二年级的一段冬日里,他曾想过领着一个叫敖丹的女孩登入那里欣赏法国的《四千万之谜》,可惜从来没有被获准。如今在这六百多人中,有五十六位草原监理班的学生,他们分别是二十六名足坛杀手和三十个美丽格格。暂且不论这批将要在明年夏季打破牧业学校绿茵场纪录的足球小子,单表三十位牧区小姐中的数十位,而这数十名可爱朴实的姑娘中,又有三位特别突出,我们根据以后的经验现在就把她们唤作“三朵花”,当然应当理解为“三朵金花”。尽管她们不如中世纪女人们那么浪漫,然而古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排在第一位的名字叫苏艺拉其其格,她有非常标准的女人身高,身体看上去完美无瑕,而且苗条并富有弹性。由于学生着装几乎都是牛仔裤茄克衫,因此这一点非常明了,她目前梳着三十年代上海女人那样的发型,给人一种稳重端庄玲珑剔透的感觉,至少那仁苏拉在看到她的脸色前是这么毫不迟疑地认为。第二位叫作萨仁通格拉嘎,她具有典型乌珠穆沁姑娘的特征,梳出一条很长的黑辫子,额头光亮亮的,那仁苏拉第一次请她时,就立即认为是在和自己的妹妹跳舞,她没察觉到那仁苏拉的震惊,不过她那鹅蛋似的脸形与布娃娃样的双眼皮更使他觉得她简直就是他的妹妹,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妹妹没有她那红红的脸颊和稍稍突出的颧骨,她也就似他妹妹那么高,属于还在生长的中等身材。第三个听人呼叫是斯日古楞高娃,正如她的名字那样,她在“三朵花”中的地位并不是因为她的可人而决定的,她有很高的颧骨和有点欧型的腿,留着不长不短的平根马尾发,脸上还有一些青春痘,眼睛菱形,很黑,她是苏尼特式的姑娘。她的家就在苏尼特左旗。为什么说凭她的名字可以判定她的容貌与气质呢,因为就像国外乃至世界或宇宙中的任何一个美女那样,凡是美丽而有魅力的女子的名字音节中总有“e”音,就像中国的“娥”这是很值得研究的问题,比如蒙古族里“乌尼孟苛”或“乌尼孟和”以及撒哈拉大沙漠中有以古代一个美女命名的城市“多戈尔特”等等。也许她们出生的时空已经决定了她们的星座和姓名,已经决定了她们高贵鲜活的命运。无论如何,人们应该对此深感惊奇,美名犹如现世的“模特”二字,总是由罗曼蒂克的发音字节组成,总是包孕着无穷的美感与神圣。不相信吗?留意一下就是了。如果汉族漂亮女子的名字中没有这个音节,那么按义译成拉丁文或蒙古文肯定会有e音。不烦赘述,既然这样,斯日古楞高娃是怎么被称作“三朵花”之一的呢?这大概就要归功于她经常与那两位挽臂走在一起。因为在草原监理班,在牧业学校,比她姿丽出众者有的就是,而且还不是校花级人物。3草原监理班的男生们看完电影约上外面学校的朋友(譬如锡盟蒙古师范,简称蒙师)很早就为他们在牧业学校落脚后主办的第一次舞会忙开了。一部分以哈斯为首的骨干女生也在帮忙,她们把学校能用的乐器音响设备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只闪灯都搜了去,摆在礼堂的红木主席台上。男生从蒙师约了比较著名的吉它手、贝司手,一律的电器化,看来是要闹个通霄了。另外舞会中途才使满堂皆惊的重头戏是他们把蒙师的歌手莫日根巴特尔请来了,这小子已经灌了自己的盒子,名曰《妈妈的兰头巾》,并且献给母校锡林郭勒盟蒙古师范学校。现在草原监理班除了“三朵花”之外的蓿蓉花、白咏梅、白淑红、孟根、那日苏、玉花、包玉花、阿丽玛等都已经来到现场。时钟刚好指向七点。别的班办舞会女生总是懒洋洋地最后来,很不捧场,这一点在草原监理班的首次舞会上即被敲破,足见其团结,足见其凝聚力。草原监理班的其他女生来到礼堂后并不闲立着,她们中包括苏艺拉其木格(阿格3号)在内的许多人都把几百平米的水磨石地板分隔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洒上水珠时使它可以光彩照人。除去一少部分人看完晚场电影二十三点多才回来外,大部分人是在二十点进入舞会现场的。也许那些慢吞吞回来的人还以为舞会不可能很快进入高潮,也许根本没有太注意草原监理这个班,以及他们的潜力。不管怎么说,舞会第一曲的乐声在七点半正式响起,幸运的年轻人们又在这里领略了继校庆那次露天舞会之后的巨大阵容,而且这次他们感到温暖极了。看电影回来后,天还亮着,那仁苏拉和孟克珠拉便去踢球,又正巧遇上盟蒙中的学生,就在尽兴之中忘记了一切。最后天暗下来时他俩并未回宿舍便直接来到大食堂。其实这其间有个原因:一是他们饥肠辘辘需至小餐厅进食;二是想到又何必回去梳洗穿扮——为了那几个妞!这是他们作为新生“吃不上葡萄嫌酸”的心灰意懒。他们受不了老女生那种日耳曼公主般的姿态。4那仁苏拉就那样抹了一下嘴站起来。“让我们瞧瞧搞了什么大名堂!”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漫不经心与不可一世。随后孟克珠拉把半碗奶茶一饮而尽,跟着他出来向左拐个弯走入礼堂的门厅,餐厅离这里仅二十步之遥,他们吃茶蛋麻饼时早已听到的架子鼓的咚咚声此刻更加清晰明快。算他们走运,是一曲快四步,他们听着以不择手段的姿势闯了进去。他俩立刻被里面的清爽宜人震惊了。这里一改陈年烂调,这里的死角玍古一去不复返,这里的最常见的肮脏没有了,飞走了。那仁苏拉的心跳起来,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鞋在这块地板上造成的不协调,孟克珠拉在旁边戏谑:“那仁,这就是我们曾听到的‘文艺复兴’吧………”他的眼睛一眨又一眨。“不!就目前情形,可以和克里姆林宫比一比!”那仁苏拉倒吸一口凉气,“来,先挂一个再说………”他们说着玫瑰色的方言。接着,那仁苏拉和孟克珠拉向最好看的一群女生快速走去;之后,那仁苏拉刚刚平静一点的心又一次于震惊中搂定萨仁通格拉嘎,而萨仁则几乎非常顺从地望一下,就被他托起进入了赛跑。那仁苏拉注意到她的鼻子还不及自己亲妹的尖,并为她的嘴唇涂成嫩红而遗憾,总之“月亮之光”已经很美,没有必要再苛求人家抹上粉红色的唇膏来和你跳舞。这时,地板上只有二百来只脚,所以不觉挤。与此同时孟克珠拉正在同苏艺拉其其格认真的快走着。这也是真的:因为他俩是突然从门厅闯入又钻到女生群的,另外舞会刚开始不久,人们还热身不够,并不是曲子奏响就立刻进入状态,因此站在东面的许多男生还来不及走到西面的主席台边大窗户下,也就没能请到那些舞会主办者中的“三朵花”之二朵,但是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已经在前几曲领受了她们的婀娜多姿。当然草原监理班更多的女东道主现在也正与他们跳着。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仁苏拉与孟克珠拉,仿佛为了显得平衡似的,这个一炮走红的班级的更多男生却主动邀请别的刚来的女同学,大多数男生对本班的佳人不闻不问,颇为大度,只有名字叫孟克满达和吉尔嘎朗图的两个男生分别请了孟根与蓿蓉花。当这曲快四终于在将近十分钟时结束后,那仁苏拉立即找着孟克珠拉,要他一道回去“沐浴更衣”,因为这样才“可以祀上帝”。半小时后,斯和日勒也来了。在此期间,狂热的吉它贝司手与忽明忽暗的灯光交相辉映,更引的无数英雄竞折腰。当那仁苏拉和孟克珠拉夹着斯和日勒进来时已经八点四十分,而地板上的脚业已增至四百六十只。草原监理班的这三个火枪手没有急于进入角色,他们一面兴奋地等待“欢快的中三”结束,一面低声议论本班的“三朵花”以及属于东道主的更多女生。斯和日勒的眼睛射出精微的蓝光,他在听了孟克珠拉的一番迫不及待地描述后,第一回如此幽眇地将这束光芒盯向苏艺拉其其格这枚“文学之花”,文学之花四字就是这位令人捉摸不透异常优美的女孩名字的义译,正如萨仁通格拉嘎可以译为“月亮之光”一样。当月球转到北方这块天然草原所在的经纬时,斯和日勒终于听到那段三步的消尾音符,素来深沈阴冷的斯和日勒表现出被丘比特一箭射中的冲动,以完全要占有什么,绝不允许任何人抢先的方式跨出人群站在最前面,他的两个助手紧跟着他。5不远处的女生群尽可能凸现出她们从未抛露的淑静与温柔,另外由于这次舞会来了许多外校的女生,于是她们的位置显得拥挤层叠,可想而知,一般的“灰姑娘”是很少有被请到的机会的,偶尔一些醉酒的、粗鲁的以及舞步不是纯熟的是她们的男生。那还要等到一层一层地剥离后,而其时往往已是一曲过半。红木台上的各类乐器稍作调整,或许上个曲子终场与这曲《敖特尔风景》的奏出中间停顿还不到一分钟,即或如此,斯和日勒第一个扑了出去。男生群随即像黑色的狼群压了过去,那边的女生就以美丽的心怀迎接他们,那仁苏拉与孟克珠拉就走在斯和日勒与“狼群”之间。毋庸置疑,斯和日勒肯定请到了未来的校花,孟克珠拉则与萨仁通格拉嘎跳在一起。那仁苏拉看过斯和日勒的暂时成功后,知道自己想请苏艺拉还须等上几曲,而萨仁又被孟克珠拉抢中,他在淡过那个斯日古楞高娃后,天使飞临于他的头上。——那仁苏拉不知被什么指引竟轻轻走到一位从未谋面却似曾相识的姑娘身边,他起初不看斯日古楞时,即觉左眼可瞥范围内靠暖片立着一个米白毛衫的女孩,就是这花式于冥冥之中牵着他走向她,那一刻,她也看见他淡漠焦急的神情,还看到他那昂贵的深色茄克,亦为这件衣裳所散发的质感与色泽暗里叫好。穿着新款防雨绸茄克的那仁苏拉向那个女生伸出右手,同时腰身略略弯曲,她即刻走上前,把左手放在他暗青色的肩上。他谨小慎微地捏了她的右手倒转出人丛。他不想说话,在这个时候她说了:“你也是新生?”这样那仁苏拉才去认真看这个女孩的脸,并惊讶起来。“是,我是草原监理班的,……”他其实还想说,她竟轻松地打断了。脸上现出可亲的笑容,使得她那不大的长条眼更加纯朴,这双眼睛像熟透的葡萄(乌珠穆沁意为葡萄);她将褐色光亮的脸孔仰向他。她说:“你看起来很小,一看就是新来的。”这时《敖特尔风景》曲近三成,她更加从容镇定地由他托着。她的额头光洁,这使得鼻尖与此相对的那仁苏拉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结着发髻的头颅是那么古朴秀气,皮肤的颜色说明她刚从牧场忙碌的秋季中脱身出来。“是吗?”他迟疑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真的,”她笑了一下,“你很年轻。”“你是锡盟的?”他说。她笑了:“不,我是西乌珠穆沁旗的,草地园林班刚来的……”她的牙很小,所以浅笑的样子非常耐看,这可以使人联想到,她属于勤劳朴素的一支部落的后裔。而她说自己是乌珠穆沁人时所流露的神情恰似在说“你也没有猜对”。那仁苏拉听后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她的头形微笑道:“我说的锡盟是指锡林郭勒,而不是……”未等他说罢“锡林浩特”,她急道:“是我误会了!那么我就是锡盟的!”“对!”那仁苏拉小声笑了一些,表示非常理解,同时禁不住脱口而出:“它内.那日.很白(您怎么称呼)?”她的可亲从心底吸引了他。“乌尼孟苛!”她干脆地回答出自己的名字,实时捏紧了他的胳膊,也许是衣料太滑,这时她的左手就在他的臂肱上,肘部压着他的小臂。“其亚么恩呢勒斯代(你叫什么名字)?”之后她笑看他的白脸。“米尼.那日那仁苏拉(我叫那仁苏拉)。”“亚么勒(什么)?”乌尼孟苛亦故意加了鼻音问他,在他以为,这是自然流露的蒙古原始发音。“那仁苏拉。听清了吗?!”他不遗余力的回答。“噢……就是太阳里下着很小的雨,对吗?”那仁苏拉噗地笑了,点点头:“直译是明亮的雨丝,”——为她的可爱,为她的幽默……这时《敖特尔风景》在架子鼓的最后一声咚嚓中熄灭了。两曲后,斯和日勒也请了乌尼孟苛,那仁苏拉就去请同斯和日勒跳第一曲的苏艺拉其其格。苏艺拉其其格很轻盈地接受了那仁苏拉同样轻盈的手势。她穿着浅白的茄克衫,这种衣服胸下有两个深兜,外面的兜盖像弯月;当那仁苏拉抚着她的背时,他的中指给自己感觉的是一块平纹绒料。他没敢对她说什么,只看见她的头发都别在耳朵后面,现出一张瓜子脸,粉白,中间是像牙色的鼻子,小巧挺拔,还有朦胧的双眼及其长睫毛。这睫毛就像蓿蓉花的那样,并不特意卷过,而是生就的妩媚。她的颈下翻出的宽阔领口就像水兵的领子,这条领子的色彩是蓝底上布满洁白小雪花,它的外形异常随意,却又有棱有角,这使得那仁苏拉拿出全部胆量也不敢再看人家的脖颈,所以对此毫无印像。他甚至在想,锡盟南部旗镇,如八旗中的镶黄旗、镶白旗、正蓝旗等地女孩子的发型与肤色就是不同于北部各旗的姑娘们。尤其是苏尼特、乌珠穆沁两个部落分支所辖的苏尼特左、右旗以及东、西乌珠穆沁旗,另外包括阿巴嘎旗。6此刻键盘手弹出的是《金州浩特》,鼓手与贝司吉它手附和着这曲抒情的中四步。苏艺拉步子很小,这正符合那仁苏拉的风格,当他俩拘谨却也流畅地跳完这支曲子时,人群中忽然掌声雷动,台上的莫日根巴特尔要唱《妈妈的兰头巾》了。这将又是一曲柔情的慢四步。吉它手拨出一个空灵的蓝调和弦,跟着悠远的母子亲深由这个和弦所控制的音阶排写出来,充溢了整个大厅。帅气结实的莫日根巴特尔深情地对着身前的麦克风哼唱起来,他开始压的很低,而发出的音质却把人们带回了家乡。那仁苏拉有些亢奋,就果断去找乌尼孟苛,他们像许多在场的人一样,感到无比快乐。虽然是慢四,但人们争着跳(学生时代多好快四);也有几个孤独的男生,抽着烟,侧耳细听,大约在回味曾经所犯的错误。不知是否因为有一丝与前几曲不同的紧张感,那仁苏拉竟然好几步险些踩了舞伴的黑皮鞋,乌尼孟苛则落落大方地告诉他要跟上鼓点,慢四是需要柔情与雅韵的。这样那仁苏拉终于稳定情绪,然后认真端详他臂弯里女孩毛衫的样式——它不全是白色的,上面织缀着星星点点淡黄淡绿的线条,有些闪烁,映衬了灯光;这件毛衣的袖子较长,那个姑娘强有韧力的小手藏在那里面少半截。此外,那仁苏拉还注意到或者说从内心感触出,乌尼孟苛是个稍稍显得幽忧的善良女孩。她这时的衣着与神情倒更像要去度过圣诞节的样子。反正他对她已经一见倾心,他此时的心绪返回到了“某个时空的零点”。然而,他的心灵深处存有某种罪恶感,他开始认识到自己的这种朝三暮四,他甚至有些自卑,“我有什么资格喜欢她?”,那仁苏拉忧郁了,从未临身的痛苦在他的心室内扩张开来,蔓延到全身,他听着琴声、鼓声、歌声,他知道就快要结束了。周围有几个男生已经放开了自己的舞伴,莫日根巴特尔慢慢重复着一段歌词,热爱草原热爱母亲的感情已经表达的淋漓尽致。当那仁苏拉和乌尼孟苛转到那个女生群的夹角并有礼貌地向她点头时,他感到皮肤表层沁出一些细小的水珠,他离开了主席台与南窗壁之间的那块圣地,他懊丧地离开了,终于。在此之前,他再不与她说什么,他真的痛苦极了。退回来的斯和日勒及孟克珠拉并未发现他的变化,他们认为他是有些累才生出那些汗滴。大厅里人越来越多,已经明显有点拥挤。人们各自穿着一套使别人一看就知道身份的服装,尽管牛仔裤各有颜色,尽管茄克衫各有款形,可是他们毕竟是学生,道地的学生,年轻的学生。在几曲中四步过后,又有一个欢快的三步奏出来,那仁苏拉立在一张铁桌旁边,他并没有靠着它,因为白日里食堂管理员对它没有进行精心的擦洗,斯和日勒和孟克珠拉都去跳三步了,他不去,倒不是因为他还不熟悉这种华尔兹的走法,而是思考自身的这种堕入网里的处境……他对三步的跳法早已掌握了,并且喜欢上其中的一种固定模式,他又将自己对这种四分之三拍舞蹈的理解与创新溶进实践,愈加表现出这种模式的轻柔洒脱及罗曼蒂克,而且在以后的每个学期里的各类舞会上不断完善着。快节奏的三步停歇了,好像是解脱什么似的,男生群普遍叹出一口气,也许他们也不喜欢不熟悉这种跳法,刚才地板上的配对有一半是女生搂着女生,整个场面一点都不淤塞。这是很久以来的传统,牧业学校的传统。随后台上又奏出一个慢四的曲调,这曲慢四的名字叫《歌声湖》,是《东部雪》草原舞曲特辑里收录的一首非常优美的曲子,但是它的优美不免悲凉,像那仁苏拉的心思。而他则立即迈出稍感酸麻的双腿怀着这样的心思向乌尼孟苛走去,他走的不是太快,因为他看见她同白淑红跳过后侧入了本班同学的内里,又靠在暖片上。他想,她不会很累吧?就看见另有一个男生快走到那个褐色的女生面前时,忽然又一个男生擦过来拉起了乌尼孟苛,后者浅浅一笑,与那个男生走起来……而不顾另一个男生已至面前的步子,不顾他的陶然空灵的眸子,他那浓密的灰黄色的稍带卷曲的头发,理成不长不短的中分发型,很标准的男人样子;就像曼联队的布特。他的脸膛粉红粉红,就像很冷的天气迎风走着回到家里所呈现的那种颜色,但是没有被冻;通透而又平常的鼻子与下面的小嘴很协调,再加上他那柔美的身材,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标准英俊的蒙古男人。他就是阿利玛斯,食品加工班足球队的前锋。那仁苏拉对他的印像极好,他看见他那么认真而拘谨却是面呈善色的任意拉了一个女生推着走开快步,感到非常揪心。这时那仁苏拉便首次请了一个叫玉花的女生跳起来,这个女孩是东乌珠沁穆旗的,像所有乌珠穆沁姑娘一样,也扎着大辫子,不过她的别具特色,——灰黄而闪亮,还有粉粉的脸蛋,他们不说话,但是很友好,这从他们鲜明的神情中可以领会,其次两人对走步的相互体谅使之得到充分加强。这一切不论何时想来,无疑是那仁苏拉的美好回忆。时间进入零点,时间过的很快。礼堂里的人达到最高峰值,因为拥挤,他们在跳时多是绕边走,还有开曲前就站在最前面想快速找到舞伴;也有一些跳一曲后隔几曲再跳,保持体力与状态。那仁苏拉、斯和日勒、孟克珠拉三个火枪手跳后便休息一个舞曲的时间,说笑一番。7很平淡的一天,似乎什么也没做就过去了,那仁苏拉坐在教室内,快上晚自习了,他乍然想起出去遥望远方。他觉得视力有点下降,做完眼睛保健操,欣然欲望,他的感觉凌乱而美好。外面的世界真不错,汽车在公路上飞驰,人们在草丛中打草,这些是他入学几周以来未曾看到的,真像词里的风景这边独好。晚自习铃声响了,斯和日勒跟着牧医科的领导值周去了,那仁苏拉独自坐回来,一副伤感的模样。所谓值周,即每周由一名科室领导带队,抽调四个学生会干部检查各班每晚的出勤情况和教室卫生情况。如此往复,直至放假。至于检查记录到的情况都要折合成数值于周末公布在底楼大厅黑板上分出高下。而这块黑板常常给师生们带来各种消息,对于年轻的学生,“舞会”二字莫过于消息中的上品了。九月底草原监理班就在它上面用红色粉笔写下这两颗大字,并署了班名与时间。自然,那个晚上的舞会是盛况空前的。零点以后愈加不可收拾。一曲节奏非常之快的四步刚画上休止符,礼堂大厅顿时漆黑,女班长哈斯在台上压下录音机里的迪斯科键,闪灯即刻射出幽蓝色的光束,它层次分明,频率奇快,仿佛要把人们带入梦幻时代。除却三个火枪手为主包括孟克满达在内的草原监理班的一些男生之外,差不多所有的男生都迎着那几束刺目的光雾奔向深处,胡乱踢踏着已不光滑的地板,却看不到空气中尘埃飞扬,它们与光芒同舞。女生群那边亦有三分之二摸入此阵,尽泻风情。或许她们是想小家碧玉般活动一番筋骨,可是蹦迪的音响与形式辐射给她们的只有那种样子,这种样子男生也表露无遗,社会中更不必赘言。当经过一场长时间的昏天黑地的发泄后,一些女生逐渐慢步退回,还有好多留恋不舍,那么她们将比先退下去的从鼻腔内洗出更多的黑沫;又经过一个衰减期,尘埃还未落定时,大厅内终于恢复了原来的色彩,男生群又像上去时那样潮水般撤下来,气喘吁吁,而半空中隐隐可见彩色的雾。那仁苏拉、斯和日勒、孟克珠拉等到场上剩余的女生羞羞答答飞跑回自己的群落又一支舞曲还未响起前从微风瑟瑟的树丛间走进来,这一切与上述的一切情景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这座建筑里没有参与蹦迪的也没有外出透气的男生则抽了些香烟。迪斯科舞曲中间,还有几对女生到餐厅和茶馆去了,很久以后才回来。舞会当然继续进行,乐手们又活跃起来,他们互相低声说了些什么,精心调试后以一锤架子鼓为先声,《一生一次》奏响了,男生群一致打起口哨。女生们默默无闻,站着,说着悄悄话。三个火枪手一马当先,步入女生群,在这里他们请到各自理想的舞伴。爱情在萌发,一切都压抑的透不过气来;那仁苏拉托着乌尼孟苛,很舒坦,很惬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暗恋这个女生。平静的乌尼孟苛就像古老部族中的女神,浑身散射出褐色的光团,倘若他不是搂着她,不是闻着她那古朴的香味,就真以为自己的舞伴是古铜色的雕塑,是希腊诸神之一。她一言不发,头形也不乱,表情娴静而凝重,她的这一刻神态使那仁苏拉担心是否惹着了。周围的一双一对都认真跟着刘德华的节奏走着,某一个有时瞟眼张望着,似乎想看看到底是谁在“一个人走…”。就在这时候,曲调一转,《问情》出台了,并且有一个自告奋勇的女同学轻展喉腔将低低高高摇摇摆摆的歌词飘荡出来:“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经不起漫长的等待……”这是一首很优秀的歌曲,人们都观看过《戏说乾隆》。主人公爱新觉罗•弘历那渊博的知识,潇洒的风姿,清明的决断,倜傥的仪表,都不能不说明他是一代伟皇。但是他所处的时代已是两千多年封建统治的回光返照时期,纵有“康乾盛世”,终不免“繁华过后成一梦”的必然消亡趋势。“一世的聪明情愿胡涂,一生的遭遇向谁诉?”那位女同学唱的满不错,突然声道一抬,——“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啊……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那仁苏拉心笑:红尘一笑和我共徘徊者多矣!都免不了繁华过后成一梦的可悲结局。“人生须臾,寄蜉蝣于天地,”他想到去年学的《前赤壁赋》,又联想到许多人,包括很重要的怀中的乌尼孟苛。以及后来她的《黄昏的雨》(在毕业记念上演唱的经典抒情蒙古长凋)。8已经凌晨三点,不大会跳的不太爱跳的学生早就回去休息了。钟情于此项运动的男女同学迟迟不愿离开,准备坚持到最后。尽管身上的香水已快散发的没有,尽管手上的汗液已快蒸发的没有,尽管腿上的肌肉已酸乏的没有,他们仍在跳。斯和日勒因为“文学之花”的存在破例坚持着,他从来没有坚持过这么久,他的行动愈发激励了他的两个伙伴;他们守在他的左右,准备直到永远。草原监理班也真够意思,没有一个人离去,没有一个。以苏艺拉其其格为首的“三朵花”累计已经接受邀请达到壹佰贰拾陆人次,她们每人平均四十二曲,从昨晚的二十点算起已愈七个小时,平均每小时六曲,每十分钟一曲,包括间隔休憩时间。另外的女生虽不及这个纪录,却也被某些男生重复请了多次,其实草原监理班的其它女同学大抵亦与“三朵花”的记录持平。那仁苏拉送去乌尼孟苛后,另与牧业会计班的吉木斯跳了一曲快四步,还与这个班的乌云斯琴跳了整个舞会中的最后一曲三步。他的两个朋友分别请了牧经管理班的达古拉(三年级中的一个瘦小秀美的女生),以及草原进修班的苏达其其格(阿格2号),这个女生他也请过两曲。大食堂的门内外敞开着,大厅里面的尘埃早已落定,要么流通了去。清晨的新鲜的风悄悄吹进来,天花板下的各色彩灯耷拉着脑袋,不想看风的侵入。年轻的人们继续坚持着,或许想打破一项记录,或许想达到一个顶峰,或许想看到那晨曦微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