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图书馆的演讲(2006年10月14日)
和许多同代人一样,我唯一细读过的个人著作全集,就是鲁迅全集。从10多岁开始读,读了差不多40年。以后还会继续读。
这40年里,我们对鲁迅的解读大概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神话他,把他描绘得一半像教主,一半像打手。到了1980年代中期,开始第二个阶段:认同他,特别是认同他的痛苦和悲观。进入1990年代以后,则开始躲避他,觉得他太沉重、太压抑、太不合时宜。一面躲避,一面又利用,不是早先那种政治的利用,而是商业的利用:地方政府、企业、广告商……把鲁迅做成一种和霉干菜差不多的特产符号。这当然也可以算是对他的一种宣传,但从效果上看,如果鲁迅更多地成了一项地方特色的符号,一个酒瓶子上的商标,那无疑是对他身上更重要的其他品质的遮蔽。这样的利用,也就成了一种躲避。
我们现在就处在这第三阶段中。
鲁迅事实上成了一个坐标、一面镜子。我们拿他的看法去看世界,也拿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去看他。我们对他的态度,正折射出我们自己对世界的态度。
我们今天之所以躲避鲁迅,很可能是因为我们不自觉地想要躲避自己人生中的某些重要的事务。
鲁迅是一个竭力“睁了眼看”的人,一个看得很深、很透彻,而且一定要清楚地说出所见的人,一个虽然痛苦、身心遭受很大损害,却能在大多数时候保持幽默感的人。
他的幽默感不只是来自天性,更是来自他对黑暗事物的那种精神——包括智力——上的优越感。他基本上一直都是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他要讽刺和抨击的对象的,他经常觉得那些人和事都太蠢笨、太粗陋、也就太可笑。因此,他的幽默感是一个强有力的心理因素,支撑他直面过于压抑和沉重的现实。
和这样的幽默感相比,今日流行的那些搞笑的风气,就可怜多了,那基本上是受了压迫、感觉屈辱之后的发泄,或者以一时的快乐,减轻怎么也挥不去的生活的紧张。
鲁迅当然还有其他的侧面,但以上这几点,是我今天看来,他的精神和行动的最重要的方面。
如果一个社会的流行气氛,是竭力躲避这样一个人,这是一个什么社会呢?
不能安于这样的气氛,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社会。我更愿意反其道而行之,不满足于那些比鲁迅轻松、平和、简单的读物,更不买鲁迅牌的酒——假如已经有了的话,而是带着今天的生活感受,继续读鲁迅。
向各位推荐读鲁迅的两个心得。
一个是怎么看时代。1920年代中期,许多人觉得,国家统一了,要开始一个现代化和国家建设的黄金时期了,在上海,就开始了建设新首都的庞大工程。另外一方面,也有许多人觉得,革命的高涨来临了,苏维埃的旗帜要插进大城市了…… 但是,就在1927年,鲁迅却提出了一个听上去有点奇怪的判断:“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借用他后来的话说,这个大时代“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于恢复。”
历史很快证明,那个时代并非国家建设的黄金时期,除了在上海西北角留下几幢孤零零的建筑和几个“国”字头的路名,新首都只是一个梦。也没有革命的高潮,最后连中央苏区都放弃了。比较起来,倒是鲁迅的判断更切合实际。
这样的证明令人沮丧。鲁迅式的历史判断更让人紧张。但是,他作了这判断之后的70年里,历史不断做出类似的证明,我们也一直不能消除面对未来的紧张。就是今天,那个腐烂和新生决战的“大时代”似乎依然在前面,展望将来,谁能说自己很轻松?
另一个是怎么看人民。1923年他说:中国是“一间铁屋子,绝无窗户……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因此他要呐喊,唤醒昏睡的人们,“毁坏这铁屋”。可十年以后,他却有了新的说法:在中国人的“忍从”——也就是昏睡、不反抗——底下,其实是“虚伪”。这“虚伪”的意思是,知道自己过着可怕的生活,却不反抗,反而装出不知道的样子,装睡。为什么呢?因为“懦怯”:觉得反抗不会成功。
于是鲁迅写了一个傻子的故事:他听了奴才的诉苦,就去攻击奴才的主人,结果反而让奴才更害怕,于是奴才倒过来帮着主人,将傻子痛打了一顿。这个故事完全打破了启蒙主义的思路。在现代中国的历史上,他大概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人民并不是不知道是非黑白,基本上是知道的,也决不是活得很满足,相反,是有很大的不满、常常抱怨的;但是,他们的从教室到医院、从办公室到厨房的整个生活,处处让他们感觉孤立、渺小和无力;一时激动,他们也会跟着上街喊喊口号,可一松下来,还是不知不觉就妥协了,放弃了。正因为自己选择了顺从和忍受,他们甚至讨厌那些不愿忍受、起而反抗的人。
鲁迅进一步说:这样的人民有两个特点,一是一盘散沙,二是冷酷残暴,他们只剩下将自己变得残暴这一个方式,来回报统治阶级的压迫。
这样的人民使差不多所有认真的反抗都变得很可笑。似乎只有不自觉的冷漠、故意的麻木,加上一点自嘲——或者搞笑,才是活着的最合适的方式:这就是鲁迅笔下的奴才。正是他让傻子成了傻子。
今日社会,那座铁屋子还在吗?我们身上,还剩多少傻气呢?鲁迅描绘的那种奴气,是不是正在我们中间与日俱增、不断激化我们身内的冲突?
有这么多疑问,我当然要继续读鲁迅。
2006年10月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