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可君
“非马”的无根之舞
——欧阳江河和海子诗歌中的马
夏可君
《马》
欧阳江河
马,浪漫世界的最后高蹈,
从童年的形象迈入冥界,又从冥界迈开,
多么柔软的平稳踱步象波浪。
马,物质的深藏不露的纹理,
肉体或速朽之剑的闪电。
闪电所携带的盲目火焰如覆巢翻滚,
刺激着、抖动着从心灵涌出的辽阔原野
和世纪的落日。马无梦
因而其奔驰不舍昼夜。
马想从我们身边
跑到哪里去呢?
草茂盛则群马逆光而驰,
与夜里的骑手交换肢体
和新娘。马抒情的无梦之躯对骑手是恰当的,
使万物无声无嗅,
屈从于更为隐忍的力量所包含的
初始无遮的命名,天堂的
雏形,以及对地狱的狂想。
断弦如马头绕指,
沉默使远方的歌声闪耀出白盐。
马的躯体离弦而逝,
弦外的回声对倾听并不存在。
厌倦了赞颂和到达,厌倦了自身的不朽,
渴望消逝,渴望事物的短暂性。
马在白昼以弓形显现黑夜,在黑夜
忘掉黑夜,在狂奔中忘掉骑手。
马,它的倾覆,它的空茫,
深入到自然的神秘运转,深入到天地间的
飘忽直角。它的一跃陷入了肉体,
骑手坠马而亡,
马眼睛在伤口里合拢,成为人的故乡。
马的消逝由来已久,
高蹈者无迹可寻。
马穿过人体使之成为乌云。
风暴刮起一些屋顶作为马的碎片,
岁月如飞鸟的脊背
忍受马蹄,马踏飞鸟而高驰于下界。
马蹄所踏碎的不是羽毛,也不是一颗心。
一支远渡大海的军队潜入马的内腹,
一座临海哭泣的空城至今仍在哭泣。
肉中的朽木,美人中的美人,
马是否想念非花非雾的容貌?
剑刃上的盛夏有马的弧度
和半径,阴晴相间,缓疾莫测。
秋天如马的肺活量一样宽阔起伏,
月亮在低洼处如马肺高悬。
马的无梦之驰
沿众树纷披于血液。众树遮蔽的月亮,
缺少心跳或血,月亮的根须
与马嘶共眠于青青草地上的阴影,
挥鞭所及的额头与马蹄相触于秋天的云层。
秋天的心情比消逝更为久远。
为什么额头会在琴弦上
显示比倾听更为久远的忧伤,显示
马的狂奔为根须吸入?
如果疯狂奔跑的马想慢下来,
象长眠者把手搁在心口上那样
慢下来,
该如何解释身后那片任凭解释的大地?
群马在阳光下,不象群马在月亮中
或月亮在马眼睛里那么神秘。
月亮中的火焰如水漫出
月亮过多地积水,血液变成了铁,
一种冷兵器时代的热烈风景,在另一个时代
是不能入土的种子,
比雨水更冷地闪现出来,比火焰
更迅速地舔到天空。
马骨头中最软弱的骨头,在根须里
纠缠,在根须里仅是一些幻影,断茎,
或是一些白雪,渴望发狂的嘴唇。
马骨头里的玉,从前月亮中的足音,
自身不是亡灵但催促亡灵在花朵中
盛开。有多少这样的通灵者,
从热病退去,从浪漫形象的最后高蹈
退去,退向玉的呼吸深处,
隐身于更为疯狂的激情的掩埋?
天空下面孤独的过往者,
为什么马会在他们眼里成为泪水?
月亮的盈缺与马互换了面孔。
人不能期待流出的血
成为月亮中高悬的镜子,
犹如马的肺活量在深秋的大地上形成风暴,
无视来自众树根须的
告诫。漂泊者不必归根,饥饿者
不必收获,马的晚餐随处生长。
马无根因而其奔驰无所眷恋。
面对隐而不显的地方--
为日趋没落的高贵心情所保留的
对消逝的渴望,对事物短暂性的渴望,
马并没有准备必不可少的哀愁。
从人的头顶取走王的冠冕
正如从马骨头里取出一座孤城。
旧时代的哀愁,过多被人倾诉,
成了圣宠般的教诲,凝聚在
永久但无助的一瞥中。
不祥的寂静
比遗忘更早地投于对群马的观看。
马如此优美而危险的躯体
需要另一个躯体来保持
和背叛。马和马的替身
双双在大地上奔驰。
马头下垂,高枕落日,
谁在落日中焚烧而不成为黑夜的良心?
迅疾有余,反而显得缓慢,
马的到来推迟了时限。
被放弃的永生,在超出永生的速度中
弯曲了,驱散了。
马的影子透过复制的纵深,
两腰迭出,四蹄突破前额,
由此形成了时间上的错视和重围。
马奔向爱和末日,奉献神髓。
然而我们的心
太容易破碎,难以承受尽善尽美的事物。
马,天之骄子,听命于天,
马之不朽有赖于非马。
1990年2月15
马,世界上如果还有马,如果马还在世界上奔跑,它一定已经跑出了我们的视野。马,如果还在世界上奔跑,那是世界在远离自身,在追逐自身的消逝。
马,远离了我们视野的马,留给我们的只是它残剩的踪迹。在我们的耳边是否还回想着马远逝时的蹄音?有谁还能倾听到这零碎的声音?
马,是过去之物,携带过去的时间之箭而奔驰,而成为过去本身!马之肉身携带这飞逝之箭在不止息的奔驰中,已经成为了时间之箭本身——那是消逝的疼痛!马,带走了过去,却带来了最后的怀旧和哀悼。
当诗歌触及马,触及消逝之物,也是触及时间本身!
诗歌触及时间的方式,是语词的韵律,是语词的舞蹈!诗歌一直是语词的舞蹈和跳跃!按照韵律和节奏来跳跃!当诗歌跳跃,那是语词获得了呼吸,成为了肉体!
诗歌以其跳跃来回应事物的消逝、跳跃,那是短暂性的时间在诗歌中的发生。
诗歌写作,都是触及消逝和时间,让语词获得形象,肉体的形象。马:奔驰、跳跃、舞蹈,这消逝着的马——一直是肉体的幻像!马,奔跑和跳跃的马,带来的只是它和它的重影。
但是,美已经没落:所有的人都曾美好地生活过,/然后怀念,忧伤,美无边而没落。——诗人欧阳江河在写于1988年的《美人》一诗已经预示了一个时代的终结,或者说,汉语诗歌传统书写方式的终结:古典和浪漫的美:美神-美韵-美人三位一体的终结。
诗歌写作不再有美的诱惑!不再有“泪水借着皇冠在闪耀”!不再有美来激发激情:“她冷冷地笑着”!在生死疲劳中,要么我们厌倦了美,要么我们彻底跌落在了现实的尘埃。
这是诗歌的末日,为了美,曾经我们的眼睛为了一夜的安魂之梦——我们宁愿“一生将瞎掉”,但是,现在盲目荣耀的见证,而是空洞的症候。当马的形象和声音彻底消逝在了我们所不能抵达的地方,诗歌同样被虚无所吞噬。这也是诗歌写作意义的终结。
诗歌写作不再依靠幻像来滋养,或者说,美的没落——海子“以梦为马”的诗歌写作的死亡和终结,与幻像的消失一道,在大事件的1989年之后,是诗歌写作要面对的命运。
这个命运不是与现在的我们无关的,因为诗歌带来的是我们生命的形象。
我们不得不通过诗歌来辨认我们自己,哪怕那是没落之中的诗歌。
这是问题的出发点,任何的发问——这是什么吗?这个ma也是“马”的问题!马,吗——一直是我们的语音和生命的习气的问题!问题本身!
虚无君临一切,这是短暂性的作用!短暂性剥夺了永恒和不朽的特权,服从短暂性的法则——虽然以短暂性不可能形成法则——因为短暂性即是消逝,它自身的消逝!如何以短暂性来建立“诗歌的法则”——这不是法则的法则呢!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像——都服从事物短暂性法则,而面对短暂性,事物如何保留自身?其实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像,都是短暂性之瞬间的显现和停留,执着于现实——回到所谓身体或肉体的直接当下经验?但是这消逝之中的肉体根本无法允许你来建立个体的经验,语词带来的只是幻觉!如果被浪漫主义的幻像所痴迷,试图等同于幻像本身,或者被修辞的烈火焚烧——这也是幻影!
汉语诗歌写作所面对的就是这双重的幻影!其实这正是汉语诗歌写作和我们这个民族生命经验的表现:一方面,出现了我们这个最为实用化的民族——所谓没有形成绝对超越的唯一神论式的宗教,甚至,即便有宗教也把宗教彻底的世俗化,这是起源于家族血缘本根的纠结和交错,所谓我们生命关联的“盘根错节”;另一方面,我们这个民族也最为着迷于长生不老和神秘不朽的幻像,同时也是最为散漫无度的族类;为何截然相反的气质可以同时并存的?表现在法则的诉求上,一方面是严峻的刑罚——死刑在我们的文化中几乎从来不是问题,以及每一个个体对帝王霸权的梦想;另一方面——我们总是在追求无法的境界,强调变易的可能性,乃至出现了所谓的消极无为;同时,还有对这二重执念的破除,那是佛教思想进入后,对幻影的消弭,无论是现实之实之“真”——那是不知道万物之因缘和合而成本无自性的结果,还是幻像之假之虚——一方面假也是一种存在另一方面虚之为空虚也是最终要被空掉的,从而发现了事物的“短暂性”;虽然对短暂性的发现,在佛教进入之前,在先秦和魏晋的诗歌中是对“消逝”的感动和承受!那是伴随对“祖国”——诗歌中的祖国的发现,比如在屈原的诗歌写作中!
而且,当消逝和短暂性结合,形成了汉语诗歌对美之瞬间的独特发现,而消逝是不可能形成法则的!
马,在奔跑,在梦中似乎都不停留,或者说无梦!那么,如何保留马的消逝性?让事物停留在它的短暂性之中?当事物在短暂性停留,它还是它自身吗?
被消逝所打上短暂性印记的事物,就成为了“非-物”!
如同:马——之为马——在汉语中是短暂性的范例形象,当它展现这个消逝的形象时,它成为了什么?非马!
非马——这是只在汉语中才有的词汇!只是汉语才有的至美!
如同诗人写道:
“肉中的朽木,美人中的美人,
马是否想念非花非雾的容貌?”
——如同诗人写道的:肉中的朽木——这是“现实”,美人中的美人——那是“幻像”,但是,马——想念的只是“非非”之容貌——那是“非马”!
诗歌展现的诗性经验将绝不亚于对民族或种族的人种学和文化社会学的分析,也许,诗歌还为我们揭示了这个民族的生命经验中更加晦涩又更加炫目的方面,那是对变象和非象的经验,这是只能在经验中——在诗性的经验中——体会而无法对象化研究的维度!
因此,何谓“非马”?这构成阅读这首诗歌唯一的问题!
如何在诗歌的写作中发现非马?“非马”——这个只是出现在汉语中的词汇——将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启示?这个词要暗示什么?为什么汉语中会出现这个奇怪的词:非马?
非马——不是马?是马之否定?但否定一个名词是没有意义的,那是语词的游戏和噪音;不是马?是其他的事物,比如狗,但这只是任意的否定而不相干了;是另一类马——可以修辞形容的马?如白马和黑马等等,所谓“白马非马”——在中国历史上这是刑名学家的卓越发现,如同西方古希腊智者们的语词游戏,但是这个命题的出现一定有着文化奇特的事件性机缘,但是,在我们看来白马还是马,如同庄子所批判的;是别样的马?什么别样的?是马——如果不是马,“非马”之“马”就被取消了,就不必出现了,但是到底何谓非马?是马的另一个身体?马,同时有两个身体?
非马?那是马的另一个身体?马的另一个身体在何处?如何显现?马如何给出它的另一个身体?非马——是马的它者?是马的替代者?
非马,那是马在寻找它的替身,那是马成为马的替身,成为马之“非马”!
非马?那是马的替身?马如何成为自身的替身?我们如何在诗歌中发现马的替身?
马之替身——非马:二者是等同的?
如同神秘的双簧戏,那个有着显现形体不发声的马,是另一个隐藏的马的声音的形象,那个替身是马,但是在语词的发声和显现的意义上,是非马?
非马,是替身,如何这个替身在马身上发生的?诗歌如何表现这个替身?
马——之为——非马,需要这个非马的替身,这是美没落之后,美消逝之后对美的保留,也许,只是残留。
诗歌的写作和歌咏,一直是语词的跳跃,在跳跃中成为肉身,当诗歌触及消逝的时间形象——马的形象——那是成为马的替身,成为马的似像!即:似马非马——似是而非——这是马之非马的生成!诗歌写作一边观看这马成为非马的似像的生成,一边倾听马蹄消失时的足音,并把这残剩的足音转变为语词。
马,已经远逝,但是,对马的形象的记忆还残留在诗歌之中。在诗歌中发现这些形象,不是马自身的形象,而是它的替身——非马,发现马逝去的踪迹,发现非马的形象,这也是对我们自身生命的发现。
如同马,跳跃奔驰,诗歌同样也以其跳跃让马的形象和时间的形象短暂停留,在诗歌中停留,诗歌是最为短暂之物临时性的停留之所。
诗歌是一个位置:为短暂之物保留它的短暂性!为消逝的渴望保留呼吸,那是语词被低吟之时,为消失的形象保留它的似像。但是,现在,则是为物自身保留非物!
如同为“马”保留“非马”!在诗歌中残存的只是“非马”!那些还追寻马本身或物自身的人是无法触及事物的。
如同诗人在《谁去谁留》中写道物自身时:
父亲走到车外,被落日的一声不吭的美惊呆了。
他挂掉响不停的行动电话,
对男孩说:天边滚动的样样事物都有嘴唇,
但它们只对物自身说话,
只在这些话上建立耳朵和词。
男孩为否定那耳朵而偷听了别的耳朵。
他实际上不在听,
却意外听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听法——
那男孩发明了自己身上的聋,
他成了飞翔的、幻想的聋子。
——这是对不可能之物的发现!诗歌写作乃是发现这个不可能的世界。如同发现非马的世界。
因此,这个保留、临时性的保留的位置在何处?在什么地方我们来保留?在我们的肉身,但是,这需要另一个肉身?我们得发现我们自己的另一个肉身?
我们的另一个肉身?一个非我?那是谁?
不是我们肉身中的“心”!因为它太容易破碎!那是什么呢?这是我们要在诗歌中发现的。
如果我们读完这首诗歌,在诗歌的最后,诗人告诉我们,那是神髓!
神髓就是马的替身?马在奔跑和跳跃时,给出的替身是它的神髓!
我们如何给出自己的神髓?我们生命中的神髓是我们的“非我”,因为给出神髓不仅仅是给出我们“自身”的生命和血气,而且也是给出这个给出的不可能性——那是深深的疼痛,至高的欢乐!而这快乐或痛苦中的骨髓——不可能的礼物——才是神髓!
神髓——那是快乐或痛苦的肉体,不是肉体的快乐或痛苦!区分开二者是发现非马的前提!
因为我们对快乐和痛苦并没有记忆——这是肉体绝对遗忘的本性,虽然通过形象我们可以记忆,通过书写和铭写我们保存和记忆,但是,快乐本身依然无法保存,这是书写的限度,因为肉体本身依然对快乐无所记忆。
我们经常看到说一个人有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那是痛苦和忧伤打上的持久的烙印,这只是痛苦的残留,成为不幸的标记,不幸和痛苦不同,如同不幸和恶之不同,后者是无法被扑捉的。当我们说一幅画表现了哀伤和隐秘的微笑,比如蒙娜丽莎的微笑,但是,这不只是快乐或痛苦的残留,而且也是对快乐本身的唯一性的创造性的发现:快乐这一次在画布上停留了!而且这不是不幸和幸福的表现——它们还不是纯然的快乐或痛苦本身的在场,上帝的言成肉身——耶稣的受难以及十字架的下降和埋葬——启示了痛苦本身的肉体,这是纯然快乐和痛苦的肉体。在西方那是天使一般的身体——天使本身的存在和肉体的存在——当然是非物是幻像和变象了的似像!在中国文化,是庄子寓言和卮言中的动物和概念人,或者是对动物肢体的飞扬表现(比如汉墓中的图画),以及后来变象了的菩萨等形象。
纯然的快乐肉体,在柏拉图那是追求智慧的爱欲中的灵魂身体——灵魂就是肉体——并没有后来柏拉图主义的二元论!这是“快乐肉体”,不是“肉体的快乐”——不是形容,而是快乐肉体——那是停留,短暂性的停留,在这个短暂性之中,它获得了铭写的可能性。它不在任何地方,肉体快乐和肉体痛苦不在世界上,不存在快乐!世界上没有快乐这回事!但是,它们到来!奇特地到来,就产生极乐和创伤的事件!当快乐找到它的肉体,当肉体就是快乐——这是肉体成为了非物!这是似像化的肉体,在诗歌的形象中则是似像化的语词和非物!
马——当马在诗歌中作为非马的似像出现,它就成为非物!
“我们”——当诗歌写道我们——那是我们这个族类中还在阅读诗歌,书写诗歌,倾听诗歌的幸存者,是民族诗歌经验的守护者?
为什么要阅读和倾听诗歌?在一个所谓的世界化或全球化时代?诗歌也许还是少数为我们保存了民族——这是诗性经验的族类: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汉人,而是汉语人!——在不属于任何人的语言中保存的经验:如何给出自身的神髓?那是焚烧!在焚烧之中成为黑夜的良心,诗歌告诉我们这是我们的肉身奉献神髓的时刻!
生命的骨髓在语词和气息的焚烧中,诗歌所保留的只是这神髓!这残骸或者这非我。
这至高的快乐和痛苦。快乐和痛苦都不属于我们,这就是我们对快乐和痛苦没有记忆的缘故,但是它们到来,它们到来时,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的纯然的肉身——精神灵魂都是肉身——就成为非身体——我们成为非我,快乐和痛苦在诗歌的吟咏和气息凝结为语词的时刻,那是神髓到来的时刻。
那是生命液体的改变!这个生命气息和体质性的改变,对于马——是放弃了永生的奔跑,在我们则是心破碎的时刻和奉献出爱的时刻。
但是,我们不禁要担心和怀疑,在诗人哪里,神髓——这到底是马的迷像和幻觉?还是非马的生成?
如果是“有根”生根之马——那么是现实,是“我们”这些庸常之人所看到的马,或者是被使用的现实的马。但是,这个现实的马其实只是破碎残剩之物,如同诗人面对市场经济的现实而发现它的虚构性:“幸福有两种结局,它们都是平庸的”。或者是现实的生活世界的中心《咖啡馆》:
这时咖啡馆里只剩下几个物质的人。
能走的都走了,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也许到了结咖啡馆安装引擎和橡皮轮子
把整条大街搬到大蓬车上的时候。
但是,永远不从少数中的少数
朝那个围绕空洞组织起来的
摸不着的整体迈出哪怕一小步。永远不。
——物质的人只是剩余之物。但是,现实的事物依然服从短暂性的法则:
“起伏的蛇腰穿过两端,其长度
可以任意延长,只要事物的短暂性
在起作用。”
另一方面,马自身——因为其奔驰,因为其高蹈,一直是“无根”的,这是奔向不朽的幻影!这是马的幻像!神髓是这个幻像之最为彻底的体现?但是诗人说:马——放弃了永生——才出现神髓!
因此,神髓的奉献,不会是“有根”之物——过于盘根错节——而无力奉献,也不是无根之物——过于危险只是盲目的火焰,焚烧一切但是不可能成为良心!那么,成为“游动的根”——这是非马?——如同马和马的替身双双在大地上奔驰?游动的根已经不是根,而是成为泪水:“天空下面孤独的过往者,为什么马会在他们眼里成为泪水!”
或者说,马自身——因其奔驰而无根,非马呢——相反,倾听到了“来自众树根须的/告诫”,从而成为有根,在尘世中居住在生活中生活?但是这个非马如何避免根须里的幻影呢?或者说,马的植根如何可以摆脱亡灵的扰乱?而且根已经只是“断茎”了!
其实,“月亮”为诗人提供了解决方式——这种方式是汉语古典美学的法则,月亮——一直是汉语诗歌的原型形象:
在诗歌中,诗人三次把“马”与“月亮”相联系:月亮那是马的幻象——天之骄子的幻象,而且试图在永生之中居住——那是不朽之根——但是在天上,不属于我们,是幻象的世界;人世间是短暂的,但是这短暂——因为居住和居家的根性的依恋和在血气的眷念中无法表现短暂性!而且失去了奔跑的可能——这是纯然的现实,是阳光照耀下的马——是必朽的现实!而月亮照耀下的马——出现了马的影子?——那么马的替身是影子?月亮已经是幻象!那么这个影子之为替身就不再仅仅是“幻象”,而是“幻像”——是那生命的色晕——月亮照耀马的奔跑,马的影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影子,那个可见的马的影子——而是:复制的纵深运动所产生的错视和重围——在错视和重围中的马之影子——那是似是而非的影子——是影子的微晕——这即是“神髓”!是至高的快乐的时刻!
“色晕”那是影子的影子,如同诗人写道的:
影子中的影子:闪电,夜之神髓!(《十四行诗:给玛利亚》)
——为什么是闪电?诗人在《马》的开头写到马舞蹈时展现“深藏不露的纹理”——那是肉中的肉——只是在奔驰时才暂时涌现——是肉体或速朽之剑的闪电,这翻滚的闪电——涌出了心灵的落日——这落日正是诗歌的结尾燃烧的落日,即是神髓!即是影子中的影子——肉体中的肉——在展现时,呈现为“微晕”,即是错视和重围产生的幻像中的似像!这个错视和重围已经有着现代技术的图像效果了!或者说,现代的诗人已经自觉以技术的图像来关照古代的形象了!这是变象的可能性!
这个被月亮——不是其他事物——因为月亮之光是幻象的带来者——也是进一步滋生幻像可能性的形象——而马又在焚烧,这个时候产生的身体——才是非马——是影子的微晕,或者是月亮的色晕!如同中国文人对月亮的表现既不是爱天上的明月——对应这地上的家乡——这是现实血气的因缘,也不是爱水中幻影的月亮——对应于心中的幻像——这是气息的飞扬,而是迷恋于月亮旁边微弱的光晕和多彩的色晕,那微晕在可见和不可见之间,似月非月——如同中国文学的爱欲——不是指向妻子和母亲:没有男人女人唯一之间承诺的爱情,也没有弑父念母情节,而是有着别样的心魂结构:即爱自己的姐妹——如同传统中国家庭一夫多妻中的妻子之间微妙的关系,如同大观园中被诗歌的氛围所渲染的兄弟姐妹之情!是“情”的本体:不是“爱”——这是平等自由和博爱圣爱意义上的爱,也不是“欲”——这是肉身拥有和占有的肉欲和情欲,也许“情”在肉体中有着“色”——但是欲之为色欲已经被“色”所晕染!“色”可以好而不淫,色——就是生命的色调,而且在佛教影像之后,色也是空!正是这个“空”,空茫感和苍茫感的渗透,形成了色晕的审美情调!
这个色晕的空茫,错视和重围中变象的物体,即是为物自身带来它的非物!
这色晕的肉体也是生命的肉体!不是幻影却是非物!如同诗人在《十四行诗:给玛利亚》中写道:
在肉体中消逝,
比在歌声中消逝更辽阔,也更忧伤。
没有什么比一匹马的孤零零的奔驰
能更有力低渗透到青春肉体的力量
和速度。我们将抵达永生,如果不是
抵达更早的欢乐:为永生而发明的死亡。
——这更早的欢乐——就是欢乐肉体!在这里,依然是奔驰的马所暗示的。
在欢乐或痛苦中有着另一种节奏的肉体——给出身体如同骨髓的移植和奉献——在诗歌和艺术的意义上,那是给出生命的色晕,如同奔驰的“马”给出自己的血,在诗歌中是被夕阳所渲染的身躯——这是“非马”的似像生成!这是汉语诗歌传统发生的时刻!汉语传统的“非马”这个词隐含了汉语诗歌对非物的梦想!
诗歌并不是直接回到现实之中——这是回归直接经验的假相!——如同海子之后的诗歌写作,即便回到所谓的现实,这也是识别那被幻像化了的现实,或者,要么进一步创造出似像的幻像!而不是简单回到日常生活经验和身体的经验,虽然对身体的残剩状态的经验的还原也是创造的前提之一。欧阳江河的《马》这首诗歌也同时回到了事物之残剩的状态。
神髓——这是生命保留短暂和瞬间的位置!诗歌发生在这个位置?这是我们在面对诗人的诗歌时要试图进入的和生成的。
马,浪漫世界的最后高蹈,
从童年的形象迈入冥界,又从冥界迈开,
多么柔软的平稳踱步象波浪。
马,物质的深藏不露的纹理,
肉体或速朽之剑的闪电。
闪电所携带的盲目火焰如覆巢翻滚,
刺激着、抖动着从心灵涌出的辽阔原野
和世纪的落日。马无梦
因而其奔驰不舍昼夜。
因而,诗歌的开始,就是一种独特的观看,因为面向马,那是面向它的奔跑,它的跳跃!
马,一直是舞者,马,是蹈者,马,一直就是舞蹈者!
奔驰而不舍昼夜的马——是跳跃者,是时间的化身!时间的步伐有着马蹄敲响的节奏!马,似水,有着波浪的步伐,它跳跃时,怒放的纹理带来瞬间的花朵!
马,跃动,跳跃,从肉体-到肉体,这之间是生命的瞬间,是短暂性的暗示,诗人在别处写道过“美丽而茫然的一个瞬间”!跳跃,是它气血的神髓,是生命和时间消逝的空隙,马的奉献在皮肤的血水上歌唱,那是生命的伤口,是所有舞者们的故乡!
马,在我们眼里,它的步伐一直就是跳跃,哪怕它安息,因为其无根、无家,还被亡灵所鞭打和驾驭,就是在梦中,马也在奔跑,甚至,就是作为亡灵而跳跃,那是它的神髓!
神髓,诗歌的开头就暗示了神髓!髓之神?神之髓?髓——那是骨中的骨,是血气的滋养和浇灌,当马跳跃,跃向深渊——爱或者死的深渊,内心咆哮呼啸的骨髓就成为神髓?成为快乐肉体!马,为我们人类昭示的是生命的精神的气息?神髓,这个词,也许是我们在这首诗歌中最为难以接近的词之一。
神髓,那是生命本身,给出或交换神髓,那是给出自己的生命,与神髓对话那是最为痛苦或欢乐的言语!那是在自身疼痛的破碎中修复另一个破碎的生命!
马,跳跃的马,是自身的骑士,马是马的主人!但是,马在世界上,一直是被主宰者,是仆从,被驾驭者,这是马的隐忍!马,在这个世界上,是非马!马,它跳跃,它就是自身的主人,跳跃和奔跑,它的步点是它的灵魂,曾经那是它的“玉”,马骨头里的“玉”回响着月亮中的足音,马的主人是这个永远不可见的灵魂,或者是亡灵们的化身:“我们活着,如一群幽灵手舞足蹈(《我们》)”。马,跳跃,那是它在瞬间所奉献的神髓!
马——跳跃,这是生命本身的跳跃,是舞蹈!带来时间和空间:运动中的时空场域!它的波浪的步伐有着时间的节奏!
马,既不轻捷也不沉重!马是均衡,无论在停步或者奔跑之间都是如此。
当草原上的骑马民族擅长跳舞——那正是马带给他们的身体的礼物!
跳跃的马——跳出自身的马——那是马在寻找它的替身!
马,是舞者,是浪漫的舞者。“浪漫”这个词,在汉语的倾听中,是水展开的形状和声音,声音的形状和形状的声音;同时,浪漫也是一种气质,一种生活的气韵,在波动之中,不拘常理,它一直在变易之中,这是艺术家的生活,它服从的唯一命令是美!万美的马,打开的是一个浪漫的世界。
但是,诗人却说,这是最后的!为什么是最后的?因为,“美无边而没落”?进入这个最后的位置,即是倾听马之步伐消逝的足音?这个最后——是要求我们去留住和挽留还是要求我们放弃?
马不仅仅是舞者,而且是高蹈者,而且对于现代的我们——马,确实是浪漫世界的最后之物!因为我们不再与马一道生活了。马,在古代甚至近代,都是我们生活世界中的必须伙伴,马,那是在“龙”或飞行的鸟之神话世界终结之后,带来了英雄时代的辉煌——诗人说这是我们“童年的形象”:一直是保存着我们梦想的形象。但是,当我们进入了机器时代,马丰腴弹性的肌肉肢体就被变冷的机器所替代。马的消失对于现代人意味什么?这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吗?我们不可能再让“马”回到我们公共的日常生活,我们不再可能与“马”的形象一道进入我们生命的神髓了?我们不得不发现非马?发现非马更加紧迫了?
马,只是为我们还残留着最后乡愁的足音的回响?或者,在这个最后的消失的时刻,马会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或者,马也依然在寻找它的替身?
从龙马到肌肉马,再到机器的马(让我们把现代机器对马的替代叫做机器马)之间,我们现在还剩下的只是对马的生动形象或图像的记忆!是的,只有在马的形象和图像,马的回忆和视像中才可能看到它!但是,机器马也只是图像的派生物——技术或生命的技术离不开图式或形式的设计!
那么,最后这个位置,要求的是我们对“马”的形态转换的思考?从马的形象或图像向着两端回溯?思考马寻找替身的经过?
马,它比我们人类高!它们在比我们高的身位上舞蹈!同时它有时也比我们低:“迈入冥界,又从冥界迈开”——这个迈动或跳动的步伐,对大地的敲打,唤醒被掩埋的激情!这是诗歌所发现的空间:“天堂的雏形,以及对地狱的狂想”——这打开的并不是一个人类为中心和向度的空间!而是高于人和低于人,异于人的时空!或者提升我们,或者使我们下降!
在智慧的骷髅之舞——那是不可能的舞蹈,生命不可能复活的舞蹈!马,一直在舞蹈中寻找自己的替身!
马,它的纹理并不是可以直接看到的,因为它只是在跳跃中,在奔驰中,如同闪电闪现——作为肉中的肉——快乐肉体——而短暂性的闪现。诗人说:这是速朽!为什么是速朽呢?因为只是闪现!一次次的闪现,只是在跃动的时刻!是短暂!
这辽阔的原野也是空茫的生长之地?也是虚无的生长?无根的生长!没落的生长——美没落了,神之无告,只有消逝之美,承认消逝和肯定这个消逝,这是消逝和短暂性的生长?
马的跳跃,是虚无的生长!是消逝,这消逝的替身即是神髓!
马的奔驰带来比它自身更多的存在,当马奔跑,那是火焰,翻滚,激荡的闪电,所敞开的是心灵的原野,那是心在远方涌现出来。
世纪的落日——这是最后时刻的标记,诗歌的结尾也回应着这个开始。在中国文化中,落日之为黄昏,一直是时间过渡的时刻。但是,光线暗淡需要生命更多的燃烧?马如何面对落日?它是否会在最后的余晖中焚烧自身来照亮即将来临的黑夜?
马,也许,一直就在这个过渡和分界的时刻奔跑:因此它不舍昼夜:这个句子,无疑是对孔夫子的那句话的回响!
但是,马为什么无梦呢?因为马的身体在无止息的奔驰,或者它完完全全是身体?诗人重复了三次:第二次是无梦之躯,第三次是无梦之驰,马无梦,因为它彻底委身于自身的身体?它是纯粹的肉体,或者说,马只是要给出自己深藏不露的肉体?那是非马?或者,因为马的遗忘,后面诗人写道了马忘掉黑夜和骑手,因为它的倾覆——它倒空自身?它的空茫——绝对的饱满又绝对的空茫?
马——是生命和虚无极端的合一!不可能的可能性!如同:马和马的替身。
前者的对立是我们要思考的!后者的幻像和复制的纵深——其实这已经是技术导致的似像了——是我们要看到的。
马,一直是幻像的化身:它是如此完美实在饱满的肉体,又是如此消逝短暂的形象,也许我们看到的一直只是它的替身!
正是这之间的重叠和交错,而且一直在区分与不区分之间:诗人欧阳江河于1988年也写过《最后的幻象》的组诗:承认了诗歌已经“为幻象所困扰”,“蝴蝶本身也是梦”,“仅一个词就可以结束我的一生”,“想从蝴蝶摆脱物质是徒劳的”:这是语词和肉体,事物和语言之间的交错,因为梦和幻象在其间的渗透和转换,界限被消除了,或者说这也是时代的无助和混乱:情绪上的激越和认知上的迷乱使那个时代不可能在迷狂和理智之间达到法则的平衡和变化的可能性?只有通过暴力和血气的宣泄来呈现。
因此,必须试图区分开幻象和幻像的交织和交错:语词与事物——在影像或图像的作用下——导致的视觉和感受的重叠,如何在生命的痛苦和欢乐中,在写作中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这是诗人们在89以后的写作的根本问题!
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这个文化在生命认知经验上的绝境:如果我们不去认识幻像和幻象,我们就无法破除我们的迷恋!如果我们自以为可以破除和消除象/像的迷惑,我们也陷入了理智的幻念!我们的民族性格和性命的意念如此与幻象/幻像纠缠在一起,这里有着我们生命经验的所有迷惑。在现代性的压力下,我们如果更加回到自身根性和血性的纠葛上,我们将陷入更多的混乱,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不可能彻底斩断我们的性命之根——那是我们的血和气,其中有我们的骨髓!我们的神髓离不开自己的血气或气血!我们如何可以让“根”移动起来?当诗人思考“马”与“根”的关系——将给我们以启示!让“根”也跳跃着游动?那是马的步伐!
我们的文化既没有执着地对唯一之物的信仰和确认——我们一直要打掉这样的执念;但我们也不认为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可以任意妄为——复多的事物也服从变异和变易的法则;还是有着法则——只是这个法则已经不是法则,是非非的法则和法则的非非:是短暂性的“法则”——法则之短暂也同时取消了自身:但是短暂性之为瞬间,之为空隙,需要我们的跳跃:不是任何人可以在这个短暂性之间跳跃和舞蹈。这是我们文化所创造出的生命艺术:跳跃和舞蹈,我们的书写——尤其是草书的舞蹈:一直屈从于消逝!在消逝之中,在短暂性之中!在转瞬之间,挥洒我们生命的神髓!
而进入这个短暂性的瞬间,马需要变异为非马,马和马的替身,将一起出现:一方面,“马的狂奔为根须吸入”——这是减缓和切近;另一方面,马是根的移动:“马无根因而其奔驰无所眷恋”——这是加速和去远;但是,马的躯体也是危险的躯体:因而“需要另一个躯体来保持/和背叛”,这是面对马本身——语词本身的似像:“马之不朽有赖于非马”。
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们的文化对此有过于早熟的深刻认识:所有的神明和他们的法则已经过去了!我们的文化生命就一直是非神或去神的:既不有神,也不无神,既不一神,也不多神,同时,也是既是有神也是无神,既是一神也是多神,这样,神就彼此消解了自身:在生命的短暂性和转瞬之间消除或去除了自身的实体性!——如同马的形象所昭示的这“消逝”:
马的消逝由来已久,
高蹈者无迹可寻。
——因为马的跳跃和舞蹈——并不留下踪迹和迹线!马的跳跃,一直在跳,并没有留下线形的轨迹,至多只有一些短暂和接触的点——瞬间之点!只是如同马之额头偶尔的“触及”——
“挥鞭所及的额头与马蹄相触于秋天的云层。
秋天的心情比消逝更为久远。”
我们对消逝的珍爱——我们对消逝的屈从——构成了我们的文化生命不同于唯一神论的文化生命!它只是屈从于更为久远的召唤!
诗歌的第一节为我们打开了马跳跃的场域——最为辽阔的场域,马展现自身为非马的可能性。然后,马,如何寻找它的替身?
马想从我们身边
跑到哪里去呢?
2,草茂盛则群马逆光而驰,
与夜里的骑手交换肢体
和新娘。马抒情的无梦之躯对骑手是恰当的,
使万物无声无嗅,
屈从于更为隐忍的力量所包含的
初始无遮的命名,天堂的
雏形,以及对地狱的狂想。
马经过我们,它跑向何处?诗人的这个追问非常平常——马之为诗歌的问题——就是诗歌的问题本身:时间本身的问题!马的奔跑需要人为给它一个目的和方向?马,有自己的方向?它只是奔跑!消逝!
马,总是在开阔之地奔驰,而且最初是在有草之地。
马,诗歌之马,幻像之马,马之幻像如此短暂,会给予我们什么启示?政治难道不是更加揭示人性?诗人,屈从的是马之无根——这是生命之无根性!生命服从的只是这短暂,生命的原则是短暂性原则,因为无根,但是任何的生命,它的身体本身就是根,它的骨头是自身的根,而且其血气之“根”是其软弱的部分,因此,在根须里有着生命自身的纠缠,自身的陷阱。
这是马寻找它替身的开始方式:在逆光之中——这个在有风吹拂的草原上晃动的逆光容易产生错视!视觉的交错不是错觉,而是产生幻像的条件!而且在这样朦胧和暧昧的氛围中与夜里的骑手交换肢体和新娘。如同骑手和草原融为一体才可能获得幸福,马与这个幸福的追求者相互在交换,或者说骑手只有与马交换之后,才可能去交换来自己的新娘?
这里的结盟和交换,是最初的盟誓——不是发生在静止和现实之中,而是发生在奔跑的错视和幸福的想象幻觉之中!因此,只有先与“马”交换肢体,甚至,马——就是最初的新娘!骑马本身就有着性之姿态的暗示!生命的关联和盟誓不是在现实的契约中,而是在幻像的交换之中?
这盟誓发生时是没有语言的?或者是在最初命名的时刻?
诗人接着写道了:“马抒情的无梦之躯”!
依然是马的无梦,为什么再度重复?抒情如何无梦?任何的抒情难道不是梦想的激发?但是,对于奔跑中的骑手,对于驾驭马或者与马融为一体的骑手而言——这里指向的是骑手的姿态!骑手与马的肢体交换或重叠中,已经遗忘了自身,因而是无梦的!那个重围而叠加的奔跑的身体本身就是抒情了!至高的抒情了,无需语词!因而深入了万物无声无臭的时刻。
而且,“屈从于更为隐忍的力量”——爱,或“情”,在汉语诗歌中,就是屈从,自愿的委曲和顺从于——那更为隐忍的力量,以隐忍回应隐忍——这是语词自身在血气中的熬炼!
为什么是隐忍?隐忍与生命血气的张驰相关,血气可以是激越的,可以是沉静的,而且血气的修练如此自反如此内在,是更为艰难的,因而更加可贵!隐忍,那是对愤怒和无助的双重面对:“眼睛充满安静的泪水,与怒火保持恰当的比例”(《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保持这个恰当的比例是困难的,这是祈祷和诗歌吟咏的陶冶!来自诗歌的隐忍是转换血气为泪水和抑制愤怒的血气而为泪水的时刻!这是祈祷的语言!最初的盟誓都是在血和气息到来而没有成为语词的时刻,但是,这也是“初始无遮的命名”,因为隐忍克制了自身欲望,而让万物自身到来,同时也让最初的幻像显现:
“天堂的/雏形,以及对地狱的狂想”——这里是天堂和地狱,上和下的空间的展现幻像!
马在骑手上寻找到它的替身,或者说,骑手和马交换着肢体,这个交换是不可能的互换——因为在奔驰之中,在抒情之中!
马,继续奔驰,马,之为马,并不与固定的事物交换,它寻找的是不可能交换的事物!
那是马跑向自身,忘掉自身!甚至,那是骑手的死亡和牺牲:
断弦如马头绕指,
沉默使远方的歌声闪耀出白盐。
3,马的躯体离弦而逝,
弦外的回声对倾听并不存在。
厌倦了赞颂和到达,厌倦了自身的不朽,
渴望消逝,渴望事物的短暂性。
马在白昼以弓形显现黑夜,在黑夜
忘掉黑夜,在狂奔中忘掉骑手。
马,它的倾覆,它的空茫,
深入到自然的神秘运转,深入到天地间的
飘忽直角。它的一跃陷入了肉体,
骑手坠马而亡,
马眼睛在伤口里合拢,成为人的故乡。
马,奔跑,以绝对的速度奔跑,不再有控制,它渴望达到绝对,渴望成为绝对之物,向着远方,似乎要跑出自身之外:如同在华彩演奏的最后时刻的断弦,断弦的时刻,空间的肉体还在在最美的颤音的回想和余音中战栗!如同马头的缠绵?但是,马,一直回应远方的召唤,琴弦之断——是因为倾听到了远方激烈的召唤?在突兀的停顿中和抬头中,打断了自身的节奏——因而弦断了!这个突然的停顿带来了瞬间的沉默,正是这个沉默的时刻——远方的歌声可以清晰地被听到,如同歌声带来的阳光,闪耀着白盐的光芒和味道!那是生命的感觉!
因此,马在奔跑,跑出自身!寻找自己的替身,必须超出自身,但这是不可能的。
马,如此彻底,以至于不再荡漾在断弦的回声里,似乎要打掉自己最后的自恋:
“厌倦了赞颂和到达,厌倦了自身的不朽,
渴望消逝,渴望事物的短暂性。”
——诗人在诗歌中第一次触及了消逝和短暂性的主题!而且厌倦了自身的不朽!生命的自恋都是在渴望自身的不朽——而这恰好是一个幻念,因为生命不失去自身,不可能不朽,但是,得到了不朽却又没有了自身,如何保持自身而不被迷惑?那是对短暂性和消逝的屈从——这是委曲也是自身生命的主动屈身!这是悲观的肉体最为抒情的雄辩!这个屈身,在马自身是什么样的姿态呢?
是它奔跑时的弓形!这个弓形的姿态在奔驰之中:在白昼显现黑夜——这是变化,马的奔驰带来了变化!甚至,在黑夜忘掉黑夜!为什么会忘掉白昼和黑夜的区分——这是马本身带来区分——带来时间的标记,是速度标记了时空!是马的姿态标记了区分!
以至于忘掉骑手!马成为自身的主人?或者,马成为了奔驰本身,成为了时间本身,它如此的顺从,成为了屈从本身!在屈从中忘掉屈从!
这个忘掉,以绝对的速度忘掉一切的冲动,是在歌声的召唤中才可能的——是远方歌声的牵引的力量,但是,那歌声不是赞美和赞颂!而是空茫和倾覆!
“空茫”——没有具体的名目,没有事物,是空的,是一个空旷的场域,而且有着“茫”然的色调——如同苍茫,是有着色调和情韵的场域。马,所渴望和进入的是这个空茫的境地!是空茫本身在召唤!远方之为远方那是空茫在歌唱!这是无词之歌!自然的神秘之歌?
空茫之为被倾听到的声音,也是残剩的声音,在消逝之中的声音,以及伴随阴影——影子的影子——的回眸之中,辽阔再次出现了,如同诗人在《秋天:听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中写道的:
“被听到的是:流水形成在上面的拱顶。
流水顺从了枯木,留下深凿的痕迹。
逆行的阴影,以及逆行的、阴影遮住的
两眼回睇,
我看见唯美一代的消逝只在回头时才是辽阔的。”
“倾覆”——与覆盖一道,是诗人喜欢使用的词汇,是自身的倾倒和放弃,是彻底的委身,如同后面诗人写到的骑手的坠马而亡!
空茫和倾覆——这是遗忘的条件!是马寻找替身的条件!
因此诗人接着写到,马深入的这个神秘运转方式,是“深入到天地之间的飘忽直角”——这是很奇怪的姿态:是直角但是飘忽着,这是为了表现姿态的一跃!
这是跳跃的姿态!是一瞬间,但是这一瞬间是在飘忽之间:陷入了肉体!似乎在这个时刻,在跳跃的时刻,向着空茫,在倾覆之中,在遗忘之中,才获得肉体!这是它借来的肉体?它的替身!
在这个时刻,骑手已经坠马而亡:马眼睛在伤口里合拢,成为“人”的故乡。——马的眼睛是伤口,因为骑手的死亡?因为遗忘和背叛的不可避免?因为获得肉体的事件?
创伤的事件?事件之为创伤?这个创伤在马这里是如何表现的?是马的眼睛?为什么是马的眼睛?因为马和骑手如此生命相连,如同一个肢体?骑手的坠马也是马失去了自己原先的肢体?但是,这是创伤,这是马失去自身的创伤,这个伤口留在马对自身的凝视——眼睛里,如同前面的不听——对空茫之听是不可能之听:是倾听“聋”,对聋的发现!这里,是眼睛的合拢——是不看和盲目!是哀悼?如同后来过往者的泪水?或者这与“马”盲目火焰的倾巢翻滚的情态一致!但是,这里带上了自觉遗忘的彻底性。
马,在深入空茫和成为倾覆的时刻,获得了另一个肉体?那是什么样的肉体?那是马在合拢眼睛——这伤口的时刻,带走了秘密,沉默和隐忍的时刻:成为了“人”的故乡!但这只是暂时性的停留!
在创伤的事件中,带来了故乡——这个故乡不再是传统的家乡,而是在奔驰之中的,短暂性的故乡!
马的消逝由来已久,
高蹈者无迹可寻。
4,马穿过人体使之成为乌云。
风暴刮起一些屋顶作为马的碎片,
岁月如飞鸟的脊背
忍受马蹄,马踏飞鸟而高驰于下界。
马蹄所踏碎的不是羽毛,也不是一颗心。
一支远渡大海的军队潜入马的内腹,
一座临海哭泣的空城至今仍在哭泣。
马,在合拢眼睛的那一刻,也消失了,这个故乡在世界上并不存在!它是消逝的故乡,故乡的消逝!
因此,诗人说:“马的消逝由来已久,高蹈者无迹可寻。”——踪迹也在消失!因为这是跳跃!在跳跃之中,并不留下可以追踪的迹线,而是一次次触点的触切!只是短暂性的瞬间接触点!在可触和不可触之间!
但是,马还是在继续寻找替身!
这一次是什么呢?是人体!前面说到了骑手,骑手是人,但是那是依赖于马而活的人体,而这里的人体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体了!
而且人体被马所穿行:马穿越人体——那是幻像和梦想的力量。因为幻像的力量,人体成为了翻滚的乌云,如同马自身也是翻滚的!同时也是带来风暴,所有有根的房屋被马的穿行所击脆,成为碎片。而岁月——这是感受的时间,如飞鸟的脊背也被地上奔跑的马所践踏——那最为快捷的时间形象也被马的速度所击落,以至于由上界反转为下界,马,也成为下界的主宰?甚至,地狱的主宰!这是死亡来临的时刻。
如下的展开,诗人为我们描述的是一个马显现和寻找替身的历史,也是战乱和死亡的历史,这是寻找替身的不可能:首先,诗人奇怪地否认这是鸟的羽毛和人的心。而是什么呢?是形象!这是马的形象代替传统的鸟或龙马的形象的时代,从神话时代向着人的英雄时代的转变,“马”就成为今后主宰的生命形象了!因而诗人接着写到了典故中那最为著名的古希腊战争中的木马记!是否,特洛伊人只是知道传统“鸟”的神话幻像,却无法识别那个新时代的头生子尤利西斯的狡计所带来的新形象——“马”——的幻像?在海边生活的人还不知道陆地上的这个新形象的出现?虽然,“马”也并不仅仅只是属于陆地的。
马所到之处,是杀戮,是死亡,因此,带来的是哭泣,而且是浩大的临海的哭泣!
看来,马,在人体上寻找替身是失败的?马只是滋养了新的英雄的幻像!但是,那是死亡的诱惑!也许,马,寻找替身的方向应该颠倒?
于是诗人接下来写道:
肉中的朽木,美人中的美人,
马是否想念非花非雾的容貌?
——这是一个彻底的转调和转变!如何肉体中有着朽木——那是肉体枯竭之后的髑髅的肢体!那是死亡之后的死亡!超越生死的生命!这是极少的残余!而美人中的美人呢?却是幻像继续的增殖!那是肉体中的灵魂-形象。而马,继续寻找替身,但是,不再是具体的形体了,人——英雄——一直是马的替身,但是都在倾覆中死亡了,也许,马,应该寻找那些“非花非雾”的“非-非”之物?那不存在的面容?那非马的“容貌”?
5,剑刃上的盛夏有马的弧度
和半径,阴晴相间,缓疾莫测。
秋天如马的肺活量一样宽阔起伏,
月亮在低洼处如马肺高悬。
马的无梦之驰
沿众树纷披于血液。众树遮蔽的月亮,
缺少心跳或血,月亮的根须
与马嘶共眠于青青草地上的阴影,
挥鞭所及的额头与马蹄相触于秋天的云层。
秋天的心情比消逝更为久远。
为什么额头会在琴弦上
显示比倾听更为久远的忧伤,显示
马的狂奔为根须吸入?
如果疯狂奔跑的马想慢下来,
象长眠者把手搁在心口上那样
慢下来,
该如何解释身后那片任凭解释的大地?
如果,在大地上无法找到替身,马,不得不抬头跳转方向?向着天空?
依然是时间——这次是盛夏,也许第二节诗歌的草原是春天?这首诗歌其实已经渗透着传统季节的变化时间模式?同时也是在改变它?我们将会看到诗人对这个汉语文化生命循环节奏的打断!
而且时间情态转化为可见的形状:马的弧度,如同马的弓形的姿态,马的弧度也是马跳跃时的姿态,只是这一次更加变幻莫测:阴晴相间——这个相间不定的状态是盛夏渴望的激烈和焦灼?
很快过渡到了秋天,在秋天,马激动的“肺”——那是秋天转变时气息之不均衡的情态!但是,在不经意的低洼处,马找到了它的替身:月亮!
月亮如马肺!这是呼吸,是气息的关联!月亮和马如何关联起来?那是生命气息的关联!
为什么还是月亮?无法逃避的月亮,如同我们无法逃避黑夜!但是,这里有着内在的回应和打断:海子在现代汉语中最为极致和至美地再现了月亮的色晕:“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照着月光/饮水和盐的马/和声音”。马,在大地上奔跑,而月亮呢,在天上孤独地漫游?当马奔跑时,月,必然也随之奔跑?但是海子的诗歌:月光照着月光——已经多重分隔了月光,破碎的时刻已经来临。
诗人继续这个无梦之驰,在马找到了这个替身“月亮”之后,因此它的身形将在借喻中展开:
马的无梦之驰
沿众树纷披于血液。众树遮蔽的月亮,
缺少心跳或血,
不再是水平地平线方向的奔驰了,而是直角的和垂直的!是树状的!因而也获得了新的肉体!
为什么是树状的呢?因为树有根?因为奔驰无根之马,需要有根之树来平衡?
一方面,月亮如同马是无根的,另一方面,通过月亮的借喻,出现了月亮的根须——这个词!即,当月亮照耀树:树枝被光亮所照耀,如同披散的血液,当然那是马肺之血液!
当然,这个树-月亮-马,这个马的替身,缺少心跳或血!其实是缺少在运动中所涌动的血,因为它是垂直静止的。
但是,它们也交错,这是在阴影中的错视!这个重叠的错视和重围更加繁复:如同立体派的绘画:月亮-树的根须-马睡眠的影子-额头-有着声音回想的云层:这些视觉-触觉-听觉等等的通感,是“马”在根之中安静和休息时所产生的。
这是另一种心情!心情——也是我们文化生命的核心词汇,难以言喻的心情——不是可以对象化和控制的对象,是随着气息而流动的情态!诗人说到了秋天的心情!为什么是秋天?在秋天,马和月亮之间可以借喻而重叠?还有和变幻的云层重叠?而是因为:“秋天的心情比消逝更为久远。”消逝和短暂性已经是马追逐的道路了,为什么秋天还要更为久远?
秋天!这是季节中的季节,在汉语诗歌中——只是在汉语诗歌和艺术中,主要还是在诗歌中——无数的诗歌都在面对秋天这个季节,不是在中国文化的月令图式中与其他季节并存的秋季,而是唯一的季节!甚至,即是节气本身——可以至深感怀的节气本身——既作为自然循环状态之一时段的季节,但同时也是超越季节循环的另一种时间情态!
在汉语诗歌中,秋天不再是秋季,而是生命感怀的时节,与写作的关系最为密切!这是诗人自己所说的“中年写作”的状态:“中年写作与罗兰·巴特所说的写作的秋天状态及其相似:写作者的心情再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而且诗人试图使之获得某种绝对性:将这种时间的推移感受为一种剥夺的,越来越少的,最终使人消失的客观力量,从而带有令人着迷的梦幻性质。而且它是“让部分说话”,如同秋天只是整年的一部分,但是超越了整体!这就是追问蛇的腰有多长的短暂性写作!这种中年的写作也是缺席的写作——“我们还可以把一首诗写得好像是别的人在写,中年的写作使我们发现了另一个人,另一种说话方式。”
因此,正是对马之为另一个马——非马——的发现!
为什么,在汉语诗歌中,中年这个年龄,秋天这个季节,与诗歌写作联系起来呢?汉语诗歌写作为什么一直与年龄和季节密切相关?这是血气-节气-气息的关联!
马——奔驰的马——马的肺——那是生命舞蹈和跳跃的气息,是在寻找替身中找到自己的节奏!而中年的血气不再只是在青春的激情中一次性的耗尽自身。这是诗人与另一个诗人海子的对话中所展开的诗歌的竞争!
海子反复写道了马,尤其是诗人所向往的梦中的马和祖国!
祖国,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以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
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在海子那里,诗歌一直是幻象或幻像(海子没有区分开二者,在他那里的区分也不重要!),而且幻象的死亡导致了真正的死亡!如何克服海子诗歌的这个幻象?或者不被幻象所迷惑?因为海子一方面知道生命的书写最易朽,有着死亡的速度,可是另一方面,他还是梦想自己进入不朽的太阳的行列,太阳一直是他主导的意象,那是烈火和燃烧,是诗歌的献祭,是幻象产生的根源!
但是,欧阳江河在海子自杀之后,在1989年的现实政治灾变之后,诗歌写作如何回应诗歌的自身毁灭?海子自身是否就是“马”,既然诗歌写作本身就是以梦为马?海子本身成为了诗歌的形象——试图成为诗歌本身:“梦-马”本身?
欧阳江河有意无意之间已经承认了海子之为马的生命形象,这是写于海子自杀后不久的1989年3月1日的《短歌》之五:
诗歌保持了向前倾倒的高贵,
海子死了,身体覆盖铁轨。
火车满载着时代的喧哗,
原野拖在后面,像狂野的头发。
没有听众了,乐器还在演奏。
黑马狂奔,但已没有骑手。
马头高扬,其情甚哀,
前额的光辉黯淡下来。
他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希腊,
他爱萨福,爱瞎了的荷马。
在听到那些古老的颂歌之后,
他的嗓子经历了坚忍和消瘦。
如今他躺在其高无比的天空下面,
把头颅慢慢地转向黑暗。
死亡斜射过来,像一缕光线。
我没想到死亡如此骄傲,
给温柔和悲悯施加了一点粗暴,
为过去的梦想所支配,笼罩。
——同样是在经历坚韧和隐忍,但是海子最终选择了自杀。在这首写给海子的诗歌中,海子就是“黑马”!在狂奔之中的马,也许,写于1990年的《马》是继续的深入对话:深入“马”这个生命形象,深入祖国的破碎!与死去的诗人在诗歌中的深深对话!那是祖国重建的可能性?但哪里是我们诗歌的祖国?
这是海子之后的诗歌写作与海子的差异:海子的梦——是马,但是,欧阳江河的马——却是无梦!这个扭转意味什么?是来自诗歌内在的自身修正?为什么会有这个否定或修正?
——诗歌对诗歌的修正,是唯一合法的修正?因为那是命运本身的修正,是诗歌的换气!重写马的形象,也是改写海子诗歌的形象,这是生命在哀悼中的延续,以换气的方式的复活!
继续的诗歌写作不得不扭转头颅,不再转向黑暗,不再仅仅是投身于异域,而是也要回到本土!即进入与秋天的气质一道的“本土气质”!
这个气质的回归,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那是已经被我们深深掩埋的心魂之中的气息!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在于:我们不可能单纯背诵和重复古代的诗歌来恢复已经败坏的气息,我们也不可能全然改换我们生命的血气成为异域音调的回声——《汉英之间》——我们依然只能在象形文字和拼音文字之间的地带变异!这个变异是吟咏气息和生命血气的变异!如何变异呢?
形象的变异:秋天还是秋天,但是已经被“非马”的形象改变了——传统文化虽然有着“非马”的借喻——但是,还是被月亮的形象重叠了,失去了非马的形象——被等同于月亮这个替身了,从而非马就消失了!没有继续变异!我们后面会读到诗人打破了这个等同——因为月亮中的足音的掩埋!而且中年写作的心魂已经成为了另一个心灵——这已经不是汉语回到秋季循环之中的时间感了!而对神髓的奉献也打破了交换和循环的逻辑!而且转向对“非非”之物的发现——就尤其不再是政治情势中的分配的逻辑了!虽然,现实的资本的逻辑如同《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所反讽的:“你想象自己在空中居住,有一个偶然想到的地址,和一个/天文数字构成的电话号码。”——这已经不再是家乡和故乡了,而是另一个居住之地!
因此:“触及黑暗的花梗已经折断”了!不可能回归到过去的本根之中!
同时,也不可能仅仅回到象形文字的形象上:非马——已经不是一个形象,而是所有形象的另一面,不是形象,而是反形象,不仅仅是“反词”,而是一个声音!是一个收到了异域声音召唤而回应的声音:非马——它其实毫无意义!但是,它暗示了事物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它必须在寻找替身中成为这个声音!
这是传统文化隐含在“玉”或“美玉”的呼吸之中的声音,是已经破碎之后的“玉”的呼吸!但是,这呼吸已经被西方拉丁的语法和意象所变异了!诗人的这首诗歌写作并不押韵——虽然形式上有着大致的一致,而且有着四季展开的节奏,但是更多的追问和问题打破了传统诗歌之中不追问的对称句法!叠加的形容词的修辞(比如:“的”在一个长句子中的几次出现),既是意象的叠加丰富性的效果,也是语词本身因为异质性的干扰而复叠了。
马——之为天之骄子,它听命于天——但是这个发出命令的“天”已经坍塌和破碎了,命令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如同我们破碎的心。那么,剩下的即是在变形的同时倾听那破碎的声音?语词在打断时发出的声音——给予它位置?如同给予非马的非——以一个不存在的位置?
这已经是在倾听变异的声音了:
扰人的旧梦,转而朝向亡魂,在此时
此地。而你没有听到狂风刮过的强烈印象
在光亮中渐弱,终至叹息,在擦弦之音消失
和远处的
双唇紧闭的黑暗豁然绽开之前。
——如同诗人在《秋天:听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中一开始就写道的。
如何在诗歌中重建我们的祖国?那已经是一个“非祖国”的祖国?没有了祖先的国度?
因此,诗人必然继续召唤我们去倾听别样的声音:
为什么额头会在琴弦上
显示比倾听更为久远的忧伤,显示
马的狂奔为根须吸入?
如果疯狂奔跑的马想慢下来,
象长眠者把手搁在心口上那样
慢下来,
该如何解释身后那片任凭解释的大地?
马的额头?也许同时是月亮停留在马的额头或者月亮和马一道停留在琴弦上!马的额头安静或者安息下来——这是最为安静的停顿?这是马要去倾听?但是诗人说:这是显示比倾听更为久远的忧伤,前面有秋天的心情比消逝更为久远,这里是继续的推进和及远!因为倾听是对远方的空茫的倾听!
而这个更加久远是何处呢?是“祖国”?诗人在这首诗歌中并没有提及祖国,但是接着他写到了大地!如同长眠者或死者那样慢下来被根须吸入——这是回归大地的时刻!在我们的文化生命中则是回归祖先的国土——是祖国的别名!祖国一直与根须相连!
那么,这个速度的减慢——找到自己的根须——马就可以放弃寻找马的替身?或者说找到了自己的祖国和归宿之地?
但是,诗人的追问打断了这样的可能性:因为那片大地一直被任意的解释着!或者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祖国这个思想?或者因为这片大地不属于任何人?或者说它还没有命名?或者说它一直与马一道在奔跑,不属于任何的根须!或者,它已经消失了,从我们的脚下被抽离了,只是临时性的停留之地!依然是短暂性的法则!
祖国,也许,在“马”的奔驰跳跃所引导下的寻求,只是当“马”找到它的替身的时刻才有可能?
马,依然在奔跑,但是不再是一匹马,而是马群,群马,那是生命关系的暗示。但是,不是在太阳的光线下——这是现实的彻底透明,而是在月亮下,继续在月亮中寻找替身!而且是群马的替身!
神秘——这个词的出现,加深了对幻像的思考!而且,月亮在马的眼睛中,那是什么样的神秘?如果马的眼睛曾经受伤——是故乡,那么,月亮在马的眼睛里,就是梦乡?是亡灵之乡?如同马的眼睛曾经是死亡的骑手的故乡?
也许,祖国只是亡灵们的祖国!如同月亮来到马的眼睛里!
群马在阳光下,不像群马在月亮中
或月亮在马眼睛里那么神秘。
6,月亮中的火焰如水漫出
月亮过多地积水,血液变成了铁,
一种冷兵器时代的热烈风景,在另一个时代
是不能入土的种子,
比雨水更冷地闪现出来,比火焰
更迅速地舔到天空。
马骨头中最软弱的骨头,在根须里
纠缠,在根须里仅是一些幻影,断茎,
或是一些白雪,渴望发狂的嘴唇。
马骨头里的玉,从前月亮中的足音,
自身不是亡灵但催促亡灵在花朵中
盛开。有多少这样的通灵者,
从热病退去,从浪漫形象的最后高蹈
退去,退向玉的呼吸深处,
隐身于更为疯狂的激情的掩埋?
天空下面孤独的过往者,
为什么马会在他们眼里成为泪水?
——现在,月亮不再是秋天的月亮,而是有着火焰的激情般漫溢的月亮,但是,这是冰冷的火焰,是水,是变成了铁的血液!是激情冷却之后的粗暴的来临?似乎进入了冬天,恰好是这种情态显示了马骨头中的最为软弱的一面:要么一下子更加无情如冰冷的雨水,要么一下子迅速无耻地添到天空。
一旦,这软弱的一面暴露出来,马的替身——月亮,在植根之后,就呈现了最为灰暗的深渊:这是中国文化“心情”的地狱:即在根须里的纠缠。
诗歌将为我们揭示出我们生命或性命深处的情结——如果我们这个文化是感通的“情本体”上的,那么其中的纠缠,缠绕(chanrao)的结根本无法解开!因为它们是幻影,只是断茎,只是飘逝的白雪,不可能生长!
这是诗歌为我们所发现的生命经验:盘根错节,不仅仅是血缘的牵缠,由血缘所滋生的情愫,不仅仅是亲情——单靠亲情是不足以维持关系的,而是支撑亲情的生命之间在血气中的感通,这个感通的力量激发了激情,疯狂激情的掩埋而不是表现和反省,当然也无法反省!因为那里有着血缘纽带中的亡灵的呼吸,这是生命在舞蹈和激情中的发热!是热病!因为生命的激越而背负另一个生命——亡灵——而舞蹈的激烈!是否这里也有着非物的生成?
从月亮到玉——这是在冰冷感觉上的通感,也是在生命价值上的相关:交换价值和象征价值的重叠!但是,依然还是可以交换的!玉和玉的交换——如同《红楼梦》在现实中宝玉和黛玉交换的不可能性,就只剩下死亡和哀悼,但是,现实的政治中却是一直在谋求交换:于是有了宝玉和宝钗的婚姻和交换!
或者是要冲破现实的约束,如同晴雯的激情,只能是幻影,一方面是因为不般配的不允许交换,一方面只是个体之间在通灵之中的短暂交换!这个短暂性的交换,却无法创造出新的似像!更多的是自残(can)——是断茎。当然,还有王熙凤最为疯狂的情欲——那是发狂的嘴唇了。这都是“不能入土的种子”!在我们这个时代,当月亮同样过多地积水被稀释,美感已经不再淳厚之后,都构不成热烈的风景了!
幻影-断茎-白雪-发狂的嘴唇:当汉语的情愫只是被简单概括地命名为七情六欲——我们的“心情”拒绝或者不愿意如同西方心理学那样被认识,只是因为中国人深深感受和过早洞见了生命情愫的不可对象化和不可认知化的秘密!因为我们的心情一直就如同“马”一样在奔驰,如同月光一样在播散自己的气息!而且只是幻影:快乐在哪里呢?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快乐!情愫只是幻影,但是情感又需要具体的肉体的满足。因此出现了断茎——并不一定茎块就比树根的生命力强大,而是当肉体需要满足,欲望不得不对象化之后,如何捕捉到对方身上的流动的幻影?在极力的厮打和相互的撕裂中,根系断裂了,在不愿意伤害对方中,只能自我伤害——这是自残的秘密!就成为块茎状的残断——这是无法圆满也无法放弃的情感纠缠,因为根须是我们的血气,也是我们感通的培育之地——家庭和家乡,都是血的纠缠:血里的纠缠是自身身体的撕裂的痛苦,撕裂自身也是撕裂对方,最终还是自残——这是感通的通感性导致的后果!这是双重的痛苦,但是根须的无法游动和斩断,只能一次次自身伤害和撕裂,就成为了残断和断茎!或者是白雪——这是有有形根须的树根向着无形的月光似的白雪转化:前者是“血”中的纠缠,现在白雪是“气”里的纠葛:气息之为习气就成为根须的了,白雪的飘散,这是不忠实——一个强调变易的文化,没有一夫一妻制爱情关系的文化,情感关系当然是飘散的,如同飘散立刻融化的雪花!如同融化在嘴唇的呼气中的雪!虽然那是拼命在哈气要含住雪花的嘴唇——疯狂的嘴唇!
但是,不仅仅如此,马之为月亮的替身,还呈现出另外一面,这不一定是软弱也不一定是坚强,而是高贵的一面,是月亮中清冷和纯洁的足音所凝结的情愫:“玉”般的质地——玉(欲:yu)般的肉体?肉体中的肉体?
汉语思想转化生命的奇妙离不开声音,它不仅仅是象形文字的,也是声音的:“玉-欲”,这是对生命欲望的克制,但是却是通过亡灵,在花朵中盛开的亡灵。亡灵是过去的形象——过去的被爱者却失去了对形象的记忆!这是在心中被守候的玉!但是,这“玉”——作为通灵者,一旦它获得形象和名字,成为肉体,它依然无法摆脱舞蹈——依然是高蹈的诱惑,虽然它是克制的,向着自身退却——“玉”——是自身身体的清洁守候!但是依然是更深的激情的掩埋之地!“玉”——在美没落之中,也只是掩埋之地!
但是“玉”之为“欲”凝结了我们的所有呼吸,成为呼吸的深处和深渊,改变呼吸是困难的!如何换气呢?那是换一种倾听?换一种声音的节奏?
不再依靠传统的押韵和韵脚来写作:因为现实已经打断了韵律的可能性,诗人戏谑地写道:“你满脑袋都是韵脚,一屁股的欠债像汽水往外冒泡”。当然,头韵和腰韵也被欲望裸露的肉体所取代了。
那么,需要形成新的韵律,新的舞蹈?
那是马在寻找它的替身!
但是,马,没有找到它的替身,马,是孤独的!
如同天空下面孤独的过往者——只是经过,只是在路上行走的孤独者!
但是马为什么在他们眼里成为泪水?因为那是孤独者和孤独者无声对话的方式!
孤独者孤独地在路上,那是因为他爱上的是消逝!这也是我们的文化生命对消逝本身之爱:
月亮的盈缺与马互换了面孔。
人不能期待流出的血
成为月亮中高悬的镜子,
犹如马的肺活量在深秋的大地上形成风暴,
无视来自众树根须的
告诫。漂泊者不必归根,饥饿者
不必收获,马的晚餐随处生长。
马无根因而其奔驰无所眷恋。
面对隐而不显的地方--
为日趋没落的高贵心情所保留的
对消逝的渴望,对事物短暂性的渴望,
马并没有准备必不可少的哀愁。
——马,这一次依然还是与月亮交换——这个交换是第三次的寻找替身!第一次是成为根须,第二次是根须纠缠和断裂的不可能,第三次呢?是回到盘根错节之中?还是走向别处?孤独的过往者已经暗示了方向!
这一次首先是集中在面孔上,但是那是月的盈缺变化状态,汉语思想对月亮的思想——月有阴晴圆缺——不是要“全”和最后的盈满——这只是俗乐智慧的一面,不是要抹去这个变化和差异,而恰好是承认这个差异的变化,承认缺失和溢出的双重性!不仅仅如此,与“马”的互换面孔,也是承认月的非月——如同马的非马,这是月亮的盈余的发现:那色晕!
诗歌写道了这个色晕:月亮留出的血——不会成为高悬的镜子:私下的欲望不会被显露出来,欲望是不值得显露的——这是汉语思想不同于西方“裸露”的思想之处,但是,却犹如马的肺活量——又回到了马之“肺”的比喻上!而且也是深秋的大地上形成的风暴——马的风暴,那是彻底被席卷到别处的可能性的敞开,因此无视根须的告诫:这是随着风暴一起消逝!风暴的骤起也修改了秋月的柔情,彻底改变了声音的音调。
过往者成为飘泊者,成为饥饿者,而且马的晚餐之为动物的晚餐修改了晚餐的含义,是随处生长的,它没有家,因为其无根——依然回应着第一节的奔驰的主题,无所眷念——这是对乡愁的彻底斩断!
因为它服从的是短暂性和消逝:虽然消逝是隐而不显的,而且是向着日趋没落的高贵心情——这是一个承受下坠依然保持高贵的心情,它所唯一保留的渴望是:消逝,和短暂性!保留消逝的是心情——这个心情已经不是传统的心情了!
如何面对这不显的消逝和短暂性? 似乎,马,也还没有准备足够的哀愁!
面对消逝,我们一直处于哀悼和忧伤之中,哀伤这是汉语诗歌最为基本的情调!也许是唯一的情调!这是心情气息的感发的情势。在美没落之后,是否这个情调被再次唤醒?或者说,也许,这个哀悼已经失去了意味?我们不得不转调?
这里,是传统诗歌诗性彻底丧失的时刻!传统诗歌面对了消逝,但是试图在韵律——如同家乡——之中浓缩和留守消逝,在绵绵无尽的韵律中模仿消逝而使消逝形式化!但是,彻底承认消逝和事物的短暂性,而且在韵律打断之后,如何面对消逝?
取走了韵律,是否也是取消了替代的可能性?马,一直在诗歌中,通过韵律和节奏寻找替代者,现在却被取走了诗歌的王冠:
从人的头顶取走王的冠冕
正如从马骨头里取出一座孤城。
8,旧时代的哀愁,过多被人倾诉,
成了圣宠般的教诲,凝聚在
永久但无助的一瞥中。
不祥的寂静
比遗忘更早地投于对群马的观看。
马如此优美而危险的躯体
需要另一个躯体来保持
和背叛。马和马的替身
双双在大地上奔驰。
——也如同从马的骨头中取走孤城:只是它的替身的被取消!是过去的英雄时代的消失。
因此,诗歌面对的是旧时代,一个时代终结了,诗歌之唯美的时代结束了,包括它的倾诉,它的圣宠般的教诲,都只是凝聚在永久但无助的一瞥中!
这一瞥来自哪里?谁投射了这一瞥?是我们?是我们这些哀愁者或哀悼者?
马,如何在这个终结的时代寻找它的替身?需要我们这些哀悼者进入这个替代之中?
因而只是剩下寂静和停顿的时刻:这是不祥的时刻!因而也是灾异的时刻!
在这个时刻如何观看?“比遗忘更早地投于对群马的观看。”——何谓比遗忘更早?那是遗忘的遗忘?匪夷所思的句子?语词的任意性和错误?这是时间上的提前——遗忘是必要的,但是还要比遗忘更早,相对于什么而言的更早?遗忘前面的教诲,不要有任何的眷念?甚至更早?那是彻底的无根状态!对任何的本根都无所留念?
因为“马”的躯体是:优美而危险的!如同前面对海子诗歌的内在纠正,如何存留它的美丽而消除它的危险?危险是可以消除的吗?消除美的暴力?幻像的迷惑就是形象的暴力?马带来的风暴也是美的暴力?
如何做?诗人教导我们::
需要另一个躯体来保持
和背叛。马和马的替身
双双在大地上奔驰。
——这是诗歌给出的答案!这个回答已经在前面寻找非马的替身的失败中,或者传统的方式中隐含了,如果骑手-人体-月亮都不能成为替身,都被马的幻像——要么被无根的状态所迷惑,要么被根须所纠缠,从而都没有彻底面对马的危险的躯体,那么,如何找到一个替身?
这是背叛的可能性!诗歌在召唤背叛,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背叛,而是绝对忠实的背叛——马成为非马,并不是对马的否定,而是承认马——但是已经出现了并列的非马——让它们双双在大地上奔跑!
非马——马的替身,到底是谁?
马头下垂,高枕落日,
谁在落日中焚烧而不成为黑夜的良心?
9,迅疾有余,反而显得缓慢,
马的到来推迟了时限。
被放弃的永生,在超出永生的速度中
弯曲了,驱散了。
马的影子透过复制的纵深,
两腰迭出,四蹄突破前额,
由此形成了时间上的错视和重围。
马奔向爱和末日,奉献神髓。
然而我们的心
太容易破碎,难以承受尽善尽美的事物。
马,天之骄子,听命于天,
马之不朽有赖于非马。
“马头下垂,高枕落日”——马之头再一次的低垂,要倾听什么呢?
时间和时代已经进入了黄昏,这是落日,是美消逝之前的停留的时刻!马头不再奔跑,而是垂下,这个垂头的姿态是沉思中的倾听?是哀悼?是短暂的休息?高枕落日——这是暂时的安息和安祥。
但是,这短暂的停顿时刻,是真正燃烧的开始:落日中的焚烧,被落日所焚烧——这是要成为黑夜的良心?这是非马生成的时刻?
再次描述马的速度,其节奏改变了:迅疾有余,反而显得缓慢——显然,此时的马不再是狂奔之马了!以至于:“马的到来推迟了时限”——这个推迟意味着放弃?
放弃什么呢?放弃的是永生的渴望!但是,却奇特地在超出永生的速度中?什么样的速度超越永生的速度?那可能是缓慢!最为极至的逆反?
因而,弯曲了——这个姿态的改变,不同于高速的弓形,而是逆反的情势和情态!
而且是驱散!不再是聚集!
从而形成了错视和重围:
弯曲了,驱散了。
马的影子透过复制的纵深,
两腰迭出,四蹄突破前额,
由此形成了时间上的错视和重围。
——这是马的影子,诗人集中描写的是马的影子!为什么是马的影子?因为这是幻像的流动,通过复制的纵深,在奔跑跳跃中,两腰的迭出,产生了复多的变动的似像——只是在运动中,在影子的重叠中才——其实诗人已经借用了现代图像技术的图像想象了——出现的美——那是非马显现的时刻!
只是在夕阳的映照中,在余晖之中,马的奔跑,这个重围中的马,在给出神髓的时刻,在最为完美的时刻,成为了非马!
这既保存了古典的美,同时也生成了新的图像!
但是,我们的心,在观看的时刻,能不破碎吗?
结尾对开头的回应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这是心破碎的时刻!如同海子曾经经历过的时刻!
但是,对于马自身而言,它听命于这个时刻!这是它命运的时刻!
只有肉体的生命在末日:每一个瞬间,每一次的短暂性都已经是末日:我们只有对末日的爱:对消逝之物的爱,哪怕这是破碎的爱。因此,我们并不期待拯救者,我们进入瞬间的舞蹈,与消逝一道跳跃,这就是我们的拯救,也是对过往者和已逝者的拯救。这是如此无力和脆弱的拯救!但是,这是生命神髓的奉献!
2006年3月斯特拉斯堡,写于海子忌日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