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茨基 Brodsky,简介不详。
黑马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脚明亮。它无法与黑暗溶为一体。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一匹黑色的马儿映入眼底。我不记得比它更黑的物体。它的四脚黑如乌煤。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周身黑咕隆咚,从鬃到尾。但它那没有鞍子的脊背上却是另外一种黑暗。它纹丝不动地伫立。仿佛沉睡酣酣。它蹄子上的黑暗令人胆战。它浑身漆黑,感觉不到身影。如此漆黑,黑到了顶点。如此漆黑,仿佛处于针的内部。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树木。恰似肋骨间的凹陷的胸脯。恰似地窖深处的粮仓。我想:我们的体内是漆黑一团。可它仍在我们眼前发黑!钟表上还只是子夜时分。它的腹股中笼罩着无底的黑暗。它一步也没有朝我们靠近。它的脊背已经辨认不清,明亮之斑没剩下一毫一丝。它的双眼白光一闪,像手指一弹。那瞳孔更是令人畏惧。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为何不从篝火旁边走开,驻足直到黎明降临的时候?为何呼吸着黑色的空气,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嗖嗖?为何从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吴迪 译)几乎是一首悲歌昔日,我站在交易所的圆柱下面,等到冰凉的雨丝飘拂结束。我以为这是上帝赐予的礼品。也许我没有猜错。我曾经幸福。过得像一名天使的俘虏。踏着妖魔鬼怪走来走去。像雅各一样,在前厅等候沿着梯子跑下来的一名美女。全都一去不复,不知去了何处。消失得无影无踪。真巧,当我眺望窗外,写下“何处”,却没有在后面打上问号。时值九月。眼前是一片公园。遥远的雷鸣涌进我的耳里。厚密的叶间挂满成熟的梨子,恰似刚毅雄浑的标志。犹如守财奴把亲戚只放进厨房,我昏昏欲睡的意识中唯有暴雨,此时此刻啊,渗入我耳中的早已不是噪音,虽说还不算乐曲。(吴迪 译)喝茶“昨夜我梦见了彼特罗夫。他犹如活人站在床边。我要想向他道一声问候,只怕说出的话儿没有深浅。”她发出一声叹息.将目光穆向木框中的一幅版画,画中有个男人戴着草帽.前头的犍牛神情疲乏。彼特罗夫曾与她姐姐结婚,可他爱的却是自己的妻妹;前年夏天,他在度假前向她表白,可是,他却不幸溺死于河水。键牛。稻田。无际的天穹。农夫。犁。在新的犁沟下面——犹如谷粒,写着“赠给伊凡诺娃”,而下方的署名却无法分辨。我喝完茶,从桌边起身。她的眼中闪烁着金光。我当即明白,若是他此刻复活,她定会做他娇美的新娘。她随我身后走入庭院,一双眼睛饱含着柔情,仿佛她有了特殊的装备,能与遥远的星辰发生对应。(吴迪 译)静物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眼睛。——帕韦泽1人与物将我们团团包围。无论是物是人都在折腾着我们的眼睛。倒不如在黑暗中生存。我坐在公园里,在长凳上观望结伴而行的一家人。我厌倦了亮光。根据日历的记载,这是一月.是冬天。待到厌倦黑暗时,我再开口发言。2时候到了。我准备发言。从何说起?这没什么关系。只要开口就行。我能沉默,但最好还是诉说几句。说什么?说白昼,说黑夜?或者东扯西拉。要么谈谈物体。对,谈物不谈人吧。人是注定要死的。所有的人。我也难免一死。谈人只是徒劳无功,如同往空气中书写文字。3我的血液变冷。冷得实在厉害,胜于冰冻三尺的河水。人不是我的所爱。人的外貌今我厌恶。他们那一张张脸膛嫁接于生命的躯体,显出不会脱落的模样。他们面部的表情使灵魂感到可憎。犹如对一个陌生者进行阿谀奉承。4物更为赏心悦目。无论是根据它们的外形或是深入它们的内部,都没有善恶可分。物体的内部——是尘埃残骸。蛀木虫。内壁。还有干枯的幼虫。摸上去不太舒适。尘埃。被拧开的灯光照亮的只能是尘埃。哪怕物体封得密不透气,它也被照得富有光彩。5这古老的食品橱,无论是外形还是里面,都能让我联想起那个巴黎圣母院。搁的内部是一片黑暗拖布和圣徒的法衣也无法拭去尘埃。通常,就连物体自己也不妄想战胜尘埃,并不为此枉费心机。因为尘埃——是时间的躯体,时间的血肉之躯。6近来我经常沉睡在白昼的明亮的时刻。似乎死神眼下正在把我试验,把我检测,它把一面镜子放近我依然呼吸的嘴唇。看我是否能够承受在白昼中不复生存。我没有动弹。我的双腿冻得恰似两根冰柱。一根根青筋纵横交错,犹如大理石上的纹路。7物有自己全盘的考虑,这一点令人惊愕,它们纷纷退出以词语构成的人的世界。物不停滞,也不运动——这全是胡言乱语。物也有自身的宇宙空间,绝不存在超然在外的东西。物能被砸碎、焚烧,或被掏空、毁坏、抛弃。然而在这些场合,它不会大骂:“他妈的!”8树木。绿荫。以及树下供根须缠卷的土地。黏土的歪歪扭扭的图案还有一排一排的磐石。树根盘绕交织。石头则以固有的重量,自成一体,摆脱了根须的反复纠缠。磐石一动也不动。无法推走,无法搬移。树荫。树荫中的人恰似落网的鱼。9物体。物体的褐色。它的轮廓已经模糊。一片昏暗。此外,什么也没有。这是静物。死神降临并且发现一具尸体,它的安宁表明死神已经来访,犹如翩然而至的女人。这真是荒谬绝伦:头颅、骨胳、钐镰。“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双眼。”10圣母对基督说:“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你被钉在十字架上。我怎能回到家里?“当我还没有弄清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怎能跨进屋子?”基督对她答复说:“妇人啊,这其实没有关系,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儿子还是上帝.反正都是属于你。”(吴迪 译)爱情今夜我两次从梦中醒来,走向窗户,窗外的灯火如同苍白的省略号,试图补充我梦中破碎的词句,但也归于空茫,没有带来安抚。我梦见你已经怀孕.尽管这么多年我俩一直分居。我仍然感觉到自己的罪过.高兴地去用双手抚摸你的腹部,可是摸到的却是我的衣裤和开关。我走到窗口,知道把你一人留在那儿,在黑暗中,在梦里,你在那儿耐心地等待我的归来,没把我故意的别离看成过错。因为黑暗复活了被光线摧毁的事物。我们在黑暗中结婚,举行仪式,我们是双背的怪物,孩子们只是我们赤身裸体的无罪的证明。在任何一个将来的夜晚你会重新出现,消瘦、疲惫我将看见儿子或女儿仍未取名, ——那时我呀,不再伸手去摸灯的开关。我没有权利把你们抛留在那阴影的王国,被隔在白昼的篱栅之外,无言无语地屈从着我无法企及的话生生的现实。(吴迪 译)明代书信一“很快即满十三载,从挣脱鸟笼的夜莺飞去时算起。皇帝望着黑夜出神,用蒙罪的裁缝的血冲服丸药,仰躺在枕头上,他上足发条,沉浸于轻歌曼曲催眠的梦境。如今我们在人间的天堂欢庆这样一些平淡的奇数的周年。那面能抚平皱纹的镜子一年比一年昂贵。我们的小花园在荒芜。天空被屋顶刺穿,像病人的肩头和后脑(我们仅睹其背项)。我时常为太子解释天象。可他只知道打趣开心。卿卿,此为你的‘野鸭’所写之信,用水墨在皇后赐给的宣纸上誊抄。不知何故,纸愈来愈多,米却愈来愈少。”二“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惜,那远远不止千里的归途呀,并不始于足下,尤其当你每次都从零算起。一千里亦罢,两千里亦罢,反正你此时远离你的家,言语无用,数字更于事无济,尤其是零;无奈是一场瘟疫。风向西边吹,一直吹到长城,像黄色的豆粒从胀裂的豆荚中飞迸。长城上,人像象形文字,恐惧而又怪异;像其它一些潦草的字迹。朝着一个方向的运动在把我拉长,像马的头颅。野麦的焦穗磨擦着暗影,耗尽了体内残存的气力。”阿赫玛托娃百年祭书页和烈焰,麦粒和磨盘,锐利的斧和斩断的发——上帝留存一切;更留存他视为其声的宽恕的言词和爱的话语。那词语中,脉搏在撕扯骨骼在爆裂,还有铁锹的敲击;低沉而均匀,生命仅一次,所以死者的话语更清晰,胜过普盖的厚絮下这片含混的声音。伟大的灵魂啊,你找到了那词语,一个跨越海洋的鞠躬,向你,也向那熟睡在故土的易腐的部分,是你让聋哑的宇宙有了听说的能力。刘文飞 译献给 E. R.(以下三首由陈子弘译)黑海之滨的第二个圣诞,不冻如故。众王之星高坐于港口界限鲜明的地平线上,而我无法明说没有你我不能活。就如这张纸所证明的,我确实存在:充实地生活,痛饮啤酒,弄脏树叶,又践踏草地。在胜者袭击之前退向南方,我坐在咖啡馆里,从这里我俩静静爆发进入未来根据严酷的法律那种幸福不能持久。我的手指在穷人的大理石上尝试你的脸庞。远方,锦缎般的仙女用急促的舞姿炫耀大腿。正是你所崇拜——假如她扩大污渍,从阴暗的窗口隐约一闪,象征着你们自己——你要告诫我们什么吗?未来已经抵达又不堪忍受。有东西落下,拉琴人走了,音乐在衰落,深深的皱痕在海面和男人的脸上展开。但是无风。某一天慢慢上升的激浪,但是呵,不是我们,将席卷围栏,到达浪顶,榨出无助的尖叫,蜂拥而来寻找你喝酒,打瞌睡,在太阳下晒你潮湿瘦小罩衫的地点——朝向破旧长凳,破裂的木板路,以及为将来的软体动物营造的淤泥之床。雅尔塔,1971年六年以后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星期二现在元月第二天重又降临使她讶异的眉毛抬起正如雨中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抹掉她迷蒙的忧伤,现出那路前无云的远景。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一次雪花飘临,仿佛无边无垠;唯恐雪片弄疼她的眼睑,我用手为她遮掩,但它们似乎不知眼睛的珍贵柔嫩,依然撞击我的手掌犹如蝶群。这么相异所有的新奇都是那样睡眠的纠缠会变得羞惭无论分析得多么透彻;而当我的嘴吹灭烛焰,飘过我的双肩,她的朱唇寻觅着,一心一意与我相吻。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 所有破碎的纸玫瑰俱已逝去,整个小桦丛长过墙头,因某种偶然,我们有了积蓄,整整三十天,海浪迤逦,夕阳以火焰威胁着土耳其。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 没有书籍,椅子,家具——唯有那老床——那个三角形,在这之前只有直角的两边,某些熟知的人头就这样盘旋于爱情连接的两点。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 她和我,我们共同的影子,曾经是双扉之门,甚至我们沉浸于劳作和睡眠中,都一直紧闭:门扉奇妙地裂开然后我们出去走向未来,走向夜色里。1969年佛洛伦萨的十二月他一直没有回到他古老的佛洛伦萨,甚至在死后……——安娜·阿赫玛托娃《但丁》Ⅰ那些门洞吸入空气吐出水雾;可是你不会回到浅浅的阿诺河,那里闲适的情侣如新的野兽沿着河岸的弯曲。门砰地关上,猛兽撞击背板,其实,这个城市的气氛仍然保留着一点阴暗的森林,某个时代它是一座美丽的都市有人简单地翻起衣领以期避免路人凝视的目光。Ⅱ在阴冷的晨昏沉没,瞳仁闪动吞下灰暗街灯麻木记忆的药丸。从意大利女人的阴影处敞开围栏,门口,几百年后,赞许放逐的最好理由:一个人不能在火山旁生存却又伸不出拳头,尽管它的主人死时它不会紧握。由于死亡总为从规模上来说的第二个佛洛伦萨以及它天堂的建筑。Ⅲ正午凳下的猫儿停下来察看阴影是否是黑的,这是老桥(如今已修茸一新)充盈着买卖小玩意的嘈杂声音,切利尼在这儿凝视山坡耀眼的蓝意。拱起的砖块梳弄着漂浮物。当她仔细检查小贩的兽群,过路美人那松散的金发,在拱廊下忽然发出熠熠光华,如黑发王国中天使的遗迹。Ⅳ他减小钢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响,插入很多圈涂,又把这归结于太滑的纸面,逗点和句点。确实,好些平常的字眼中,当你写M──像双眉,钢笔无意间弯滑:墨水要比血液诚挚。一张脸,隐含润湿的辞句企望干涸刚才所说的话语,想碎裂的纸片,假笑被阴影吸去。Ⅴ码头类似阻塞的火车。那些潮湿昏黄的宫殿齐腰沉入地下。裹大衣的幽灵沿门口阴湿的嘴巴,爬向衰萎,无聊,磨损的臼齿,同其命定的数字16,朝向红肿炎痛的上颚。无声地,灌输恐惧,终端的小铃声声刺耳:"等着!"两个老太婆放你进去,她们颇像图形8Ⅵ无聊的酒吧,你帽子的阴影中,眼睛沿视线一一分辨壁画、仙女和美童。在笼中拼凑押韵酸涩的收成,成熟的金翅雀卖弄高昂的花腔,偶然的阳光撒向宫殿及安葬洛伦佐的圣器收藏间穿过厚厚的窗帘,逗弄纹理斑斓的大理石,一桶桶雪白的马鞭草:还有鸟儿在琴弦和腊万纳城内的容光焕发。Ⅶ吸入空气,吐出水雾,那些门洞在佛洛伦萨砰地关上,几许人活着,一个思念某夜(这也许适合你的信念)——那是你第一次听说爱情还不能推动星星(或月亮)。由于爱把事物分成两份,两半,像你梦中的铜钱,像你对死亡的虚妄恐惧。假如爱改变南方星群,她们就会奔向室女星座。Ⅷ石穴回荡着闸车刺耳的尖鸣。十字路口相交叉的骨殖把你吓得要死。在十二月低矮的天空下布鲁列雷斯基放在这儿的巨卵从神圣的圆顶锐利的眼眶里猛地迸并出眼泪。交通警察在空中轻快地挥手犹如字母X。高音喇叭一直吠叫不段增长的税款。哦。那难以抛弃的活生生的面具!Ⅸ这些不可重逢的城市。太阳在它们寒酷的窗口抛掷金子,但我还是没到入口,找不到合适的数量。这儿还是六座桥梁横越钝滞的河道这儿甚至是唇与唇初次相触的地方笔与纸炽烈相贴的地方。那么多拱顶、廊柱和铁像,这会玷污你的镜头。拥挤,窒密,这儿庞大的车流,从由此就死去的人嘴里说出。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