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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选 鲁克丽丝受辱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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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选 鲁克丽丝受辱记(1)
来源:原创 作者: 佚名 日期:2008/6/16 阅读:
1220
次 【
大
中
小
】 A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献与
扫桑普顿伯爵兼提齐菲尔男爵
亨利·娄赛斯雷阁下
我对阁下的敬爱是没有止境的;这本没有头绪的小书,只显示这种敬爱流露出来的一小部分而已。是您高贵的秉性,而不是这些鄙俚诗句的价值,保证拙作得蒙嘉纳。我已做的一切属于您;我该做的一切属于您;凡为我所有者,也就必定属于您。我若更有才能,我对您也会更有价值;目前,却只能照现有的情况,将这一切奉献给阁下。谨祝阁下延年益寿,福祚绵绵。
阁下的忠仆
威廉·莎士比亚
故事梗概*
路修斯·塔昆纽斯①(他由于极端倨傲,被称为“塔昆纽斯·苏佩布斯”②)用凶残手段将其岳父塞维乌斯·图琉斯置于死地之后,违反罗马的法律和常规,不曾征得或俟得人民的同意,径自攫取了王位。后来,他率领诸王子和罗马其他贵族,去围攻阿狄亚城③。在攻城战役中,一天晚上,罗马众将领在王子塞克斯图斯·塔昆纽斯的营帐里聚会;晚饭后闲谈时,每人都夸耀自己夫人的美德,其中柯拉廷努斯④更盛赞其妻鲁克丽丝贞淑无比。在这种愉快心情里,他们并辔向罗马疾驰,意欲借此意外的突然到达,来验证各自的夫人对这种赞誉是否当之无愧。结果发现:惟独柯拉廷努斯的妻子深夜仍率侍女纺绩,其他贵妇则正在跳舞、饮宴或嬉游。于是众贵族一致承认了柯拉廷努斯的优胜,一致首肯了他的夫人的令名。这时,塞克斯图斯·塔昆纽斯已因鲁克丽丝的美貌而动心,但暂时遏制欲念,偕众人返回军营;不久,他就私自离开营地,来到柯拉廷城堡⑤,凭他王子的身份,受到鲁克丽丝优渥的款待,并在城堡中留宿。当夜,他背信弃义地潜入鲁克丽丝的卧室,强暴地污辱了她,而于翌日凌晨仓皇遁去。鲁克丽丝悲恸欲绝,火速派遣两名信差,其一到罗马去请她父亲,其二到军营去请柯拉廷。
他们两个,一个由裘涅斯·勃鲁托斯⑥陪同,另一个由浦布琉斯·瓦勒柔斯⑦陪同,来到城堡,发现鲁克丽丝披着丧服,便惊问她悲痛的原因。她首先叫他们立誓为她复仇,然后揭露了罪犯的名字及其罪行,接着便猝然举刀自杀。在场的人们目睹这一惨变,便一致宣誓:要把十恶不赦的塔昆家族一举攘除。他们抬着死者的尸身来到罗马,由勃鲁托斯将这一惨祸的祸首及其罪行告知人民,并严厉抨击国王的暴政。罗马人民怒不可遏,经口头表决,一致同意将塔昆家族的人尽行放逐,国政遂由国王转入执政官之手。
淫念熏心的塔昆,从罗马军营溜号,
不可凭恃的邪欲,举双翼将他引导;
他急急忙忙赶路,揣着无光的火苗——
这火苗藏在灰烬里,只等时机一到,
会燃起烈焰一团,前去紧紧环抱
柯拉廷贞淑的妻子——鲁克丽丝的纤腰。
也许,偏偏不幸,正是这“贞淑”的美名
勾起了塔昆的情欲,犹如给利刀添刃;
只因不智的柯拉廷,不应该百般赞颂
是何种无与伦比的,明丽的嫩白与嫣红
显耀在她的脸上——那是他仰慕的天穹;
那儿,伊人的星眸,亮似天国的银星,
以冰清玉洁的柔辉,向他效忠致敬。
只因前一天夜晚,在塔昆王子的帐幕,
他不该向众人揭示他所享有的艳福,
说是上天赐予他无比珍贵的财富——
与这美貌的淑女,结成美满的眷属;
他矜夸他的幸运,口气高傲而自负,
说是帝王贵胄们尽管威名卓著,
他们却休想匹配这位无匹的仙姝。
世间有几个幸运儿,曾尽情享受欢悦!
即使让人享有了,欢悦也易于幻灭,
急遽有如清晓一珠珠银白的露液,
在骄阳金辉凌迫下,消失得不知不觉。
还未曾好好开始,便只得草草了结。
淑女的丽质荣名,托庇于主人的肘腋,
未免防护欠周,难抵挡万般罪孽。
不需滔滔的辩才,不需娓娓的谈吐,
“美”本身自有权威,把睽睽众目说服;
那么,柯拉廷又何苦喋喋不休地申述,
在稠人广众之间,赞颂那无双的宝物?
既然那稀世之珍,是他独占的财富,
就应该深藏不露,谨防觊觎的耳目,
为什么它的主公,偏将它广为传布?
他自夸艳福无比——做鲁克丽丝的主君,
也许,这恰恰怂恿了倨傲的王子塔昆;
人们邪念的萌动,往往导源于耳闻;
也许,由于这王子艳羡这异宝奇珍,
无情的对比刺痛了他那高傲的自尊——
品位较低的臣属,竟能够夸耀他们
享有他们的尊长也不曾享有的福分。
若不是这些缘由,必另有非分的念头
暗地里挑逗指使,促成这鲁莽的步骤:
把他的显赫地位、荣誉、功业、亲友,
一股脑儿丢在脑后,只顾狂奔疾走,
为平息炽烈的情欲,急切地求索不休。
这轻狂欲念的热焰,会卷入悔恨的寒流,
过早的萌芽会凋萎,永没有长大的时候!
这王子来到城堡,来到柯拉廷邸宅,
受到了鲁克丽丝殷勤优渥的接待;
只见她的面颊间,“美”与“德”互相比赛,
争辩着:她的声誉,是靠谁撑举起来;
当“德”自鸣得意,“美”就羞红了脸腮;
当“美”嫣然炫耀那一片绯红的霞彩,
“德”就轻蔑地涂染它,给它抹一层银白。
“美”以维纳斯的白鸽作为凭证和理由,⑧
说“德”占有的白色,应该归“美”所有;
对“美”占有的红颜,“德”也提出要求,
说红颜本来属于“德”,由“德”亲手传授
给芳华盛放的少女,让两颊红白相糅,
让红颜充当金盾,当羞辱来犯的时候,
它就要挺身防守,把白色掩护在身后。
“德”的莹洁的白色,“美”的浓艳的红装,
在鲁克丽丝脸上,勾出瑰丽的纹章;
红颜、白色都争做两种颜色的女王,
为证明它们的权柄,追溯到远古洪荒。
争夺王位的雄心,使它们互不相让;
双方威力都强大,真个是旗鼓相当,
时而这一方占先,时而那一方居上。
塔昆仿佛瞧见了:百合与玫瑰的兵丁⑨
以她的秀颊为战场,进行着无声的战争;
这两支纯正的队伍,围住他奸邪的眼睛;
在两军对垒之中,惟恐丢失了性命,
这卑怯败北的俘虏,向两军屈服投诚;⑩
它们发现擒获的是一个冒牌的谬种,
宁可将它放走,也不愿奏凯庆功。
这时他不禁想起:她丈夫的俗调凡腔,
虽盛赞她的美貌,其实是将她诬枉;
有如悭吝的浪子,难将这重任承当,
他那贫乏的口才,远不配将她颂扬。
对这丽质的礼赞,柯拉廷亏下的欠账,
心神眩惑的塔昆,用玄思遐想来补偿,
他睁着惊奇的两眼,张口结舌地凝望。
这位人间的圣徒,受到这魔鬼的崇奉,
对这伪善的朝拜者,不曾有些许疑心;
纯净无瑕的心灵,难得做一场噩梦,
没上过当的鸟雀,不惧怕诡秘的幽林;
无邪的鲁克丽丝,安心接待了贵宾,
以殷勤和悦的风度,向王子表示欢迎;
他外貌温文有礼,看不出内心奸佞。
他用尊贵的身份,掩饰歹恶的心机,
将他卑劣的罪孽,藏入威严的外衣;
他不曾显露什么逾越礼法的形迹,
只除了有时眼睛里流露过多的惊奇;
眼睛已享有一切,仍未能餍足心意;
虽豪富却又似贫穷,贪欲永远无底,
攫取的已经太多,仍渴求更多的东西。
但她从未遭遇过陌生人目光的窥伺,
从含情欲语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暗示;
这一本奇异的图书,书页边写有注释,⑾
而她却不曾领悟那幽微闪烁的奥旨;
她全未虑及钓钩,她从未触及诱饵;
她只见塔昆的两眼,在天光白日中注视,
那轻狂目光的含意,她却茫然不知。
他向她耳边述说:意大利这片沃土上,
她丈夫战功赫赫,博得了新的荣光;
他用谀词来赞美柯拉廷崇高的声望,
说他的勇武气概,更使他威名远扬,
头戴胜利的花冠,身披受创的戎装;
她听了,把手儿举起,表达内心的欢畅,
为他的这番成就,默默地祝谢上苍。
塔昆不动声色,隐藏起真实图谋,
信口胡诌了一篇前来造访的借口;
在他晴朗的天空里,始终也不曾闪露
预示风暴将临的阴霾滚滚的征候;
直到浓黑的夜晚——恐怖和畏惧的母后,
舒展晦冥的暗影,覆罩无垠的宇宙,
在穹窿为顶的狱里,把天光白日幽囚。
于是塔昆被引到供他安寝的处所,
自称身子困乏,精神也不复振作;
因为他晚餐以后,与鲁克丽丝对坐,
交谈了不短的时光,不觉把夜晚消磨;
如今浓重的睡意,与生命的精力相搏;
人人到这个时辰,都要上床安卧,
只有窃贼、忧虑者、骚乱的心灵醒着。
塔昆就属于这一伙,睡不着,心里嘀咕,
盘算着:要满足心愿,会遇到哪些险阻;
他明知希望微茫,不如抽身退步,
却还是断然决定:让心愿得到满足;
获利无望的时候,会更加惟利是图;
只要预期的犒赏是一宗名贵的宝物,
哪怕有性命之忧,也全然置之不顾。
贪多务得的人们,痴迷地谋求取到
那尚未取到的种种,原有的却执掌不牢,
那已经取到的种种,便因此松脱、丢掉:
他们贪求的愈多,他们占有的愈少;
或是占有的虽多,而由于填塞得过饱,
结果是疳积难消,反而备尝苦恼,
他们是假富真穷,成了破产的富豪。
人人都希求荣誉、财富、安宁的晚景,
而为了赢得它们,要经历险阻重重,
有时为它们全体,丢弃其中的一种,
有时为其中一种,将全体丢弃一空;
鏖战时激情如火,为荣誉可舍生命;
为财富可舍荣誉;财富常招致纷争,
终于毁灭了一切,一切都丧失干净。
我们若肆意贪求,来满足某种希冀,
也就迷失了本性,不再是我们自己;
当我们资财丰裕,可憎的贪婪恶癖
偏叫人想到缺欠,把我们折磨不已;
这样,对已得的资财,我们置之不理;
只因少了点聪明,我们且取且弃,
通过不断的增殖,变成一贫如洗。
如今昏聩的塔昆,必得走这步险棋——
为成全他的淫欲,而断送他的荣誉;
为了满足他自己,必得毁弃他自己:
丧失了自信自尊,真诚又从何谈起?
既然他自戕其理智,甘愿在尔后的时期
苦度悲惨的生涯,长遭世人的唾弃,
又怎能指望别人对待他不偏不倚?
夜深人静的时刻,已经悄悄来临,
困倦昏沉的睡意,合拢了众人的眼睛;
没一颗可意的星儿,肯挂出它的明灯,
只有枭啼与狼嗥,预告死亡的凶讯——
枭与狼攫捕羔羊,正好趁这个时辰;
纯良温雅的意念,都已寂然入定,
淫欲和杀机却醒着,要污辱、屠戮生灵。
情焰正炽的王子,这时便一跃起床,
把他的那件披风,匆匆搭在胳臂上;
在“邪欲”与“畏惧”之间,昏昏然犹豫彷徨——
前者婉媚地煽惑,后者怕引起祸殃;
然而,朴实的“畏惧”,惑于情焰的魔障,
虽也曾再三再四劝主人抽身退让,
到头来终归败北,挡不住“邪欲”的癫狂。
塔昆在一块燧石上,轻轻敲击着宝剑,
让那冰冷的石头,爆出了火星点点,
这时他略不迟延,将一支蜡炬点燃,
让它像北极星那样,指引他淫邪的两眼;
对着闪烁的烛火,他从容果决地开言:
“这块冰冷的顽石,我逼它冒出火焰,
同样,对鲁克丽丝,我也要逼她就范。”
脸色因恐惧而苍白,他真真切切地预计
他这可憎的图谋将招致的种种危机;
在他纷乱的内心,他反反复复地猜疑,
盘算着:这桩恶行,会带来什么忧戚;
终于,以轻蔑的神情,他干干脆脆地鄙弃
这豪不足恃的依托——这随泄随消的淫欲,⑿
于是正直地钳制了这种不正直的心意:
“荧荧悦目的蜡炬,快收敛你的光芒,
莫让这光芒遮暗了那比你更亮的形象!
在犯罪以前死去吧,亵渎神明的狂想!
莫让那完美的圣物沾染上你的肮脏!
向那洁净的庙堂,献上洁净的仙香;
有什么行为玷污了爱情的雪白衣裳,
纯良正直的人们就该痛责其刁妄。
“给骑士的身份贻羞,叫雪亮的刀枪受辱!
使我地下的祖先,蒙受难堪的亵渎!
这侮慢神明的恶行,有无穷后患隐伏;
我横戈跃马的男儿,岂能做柔情的俘虏;
要具有真正的品德,才算得真正的勇武;
我若是胡作非为,这卑劣罪行的垢污
会留痕在我脸上,会刻入我的肌肤。
“是的,纵然我死了,丑名会继续留存,
成为我金质纹章上一块刺目的斑痕;⒀
纹章官将要设计某种可憎的纹印,
表明我如何愚妄,又如何色令智昏;
因这一耻辱的标记而含羞抱恨的子孙
会诅咒我的枯骨,也不怕‘不孝’的罪名,
惟愿我——他们的先人,不曾在世上出生。
“就算我如愿以偿,又有什么能得到?
飞逝的欢情像幻梦,像空气,又像水泡!
谁肯以一星期悲悼,买来一分钟欢笑?
或为了一件玩意儿,把永生的灵魂卖掉?
谁肯把葡萄藤拆毁,只为了尝一颗甜葡萄?
有哪个痴愚的乞丐,会这样不知分晓——
为了摸一摸王冠,情愿被御杖击倒?
“柯拉廷若在睡梦中,梦见我此行的目的,
岂不会惶遽地醒来,怀着狂暴的愤激,
匆促地赶回城堡,制止这卑污的主意,
制止这无端的侵犯——对美满姻缘的袭击,
这伤害贤人的灾祸,这玷辱青春的污迹,
这绵延无尽的羞耻,这扼杀贞节的暴力,
这种千秋万世永遭谴责的罪戾?
“有朝一日你指控这桩污黑的罪孽,
我的口才编得出什么理由来辩解?
我的舌头会沉默,我的视力会消歇,
脆弱的骨节会震颤,欺诈的心房会流血!
罪行是这般严酷,恐惧却更为酷烈,
既无力迎敌作战,也无处奔逃退却,
像失魂丧胆的懦夫,战兢兢伫候毁灭。
“柯拉廷若是残杀过我家的父王或王孙,
或曾经埋伏截击,要谋害我的性命,
要么,如果他不是我的亲近的友人,
我凌犯他的妻子,总还算事出有因,
可说是冤冤相报,是他罪行的报应;
然而他偏偏却是我的密友和姻亲,
这凌辱就没有借口,这罪咎也没有止境。
“这是可耻的;——不过,这是说传扬了出去;
这是可恨的;——不对,爱与恨不能共居;
我定在向她求爱;——但她已身不由己;
最糟的遭遇也无非遭到她申斥和峻拒;
我意志坚不可摧,理智又岂能干预!
谁要是敬畏箴言,敬畏老人的谚语,
瞧见了墙上的画幅,他也会肃然悚惧。”⒁
在他乖戾的内心,掀起了一场争辩:
一边是凝冻的良知,一边是炽烈的情焰;
他自欺欺人地抛开了善良正直的心愿,
却怂恿猥劣的邪思操执优胜的左券;
这邪思立即戕害了一切纯良的意念,
获得了长足的进展,淆乱了美恶的界限,
使卑污恣肆的行径,俨然像至善至贤。
他说:“她和颜悦色,轻轻握住我的手,
凝视我痴迷的两眼,想从中探问情由,
惟恐我会有什么不祥的音讯说出口,
因为她挚爱的柯拉廷正在前方战斗。
红云涌上她腮颊,当恐惧涌上心头!
酡红如玫瑰两朵,偶在素绢上勾留;
而后又皓白如素绢,玫瑰已被携走。
“我的手紧握她的手,两只手绞在一起,
她的因惊恐而抖动,我的也跟着颤栗;
这叫她更加疑惧,手儿也抖得更急,
直到她确切听到了丈夫平安的信息,
她这才开颜一笑,更显得娇媚无比;
要是那耳喀索斯瞧见她亭亭玉立,
他就决不会顾影自怜,投身水底。
“那么,我还用寻求什么借口或伪装?
一旦‘美’现身说法,说客们都不再开腔;
可怜虫才为可怜的过失而自悔孟浪,
心灵若顾虑重重,爱苗就难于生长;
爱情是我的指挥官,他给我指引方向;
只要他明艳的旌旗赫然招展在前方,
胆小鬼也会奋战,而不会惊惶沮丧。
“滚开吧,幼稚的恐惧!终止吧,卑琐的盘算!
让理智和礼法去陪伴满面皱纹的老汉!
我的心永远不会违拗我眼睛的决断,
周详的思考和斟酌仅仅适宜于圣贤;
我是个年轻角色,那一套都与我无缘;
我的舵手是情欲,我的目标是红颜;
只要那边有珍宝,谁害怕沉船遇险?”
正好比稀稀禾苗,被萋萋恶草掩蔽,
审慎的顾虑几乎被猖狂的欲念窒息。
他竖起耳朵倾听,偷偷举步前移,
满怀无耻的希冀,满腹无聊的猜疑;
希冀、猜疑仿佛是恶人的两名仆役,
让他们相忤的主张交错于他的脑际,
使他一会儿想收兵,一会儿又想进袭。
潜思中,他恍惚瞥见她天仙一般的形象,
还恍惚瞥见柯拉廷,也与她同在那厢;
向她望着的那只眼,搅得他心神迷惘;
向他望着的那只眼,却较为虔敬忠良,
不肯屈从于这种背信弃义的意向,
发出纯真的呼吁,求心灵作出主张;
但心灵既经腐蚀,竟投向恶的一方。
这就大大怂恿了他那些卑劣的情思:
见心灵洋洋自得,它们也踌躇满志,
涨满了他的淫欲,像分秒填满了小时;
自吹互捧过了头,它们越来越骄恣,
竟与它们的统帅——心灵毫无二致。
听任奸邪的欲念如此癫狂地指使,
罗马王子直趋鲁克丽丝的卧室。
在她的居室与他的欲望之间的铁锁,
被他用强力胁迫,一把一把都松脱;
但它们开启的时候,都将这暴行叱责,
促使这潜行的窃贼有些顾忌和忐忑;
门槛把门扇磨响,想要惊醒熟睡者;
夜间游荡的鼬鼠,觑见他,尖声叫着,
这些都令他悚惧,但他仍寻求不舍。
一扇一扇的门儿,没奈何给他让道;
一股一股的风儿,钻出缝隙和孔窍,
向他的炬火袭击,将他的行动阻挠,
还对准他的面庞,吹去了乌烟袅袅,
终于吹熄了蜡炬——他赖以前进的向导;
但他滚烫的心胸,已经被欲火烤焦,
喷出了另一股热风,又将那蜡炬点着。
炬火重放光明,他借这亮光辨认
鲁克丽丝的手套(其中插着一枚针);
他从灯心草上面,把手套拾起、握紧,⒂
猝然间疼痛连心,手指被针尖刺进;
针儿仿佛在警告:“这手套从未惯经
这种淫邪的丑事,快快退步抽身!
你瞧,我们主母的衣饰也这样坚贞。”
但这些无力的阻碍,都无法将他羁绊;
他以恶人的歪理,来解释这些事件:
门扉、夜风、手套,一路上将他阻拦,
他都看成不过是一些意外的考验;
恰似那两根指针,控制着时钟的运转,
一步步慢慢悠悠,故意把进程延缓,
让每分每秒都把该干的差事干完。
“这样看来,”他说,“这些梗阻的出现,
正如料峭的余寒有时袭扰春天,
好让尔后的韶光格外惹人眷恋,
好让冻缩的鸟雀有理由唱得更欢。
经受过磨难的好事,会显得分外甘甜;
遍历巨岩、烈风、悍盗、沙碛和礁险,
商贾才能腰缠万贯,回转家园。”
如今他步步逼近了那间卧室的门户,
紧闭的门扉隔开了他心驰神往的乐土;
除了那脆弱的门闩,那儿再别无他物
阻挡他前去接近他奋力以求的艳福。
逆天背理的邪念,搅得他神志糊涂:
为了攫捕那猎物,他开始切切祷祝,
俨如上天会赞助他这罪恶的意图。
在他那徒劳无益的喃喃祈祷的中途,
业已向永恒的神明卑词乞求佑助:
让他猥鄙的心愿到时候得以餍足,
让那贞淑的美人儿到时候由他摆布;
他蓦地惊起,说道:“我这是要让她受辱,
我所祈求的神明,对这事只有憎恶,
那么,他们又怎会在暗中将我呵护?
“那就让‘爱情’和‘幸运’当我的向导、我的神!
我有坚毅的决心,作我意图的后盾;
心愿未付诸实施,就只不过是幻梦,
罪孽不管多污浊,宽宥能将它涤清;
一遇爱情的火焰,畏怯的霜雪就消融。
上苍的眼睛隐匿了,让这溟濛的夜影⒃
把欢情带来的羞耻掩蔽得一干二净。”
塔昆说到这里,用手把门闩一拽,
再用膝头一顶,那扇门立即敞开。
鸽子悠然安睡,夜枭要将它擒逮;
奸贼未被发觉,奸谋正进行无碍。
人们若瞧见毒蛇,闪避得惟恐不快;
而她,睡梦沉酣,不曾料想到祸害,
毫无戒备,听凭那致命的毒针刺来。
他进入她的卧室,蹑手蹑脚地走路,
耽耽的目光投向她洁白无瑕的床褥;
却只见帐幔四垂,将卧榻严实围护,
他绕床踱来踱去,转动着贪婪的眼珠;
眼珠逞刁弄鬼,把心灵诱入歧途,
心灵迅即向手臂传递无声的暗语,
吩咐它快去曳开遮掩皓月的云雾。
看呵,宛如明艳的红日涌出云霓,
闪闪刺目的金辉,眩惑了我们的视力;
那帐幔一经曳开,他两眼不禁眯起,
比旭日更亮的光华,将他的目力凌逼;
不知究竟是震慑于她那耀眼的妍丽,
还是有羞赧之情蓦现于他的心底,
他两眼一片昏矇,只得继续紧闭。
若是塔昆的两眼在这黑牢中死去,⒄
那么,它们的罪孽总算有了个结局!
那么,柯拉廷仍会与鲁克丽丝欢聚,
在这洁净的卧榻上,憩息他困倦的身躯。
但它们必得睁开,来毁灭这双爱侣;
在它们凶光之下,这位圣洁的贞女
必得断送掉生命、福祉、人世的欢愉。
百合般纤手垫在玫瑰色腮颊下边,
枕头想吻这肥颊,被阻隔,不能如愿;
它不禁恼怒起来,仿佛要裂成两段,
两端都勃然隆起,只恨错过了良缘;
她的头悄然埋在枕头的双峰之间;
像一尊贞洁的石像,这淑女倚榻而眠,
让他那淫亵的目光尽情赞美艳羡。
她的另一只纤手,在床边静静低垂,
映衬着淡绿的床单,更显得白净娇美,
像四月雏菊一朵,在草原吐露芳菲,
手上的点点汗珠,像夜晚花间的露水。
她两眼犹如金盏草,已经收敛了灵辉,⒅
正在陶然安息,隐形于长夜的幽晦,
要等黎明再睁开,好把白天来点缀。
她秀发宛如金丝,伴随着呼吸而颤动:
说是放纵却端庄,说是端庄偏放纵!
以这幅死的图象来展现生的优胜,⒆
而又以生的定限来揭示死的阴影;
生与死在她的睡眠中,各自将对方修整,
仿佛它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纷争,
而是生寓居于死,死也寓居于生。
她的双乳宛如蓝纹纵横的象牙球,
那是不受拘管的两座贞洁的宇宙;
除了亲爱的主君,对谁也不肯屈就,
只对他忠贞敬奉,将誓约始终恪守。
这宇宙在塔昆心底诱发了新的奸谋:
他像个贪鄙的篡贼,立即着手谋求
把在位的主君逐出,把宝座据为己有。
除了他全神注意的,他还能瞧见什么?
他又会注意什么,除了他所欲攫夺?
他两眼眈眈凝视,他一心恋恋不舍;
恣意饱看的两眼,竟看得过饱过多。
比爱慕更为炽烈,他销魂摄魄地贪恋着
她那玉石般肌肤,她那淡青色筋络,
那红似珊瑚的唇吻,雪白而含涡的下颏。
有如凶狠的雄狮,抚弄着它的猎物,
饥渴的贪欲已在征服中得到餍足:
俯临这沉睡的贞女,塔昆停下来踌躇,
凝神注视了一阵,欲念已渐趋驯服;
但只是一时的弛缓,而不是真个平伏;
他的眼,在她身边,虽曾将暴行约束,
却嗾使他的血脉,向更大的骚乱奔赴。
他的血脉,像沿途掳掠的散兵游勇,
心如铁石,一味贪求残暴的武功,
耽于屠戮和奸淫,动不动伤生害命,
对孩子的嚎哭、母亲的哀告无动于衷,
骄纵得不可一世,时时企望着进攻;
他那狂跳的心脏,此刻便敲响洪钟,
发出急切的训令,叫血脉随意行动。
他那擂击的心脏,激励了焦灼的眼睛,
他的眼睛便委任他的手充当统领;
得了这美差高位,他的手得意忘形,
热腾腾气焰熏天,雄赳赳向前挺进,
停留在袒露的胸脯——她全部领土的中心;
他的手一触及那儿,蓝色脉管便隐遁,
撇下那一双圆塔:苍白,惨淡,凄清。
仓皇隐遁的血液,汇聚到幽静的内殿⒇
(它们亲爱的主母兀自憩息在里面),
乱纷纷大呼小叫,惊扰了她的酣眠,
禀告她:她已遭围困,面临可怖的凌犯;
她不禁魂悸魄动,睁开锁闭的两眼,
慌忙向外界窥探,看到这扰攘的事端,
被那明晃晃的炬火,逼得眼花缭乱。
试想若有什么人,正值更深夜静,
蓦地被骇人的幻象,从昏昏沉睡中惊醒,
还以为自己瞥见了什么可怕的幽灵,
它那狞恶的状貌,叫浑身骨节都颤动——
这是何等的恐怖!她比这更加震恐:
刚刚被唤出梦乡,又目击噩梦般情景,
这使臆想的虚惊,变成身历的实境。
受到千百种恐惧重重围裹和困扰,
她躺在那儿颤栗,像刚被杀伤的小鸟;
不敢睁目而视,闭着眼,也恍如看到
倏忽变换的怪影,各种丑恶的形貌;
这幢幢魅影原是她疲弱脑膜所幻造:
脑膜嗔怪两眼从光明向黑暗潜逃,
就用更可怖的景象,在黑暗中将它们吓倒。
塔昆的那只手掌,还在她胸前逗留着,
好像唐突的撞槌,要把这象牙墙撞破;(21)
察觉那可怜的市民——她的心,遭受窘迫,
自己将自己斵伤,猛然腾跃又跌落,
擂击着她的胸腔,他的手也跟着哆嗦。
他情欲愈益昂扬,怜恤却愈益减弱,
力求打开突破口,进入这迷人的城郭。
这时,塔昆的舌头,像喇叭传达号令,
向他惊惶的对手,奏响了谈判的号声;
她从洁白的衾褥间,露出更白的颔颈,
对这狂暴的侵扰,急于要探问原因;
他用沉默的举止,已向她表明究竟;
但她,热切祈祷着,仍然固请他说明
他打着什么旗号,做出这样的恶行。
于是,塔昆回答:“你娇红嫩白的姿容
(时而使百合苍白失色,满腔羞愤,
时而使玫瑰自惭形秽,满面通红)
一定会为我答辩,会申述我的爱情;
就打着这面旗号,我现在要来攀登
你未经征服的堡垒;责任该由你担承:
全怪你那双媚眼,煽惑了我这双眼睛。
“若是你想斥责我,我已经先发制人:
是你诱人的美貌,陷你于今宵的困境;
我定要从你身上,畅享人世的欢情,
我定要竭尽全力,让这桩美事成功;
对我的这番意愿,你只有屈意顺从;
纵令理性与良知,能将这意愿葬送,
你光彩照人的秀色,又使它重获新生。
“我看出我这种行径会带来什么烦忧;
我知道鲜艳的玫瑰有怎样的尖刺扎手;
我明白芳甜的蜂蜜由蜇人的毒针防守——
深思熟虑的心胸,早已把这些想透。
但‘意愿’是个聋子,听不进益友的良谋;
他生就一只独眼,专门向美色凝眸,
迷恋于他的所见,置国法天职于脑后。
“我内心也曾揣想:这种丧德的行径
会惹出什么祸害,什么羞辱和不幸;
但没有任何力量,能控制奔突的激情,
能遏止炎炎情焰的心急火燎的行动。
我明知随之而来的,是痛悔,是涕泪淋淋,
是诟责、轻侮、鄙弃,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但我仍奋力以赴,去承接我的恶名。”
塔昆说完了这些,将宝剑高高摇晃,
有如凶猛的猎鹰,在长空盘绕回翔,
它那双翅的黑影,叫鸟雀魂飞胆丧,
钩曲的利喙威吓着:动一动就会死亡;
就在这咄咄逼人的,雪亮的剑锋下方,
偃卧着鲁克丽丝,战战兢兢,听他讲,
好像慑伏的鸟雀,听着猎鹰的铃铛。
“鲁克丽丝呵,”他说,“今宵我定要占有你,
你若是坚拒不从,我就要凭恃暴力,
要在你床上摧残你,送你一命归西,
然后再杀掉你家的某一个下贱的奴隶,
毁灭你生命的同时,也毁灭你的声誉:
我特意将他安放在你那僵硬的双臂里,
赌咒说看见你拥抱他,我这才将他击毙。
“你的健在的丈夫,将在你丧生以后,
为睽睽万目所轻藐,受嚣嚣众口的辱诟;
你的亲人和姻眷,因无脸见人而低头,
你的儿孙被抹上‘无姓野种’的污垢;
而你——他们这一切耻辱的罪魁祸首,
你的淫邪的丑事,会给人编成顺口溜,
在今后悠悠岁月里,让顽童传唱不休。
“你若能降心相从,我与你暗中交友:
无人知晓的过失,等于未实施的念头;
若是寥寥的折损,能换来累累的丰收,
就仍会得到认可,说这是可取的权谋。
含毒的单味药草,与其他药草相糅,
合成纯正的药剂,给病人服用的时候,
原有的致命毒素,实际就化为乌有。
“那么,为了你丈夫,为了你子孙后裔,
答应我的恳求吧,切莫让他们承继
千方百计也不能替他们洗雪的羞耻,
千年万载也不会被人们淡忘的污迹——
比奴隶烙印还刺眼,比天生瘢痕还晦气:
因为在呱呱堕地时,就赫然在目的胎记
只能归咎于造化,不能归咎于自己。”
这时,他抖擞精神,把这番言词结束,
瞪着毒龙一般的致人死命的眼珠;(22)
这时,鲁克丽丝,纯良、虔敬而诚笃,
宛如苍鹰利爪下一只纯白的母鹿,
在无天无法的荒原,正向那鸷鸟哀诉;
那暴戾鸷鸟不知温情公理为何物,
除了腥秽的贪欲,对什么都不信服。
当一团挟雨的乌云,恫吓着大地山川,
一片溟濛的迷雾,遮没了耸峙的峰峦,
仿佛从地下生出来,有清风蓦然出现,
把满天黑雾阴云驱赶得东离西散,
也就及时遏止了即将倾泻的雨点;
就这样,她的言语,推延了他的凌犯,
俄尔甫斯一奏琴,愠怒的普路同就闭眼。(23)
像夜出猎食的恶猫,将猎物狎侮戏弄,
在它攥紧的脚爪里,那弱鼠喘息不定;
这淑女惨痛的神情,更使他急于一逞,
邪欲似无底深潭,贪求没个止境;
尽管塔昆的耳朵听见了她的恳请,
他的心房却不肯为她的哀告开门;
雨水能软化顽石,泪水却硬化了淫心。
她那求怜的两眼,悲悲切切地紧盯
塔昆脸上那一副颦眉蹙额的神情;
她的恭谨的谈吐,与声声叹息糅混,
使她温雅的辞令更显得委婉动人。
她的话时断时续,不该停顿也停顿,
有时才说了半句,就悄然不再出声,
可怜她两次开口,一次也没有说成。
她凭着崇高而万能的乔武向他吁请,
凭着友谊的誓言,贵族和骑士的名分,
凭她不应流的眼泪,凭丈夫对她的爱情,
凭神圣的伦常准则,公认的忠良品性,
还凭着皇天后土,和天上地下的神灵,
吁请他快快离开,返回原处去安寝,
屈从于高洁的荣誉,莫屈从秽亵的淫心。
“对我给你的款待,”她说,“你千万不能
偿付你意欲偿付的那种污黑的酬金;
供你饮用的清泉,不要把泥沙抛进;
无法修复的器物,不要轻易去毁损;
趁你还不曾发射,停止你齿恶的瞄准
谁要是弯弓搭箭,谋害驯鹿的性命,
他就决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猎人。
“我丈夫是你的朋友,为了他,请将我宽免;
你是个尊贵的人物,为了你,请离开我身边;
我是个无力的弱者,请不要将我坑陷;
你看去不像个骗子,请不要将我哄骗;
我的叹息像旋风,要把你吹得老远。
只要男子也会为女子的哀告而垂怜,
那就垂怜吧,为我的眼泪、呜咽和悲叹。
“眼泪、呜咽和悲叹,有如翻滚的海浪,
猛扑你威慑航船的礁石一般的心肠;
通过这持续的冲击,想叫它变得温良:
顽石一朝溶解了,也会涣化为水浆。
只要你这副心肠不比顽石更顽强,
就溶于我的泪水吧,显示出恻隐慈祥;
温婉的怜恤来叩门,坚厚的铁门也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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