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色诗歌
在色彩学中,黑色像白色和灰色一样,只有明度而无彩度(或饱和度)。黑色是黑夜的天地,有冬天的冷峻、孤寒,是病痛、怀疑、恐惧、死亡的色彩,也是挑战和反叛的色彩,因此是悲剧的领域。它给人以深不可测的印象,但同时给人以高贵、庄严、沉稳的感觉。
一般说来,黑色诗歌有阳刚之美。女诗人翟永明在她的大型组诗《女人》(1984)中,以“黑夜的意识”及其意象向女性的内心世界挖掘,开拓了女性黑色诗歌的新领域。当然,男性黑色诗人也可以烛照自身的黑暗。因为“神魔争斗”的原型,同样存在于人的内心世界。
张嘉谚在《中国的摩罗诗人——黄翔》一文中指出:黄翔是一头面向“存在”的黑幕嗥叫不已的“诗兽”。“撒旦的血性骚动着他。使他成为专制的死敌”。这个撒旦的反叛,应当追溯到英国诗人弥尔顿《失乐园》中的“神魔争斗”。性格复杂的撒旦,主要是一个受迫害的革命者的形象。这个撒旦,也是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推崇的那种拜伦式的“精神界之战士”。密尔顿、拜伦、“狂人”尼采、“黑暗王子”爱伦·坡、“恶之花”波德莱尔,都是当代西方以黑色诗人自况的诗人们推崇备至的先辈和典范。他们的恶梦、病态、疯狂、死亡的主题,阴影、夜幕、荒野、坟墓的意象,神秘、恐怖、荒诞、怪异的心理感受,他们的哥特式的艺术风格,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黑色氛围和内在风景。
中国古代的黑色诗人,当追溯到两汉的赋家贾谊和赵壹。在中国现代诗坛上,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就是一篇为黑色诗人张目的杰出文论。郭沫若的早期诗歌,既有热血烈火的红色意象,又有反叛诅咒的黑色情调,可惜后来完全蜕变为官方的红色诗人。
爱伦·坡、波德莱尔的死亡的主题或意象、鲁迅的“狂人”的呐喊,郭沫若的“天狗”的狂吠,都曾影响过文革前的上海文学青年陈建华、钱玉林等人的诗歌。食指(郭路生)和多多也在文革期间接触过波德莱尔。黄翔、廖亦武则广泛地采撷过西方黑色诗人的花卉。在他们的诗歌中,可以看到各种恐怖和死亡的意象。然而,时代嬗变了,“橘逾淮为枳”,中国黑色诗人的种种意象,皆出自诗人们在一个黑暗王国的切身体验,同时揉合了东方文化中特殊的审美意象:冷月、枯藤、昏鸦、野狼、疯狗、孤魂、山鬼、钟馗、刑天、阎王、东方的魔影、黑夜的蒙面人、戴枷示众的诗人、呜咽的唢呐,低吟的洞箫,大悲咒的音乐,天葬的鹰鹫……。诗人们着墨描绘的情绪,是被挤压、被围困、被勒索、被洗劫的异化感、惊恐感、焦虑感……。但是,他们表达了强烈的反抗,嘲弄了精神阳痿症。他们不但深入社会黑暗的底层,也剖析自身灵魂的骚乱。
廖亦武《死刑犯讨论死亡》一诗,起句突兀奇险:
一个星夜就是一个枪眼密布的头盖骨
我们在脑髓里讨论死亡……
这是作者自传体小说《活下去》第四卷《天劫——八九前后的个人主义证词》的卷首诗,可以视为中国黑色诗人的典范之作。
基于上述方面,我认为,与中国黑色诗人在某些方面更具可比性的,或精神上更为相通的,是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Mandelstam)和德语诗人保尔·策兰(PaulCelan)。这两人都是犹太人,一个是古拉格的受害者,一个是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后者把前者视为精神兄弟,他们最终的悲剧命运都是自杀。策兰的《黑雪》和《死亡赋格曲》中的著名意象“黑奶”,其情绪色彩与原物的固有色截然相反。
以黄翔、廖亦武为代表中国黑色诗人,都是富于人生悲剧感的诗人。
首先,“他们所经历的——仅仅是出生的悲剧”——多多的《教诲——颓废的纪念》(1976)所作的诗的描绘,已成为一个黑暗时代的见证。“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海子写于六四前夕的《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1989),表明这个黑暗时代仍然在继续暴秦的体制,“窃窃私语策划黑夜的深度”(杨炼《日人(此字为杨炼自造的字,上日下人)》)。
其次,他们是中国的古拉格、中国的奥斯维辛的囚徒,他们被打成“黑五类”,成为没有户口的“黑人”,背着“现行反革命”的黑牌子,被指为“动乱”的“黑手”。在黑暗的包抄中,他们经常像被追捕的野兽,处于一种窒息的濒临死亡状态。像黄翔一样,廖亦武也曾多次羁狱,两度自杀未遂,锤炼成英勇的悲剧诗人。学者、诗人刘晓波的狱中诗《体验死亡——“六四”一周年祭》以切身体验告诉世人:
一个昏庸的老人
正在把古老的京城
变成又一处奥斯维辛。
作为中国的古拉格和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他们都拒绝遗忘。他们既从哲学上道德上质疑暴力革命,又是中国民主启蒙报晓的雄鸡。黄翔于四五运动失败后写的《不,你没有死去——献给英雄的1976年4月5日》,1989年六四前后羁狱时写的组诗《人和世界的悲歌》等作品,廖亦武六四当天创作的长诗《大屠杀》及其姐妹篇《安魂》,刘晓波每年为六四受难者所写的发自肺腑的祭诗哀歌,都是一个时代的绝唱,在黑色诗人被束缚的双臂之翼的扑打中:
滴血的黑影
啼叫一只
临终的
红公鸡
——黄翔:《人和世界的悲歌·死神之舞》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是无可奈何的心灵的叹惜,是长夜漫漫的深层的绝望,是黎明前艰苦卓绝的抗争。他们既是黑暗王国中的“异教徒”,又扯起一面黑旗,组成了一个独立自存的摩罗诗国。他们既是遭受精神迫害的狂人,又是进行诗歌精神革命的一个疯狂社会的疗救者。
除了他们黑色的怀疑精神和批判色彩之外,排泄叙事和黑色幽默也是黑色诗歌的一个鲜明特征。在黄翔的诗文中,偶尔可以见到喜剧丑角朝着权威放屁撒尿。廖亦武的《古拉格情歌》,充满含泪的微笑。“我们的罪名是热爱黑暗”——廖亦武1992年写于狱中的《隐痛》,有丰富的反讽意味,在诗末一行很逗的注释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重庆看守所昼夜灯火通明,囚徒们不知黑暗为何物”。诗人在悲剧素材中展开喜剧想象,以光明和黑暗交叉的旋律对位的悖论呈现了强大的诗的力量。
在近年中国诗坛,黑色诗人找到了一个嫡系传人——被称为“诗坛黑马”的杨春光。他的以黑色为主调的《猛犸时代》和《裤裆出轨》已经结集,由于仍然有诗行中巡逻的哨兵,这类诗集无法在大陆出版。
中国黑色诗歌,是一个死寂的黑暗王国中饱含生命信息的萤光烛影。这是烛照扑面而来的外在黑暗的微弱光明,是透露现实真相的一线光明,也是烛照诗人自身启迪世人的一线光明。正如廖亦武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表示的那样:“我只有凭借铭心刻骨的想象去设计一条线索,把个人沉沦转化成人类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