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周五,她给水清打电话,是要借钱的。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接到活了,袁让在学校的开支是一样也不能少的,她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便开口问水清借钱,水清是她中学时的同学,在这个城市她也只跟她走的近一些。电话接通的时候,她的心里竟是有些紧张。跟人借钱,总不是件体面的事。可是水清是她的中学同学,算起来也是老朋友了,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喂,水清吗?是我,肖洁。”
水清在那边愣了下,“肖洁,哦,找我有事吗?”
电话那边人声嘈杂,她听的出来对方的声音是惊诧而又不耐烦的。若是在以往,她肯定会轻声说着没事,便挂了电话的。可是这一次不同于以往,袁让还在等着她送生活费去的,她自己也差不多到了没钱吃饭的地步了。
她又清了一次嗓子,故意装做没听出来对方不耐烦的口气,“你最近过的好吗?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忙不?”不能一开口就提借钱的,毕竟两个人是有好久没见面的。
水清有些急躁,“我这边有事,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先挂电话了,有空了我联系你吧。”
对方已经准备挂电话了,既然电话都通了,那还是实话说吧,她努力镇定地“没,也没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我最近缺钱,你能借我三千块钱吗?你放心,等我一接到活,拿了佣金马上还你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胆怯的,胆怯到前言不搭后语,却也是把重点表明了,那就是她要向对方借钱,三千块人民币。其实她跟水清也仅仅只是中学同学而已,而当年班上有六十多号人,她跟水清并不是那么地接近,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她得知了水清与自己同在一个城市,她便暗暗记下了电话号码,也许有天自己还是需要这位当年不怎么接近的女同学的帮助的,她想。
她是服装学院毕业的,做专职模特。这年头,模特多于牛毛,年轻的女孩大胆开放的搭上了大款倒是也红的快。可惜她没有走这样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路线,她具备优秀模特的所有潜质,可是她没有大胆地傍上有钱男人,她的男朋友是低她两届的学理工的穷学生,到现在还需要她来周济生活。于是她不得不每天窝在出租屋里等经纪公司的电话,哪怕是商场开业庆典的走秀,她也接的。没有办法,不能做名声大噪的明星,又没有别的专长,在城市里生活饭可以不吃,房租却不能不付,小自己两岁的男朋友还要等着自己去接济的。要在这里生活,就要接活的,哪怕是自己不愿意的小场面。可是最近,两个月都没有接到经纪公司的电话了,现在这年头如同她这般在三线四线徘徊的模特,比比皆是。没接到活,可是生活还得继续的,要继续就得有钱,没有钱,说话总是没有底气,包括在自己的中学同学面前,她也感觉到自己低人一等,其实她是他们班女生当中个子最高的,不然怎么就做了模特呢。
水清倒也没多问,就说“三千是吧,晚上到唐府饭店来吧,我在那边有个饭局。”
他见到这女孩的时候眼前一亮,他听见有人介绍说,“这是我同学,肖洁,专职模特。”介绍的是水清,话音落过那女孩站起来对众人浅浅地鞠了躬,算是招呼。那女孩有明亮的眼睛,深邃却又是飘忽不定的,娇好的面容里透出一股忧郁的气息。一头长发在脑后很随意地结出一条麻花辫子,棉质格子衬衣宽松地罩在凹凸有致的身体上,玲珑的身材仿佛随时随地都能翩翩起舞。
他是见过很多女孩的,很多漂亮的女孩。可是见到她的时候,他还是心里为之一怔,这不就是自己寻找了多年的灵感么?他向她递了自己的名片,储风,专职画家。她很礼貌地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和称谓,说着很高兴认识你!她是没有名片的,从来都是经纪公司跟她联系,她撒了个小谎,“不好意思,出门的时候忘记带名片了,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你好吗?”
他点了点头,欣然地记下了她的号码。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水清去了卫生间,她也跟着去了。在卫生间,水清递给她一只牛皮纸信封,“先拿着花吧,不急着还的。”
她感激地看了看对方,“真的谢谢你,等我接到活,拿了佣金一定马上还你的。”
对于水清这一次的帮助,她是记在了心里的。毕竟人家眉头没皱一下就把三千块钱给了自己,虽然是要还的,又或者人家皱眉头自己是看不见的,总之她还是感激对方能在这个时候借给自己钱,近乎于救命的钱。有了这笔钱,袁让的生活费就不用愁了,有了这笔钱房租就有着落了。
袁让是她的男朋友,小她两岁,现在读大四。他们认识的时候,她还没毕业,那年寒假回家的时候,在火车上,他坐在她旁边,火车到家有十八个小时,一路上迷迷糊糊地,她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有些歉意地朝他笑笑。后来聊起来,得知两人的家同在一个县城,又都在一个城市里上大学,于是互相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相约一起坐车回学校。
最初的记忆里,那是个有些羞涩的男孩。有好看的牙齿和眉眼,很小声地跟她讲话,象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人和什么事。她是喜欢他的羞涩的,她想,不然她又怎么会答应他的追求呢?那年寒假,他去了她家。她是家里的长女,父母偏爱她的地方颇多。她跟家里人说是自己大学的同学,家里人并不多问,热情地款待了她的这位同学。再后来就该回学校了,他们坐的同一趟车,她还是一路上靠着他的肩膀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她的脸胛泛起了红霞。这之后的几年,她便一直是靠着他的肩膀来回在学校与家的火车上。
毕业的时候,学校推荐她去广州的,那里有很专业的经纪公司,对她的发展是很有帮助的。可是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南下的机会,留在了这个北方城市。因为袁让在这里,小她两岁的男朋友袁让还要两年才能毕业的,为了爱情她决然放弃了自己的前途。
袁让听说她要留在自己身边不去广州的时候,发了疯一样地抱着她在学校的篮球场上拼命地转圈。这个比她小两岁的男孩,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爱意,一边抱着她转圈一边喊着“我这一生,只爱肖洁一个人”。年轻的心,因为有爱而变的火热。夏至时节,她穿着的白色棉布裙子在晚风里开出了一朵花。他说那是水仙花,他说她是他的水仙花——白色的凌波仙子。
她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的并不顺利,大的经纪公司都要有人介绍才能进的去,小公司她又不想去。模棱两可之间,她毕业都快半年了。好不容易签了一家规模不大,派头不小的公司,一个月却有大半个月是要在家里等电话的,有时候一等就是一两个月。公司只负责有活介绍给她做,可是有那么多的模特,活却总是有限的。等待的时候,心里是焦急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想放弃自己喜欢的专业屈身去给人做秘书,那么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等了。
毕业之后,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公寓,离袁让的学校也很近。房租每个月六百块,不包水电。这价钱在这个城市里不算贵的,可是对于她这样工作不稳定的人来说,压力却不是一般的大了。有时候想着自己在这个城市里,事业无望,生活窘迫,她的心里也会生出抱怨的情绪的。这样的时候她总会想,若是当初什么也不想只身去了广州,现在自己说不定也是个一流的模特了,至少是不必为了生活而烦恼的。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里是矛盾而迷茫的。一切都在自己的选择之中做出了定论,抱怨是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她告诫自己不要想那些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情,还是想着怎么样多接些活。
爱情在生活当中,时刻浮现着。袁让是爱她的,这让她在贫穷的生活当中实时实地地找到了蔚籍。袁让是个不错的男孩,脑子聪明,心底善良,对她很好。可是除了爱她,袁让能给她的似乎少的可怜,他甚至需要她来接济生活。
他家境贫寒,家里还有一双弟妹,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家里连他的学费都是东拼西凑的,生活费更是少得可怜。大四之前他一直拿学校的奖学金,加之学校里的开支不多,手头上倒也宽松,还可以一个月请她吃一次牛排喝一次咖啡。可是上到大四,联系工作的事情让他的功课不如从前了,加之东奔西走的,花费也多了,手头拮据。她理解他,两个人逛街的时候她总是拉着他的手往小巷子里钻,坐在巷口的小吃店里吃着牛肉米粉,她也总是朝他会心地笑着。爱,在贫寒与卑微之间无须取舍。这是一段无法重来的记忆,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原来一碗牛肉面里是可以品尝到幸福的味道的。
她为他做的一切他是知道的,他对她说,等到有一天赚到钱了一定给她开一间全国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模特公司。她笑了,等到那时候我就做不了模特了。是啊,等到那一天,她有了自己的模特公司,可是她却做不了自己最喜欢的模特了。她有些伤感,那一天会是哪一天呢?也许那一天只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也许就在明天。
那天是水清请客,到场的自然都是水清的朋友。一帮人吃完饭,闹哄哄地赶着去KTV唱歌。她适时地跟那帮人道别,毕竟水清请客的主角不在她。走出饭店大门,那个在饭桌上递给她名片的男人跟了上来。
“肖小姐,稍等。”她记得那男人是个专职画家,叫储风。
她有些纳闷,“储老师有事吗?”
男人快步走到她身边,“你要回家么?我送你吧!”
初次相识,对于对方这样的请求,似乎不好拒绝的。于是她就象模象样地坐在了那男人的汽车里了,安然地让他送她回家。男人开的是辆宝蓝色的OPIRUS,汽车对她来说还是个稀罕的玩意,可是OPIRUS她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准确地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汽车的品牌。喜欢这种款型的车子,应该是很特别的,因为大街上开这款车的人并不多,而他却又刚好开着这个牌子的车,两个人的喜好吻合的让她心里有些吃惊,她安慰自己这应该只是一种巧合。
巧合,这夜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开着跟男人一样款型的车子,梦见自己一边开着车子却又一边奔跑起来,身体似乎在梦境中一分为二。后来想起那夜的梦,她的心里是忐忑的。可是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忐忑?这个梦又预示了怎样的后来呢?她不知道,可是日子还得继续。
她坐在自己喜欢的汽车里,跟自己在两个小时前认识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个自称是专职画家的男人,身上与画家有关的气质似乎并不多。没有留长发,也没有蓄胡须,穿着简洁的男式T恤,灰白色的休闲裤,惟独他抽烟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不同于常人。
事后,她想起来一个词语——寂寞。准确地说,他抽烟的神情是寂寞的。在他们熟悉了以后,她跟他说过自己对他的看法,说到寂寞这个词的时候,他笑了。是的,他是寂寞的,她又何尝不是呢?有时候寂寞是一种状态,有时候寂寞简单到只是一种需要。在他们认识仅有两个小时以后,她坐在他的汽车里,车子刚好驶到一处红绿灯,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或者他们都是习惯沉默的人。他为自己点了一支烟,就那样寂寞地燃在他修长的指间,然后绿灯亮起,他把只吸了一口的烟灭了,专心地开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