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第几天上午，我的意识刚刚被蜂拥而至的瞌睡虫吞噬，穆欣的胳膊肘就叫醒了我。由于睡姿不够科学，腮帮子被小臂压迫，使我的袖子不大体面地沾上了一些口水。我看看穆欣，他却在看黑板。原以为是教员注意到了我，但看来不是。于是，我再次趴倒在桌上。可这次眼皮还没合拢，穆欣的胳膊肘又撞了我一下。
　　我只好坐直身体。穆欣还在看着黑板，好像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
　　有病啊你？
　　穆欣不理我，而是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推到我面前。上面写着：上课不许睡觉，也不许讲话，请遵守纪律！
　　我拿起笔在本上回复：去死！
　　穆欣终于扭头了，他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一瞬间我反应过来，赵铁花不辞而别后，这小子已经是实际上的六班长了，今天上课前还是他向教员整队报告的，但我全忘了。换作一个月前的赵铁花，打死我我也不敢这么放肆，可是赵铁花和穆欣，在我看来就像唐明皇和陈后主一样，毫无可比性。所以，穆欣看我的时候，我很不恭敬地向他伸出中指。
　　穆欣又在本子上写道：我也特困，可我不能睡。不停地记笔记可以提神，不信你试试。
　　我昨晚跑马了，元气大伤。我写道。如果我跑马了我不会告诉别人，只有我没跑的时候才会说自己跑了。那感觉如同我喜欢一个女孩时我不会告诉别人，只有我并不喜欢她的时候我才可能说自己喜欢她。虽然是开玩笑，但我再不好意思再往桌上趴了。一个诚恳而执着的人总是很有力量。
　　我写下这句话后，坐直了身体。当然，我不会像穆欣说的那样去记笔记。我从小大到上课就没记过笔记。我觉得我的脑袋比较好使，一切都可以记在我脑袋里。新训时打扫队部办公室的时候，我偷看过放在队长桌上的新学员花名册。我知道在整个学员队里，我的入学成绩排在第五名，穆欣则在第五十多名，而彭子君和肖明恰好是一头一尾两个第一。中学时，我保持了六年的全班第一，这一直是我当年骄傲的资本，在这里我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在这个上午，我开始觉得百无聊赖。我拿出几张信张，准备给一个女同学写信。其实她长得不怎么漂亮，我们也很少说话，唯一交谈的机会就是她追在我后面收作业——她是数学课代表，而我常常不写作业，我不写是因为我成绩不错，老师对此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她特认真。现在看来，没准是她对我有意思，故意和我接触——回想起来，感觉她除了嘴巴大点，在理科班女生里算是好看的了，向我要作业时语气也很温柔，带一点点央求的味道，让人觉得很舒服。真后悔我们之前什么也没发生。
　　在信里，我向她热情地描绘了一幅军校火热生活的画卷，写我们如何队列训练，如何紧急集合，我的身体和意志如何得到磨练，我们的宿舍如何整洁等等。写着写着，我忽然写不下去了，因为纸上的生活和我所处的生活看上去是一回事，但其实并不是同一种生活。这让我有些郁闷。生活是未经修饰的天然，只有主谓宾，而我却用一堆定状补改变了它。

　　楚门的世界

　　赵铁花们走后，队里并没有马上调整骨干。那个暂时的权力真空，急需人来填补。穆欣、白建生先后被队长或教导员叫去谈话，穆欣回来后满脸通红，喝了酒似的红，坐在小凳上发了半天呆。白建生回来则有点兴奋，坐立不安并在宿舍里来回转圈。最后一个被叫去谈话的是肖明，他回来以后二话不说，拉开本来造型就很优秀的被子，重新整了一遍，然后坐在那里细细地抠角，直到把被子整得跟我们那时的额头一样，光洁得没有一丝皱纹。
　　那时我真是很羡慕他们。入学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过单独和队干部接触的机会。其实我并不喜欢跟他们接触，可是看到有人接触了，立刻觉得自己也想接触。从穆欣被叫去那天我就一直等待自己也会被队长或教导员叫去，我在脑海里勾勒了种种晋见的场景，比如领导问我什么话，而我又该怎样回答。那几天，我就像个勤奋的编剧，每天在脑海里创作大量无人倾听的对白。我一边构思，一边鄙视自己，觉得自己俗不可耐，但我还是忍不住构思。其实如果我真想和队长或教导员谈点什么的话，我应该直接去到他们的办公室门口喊“报告”，而不必一天到晚郁郁寡欢地傻等。因为我的等待被证明是无用的，就像前面说到的暗恋一样。
　　晚点名时，队长宣布了新的骨干名单。穆欣担任六班班长，这不奇怪，自从大家知道校长与穆欣父亲的渊源之后，我想在穆欣身上发生什么事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白建生担任六班副班长，这也算正常，毕竟，他之前就已是团小组长，早进入了骨干队伍。唯令我惊讶的是，肖明被任命为学员八队九二级学员区队长，也就是说，他此刻已经成为我们这批学员里职务最高的一个，虽然他并不会比我们多拿一块钱。
　　我靠，苍天无眼呐，任小俊在我后面喃喃地说，咸鱼翻身了。
　　看来，惊讶的绝不止我一个人。
　　解散之后，队领导召集肖明和各班长和班副去俱乐部开会。我们六班一共七个人，涌现出三个骨干，我们四个只能等他们回来后再开班务会。我和汪奇并排坐在内务柜上抽烟——虽然还有些不习惯，但我们终于可以不用躲在厕所里抽烟了——不同的是他手里多本《诗刊》。彭子君真他妈没劲，就知道看书，这个世界上除了看书好像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做的事。相对我们的静止状态，屋里唯一运动的就是任小俊。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结果把汪奇给踱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