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奶奶发起“批斗会”小学,一次把父亲店里的一张假钞票“偷”去;那时叫“本票”,是地方钞票。同学说可以拿去买东西吃,我不敢。陶同学去买了,还找了钱。我拿剩下的钱买了一小包糖精,悄悄放进绿豆汤。因为太甜,倒回锅里半碗另添半碗;还太甜,又倒回锅里半碗另添半碗。倒来倒一锅绿豆汤竟全成了甜的。奶奶质问我哪来的钱。晚上,奶奶“发动群众”,掀起类似后来年代的一场“批斗会”。我也倔,不回答,奶奶不信我说了也白说。爸爸妈妈不言语由着奶奶;是哥哥解救了我:“算了,以后不要偷就是”。有一天桌旁一叠钞票,我没想是怎么回事,也没数,捡起来给了哥哥。后来才意识到是哥哥考察我。二•不和堂兄玩了儿时穿件黑色小棉袄,对襟的,中间是布扣子。我羡慕哥哥的棉大衣,常从背后把两只手插进他大衣口袋取暖。一次竟莫名其妙把手插进堂兄的大衣口袋里。堂兄两只眼睛紧瞪着;我“哑子吃黄连,有口难辩”。从此不再把手插进哥哥口袋里。我和堂兄同一个学校,本来天天同去同回。此后便不和堂兄一起。想起他那一霎那的眼光,太令人不自在了。三•不感激奶奶给我做鞋子初二前一直穿布鞋。靠奶奶一层层糊一针针缝,很辛苦。几十年来奶奶常诉苦表功,说她包了我的的鞋子。我知道,但并不感激。她不做,父母会买鞋子。糊鞋底的“浆糊”是用红薯头调的,就是红薯渣子,日子一长便有股怪臭,鞋子回潮时也有怪臭。去上海上大学后奶奶还要给我做鞋,我千谢万谢,心领了。穿了奶奶的鞋没有自由,不能跑、不能跳,得规规矩矩坐着,跑跑跳跳会挨骂:“不怕把我累死呀”。但没有跑没有跳也挨骂:“靴子又破了,一双鞋子够穿好多年,你怎么穿的?”我宁愿穿破鞋子。太破了她又不许我穿,怕丢了面子。她小脚,哪儿也不去,鞋子经穿。我还不愿意穿她补的袜子,旧布破了不拆掉,一层层往上补,梗脚底板。有时候为了省事,袜子前面用布兜过来补成尖脚形,她是小脚无妨,我可脚趾头难受极了。四•讨厌穿上浆的衣服奶奶喜欢衣服上“浆”,据说是容易洗。在米汤里浸泡过后再晒干的衣服硬梆梆的,都能立得住,我很怕穿这样的衣服,有时脖子都擦痛了。哥哥偷偷的在衣服上喷几口水,等变软了再穿。奶奶发现后会笑着“批评”:“你不怕把我累死呀!”我也学着在衣服上“噗”水,会狠狠的骂。只好忍受着。五•不肯用奶奶缝的本子我从不买零食吃,没钱。过年的压岁钱很少买鞭炮玩了,客人给了压岁钱还“充公”,留给客人的孩子。平日从不给钱,父亲如果给钱奶奶还阻止:“有饭吃还吃什么零食”。有时候找妈妈要钱买作业本,想趁机多要点,奶奶说会去问邻居怎么要那么多钱,或者是吓唬我说要去问邻居。我不敢撒谎,撒了谎奶奶会拿头上银簪子的尖把吓我。奶奶自己用叠毛边纸为我缝本子。我怕老师骂不肯要奶奶缝的本子便又挨奶奶骂。一放学就要给她捶背,两只手轮流倒腾还好酸好麻。捶轻了她不高兴,捶重了也不高兴,说我不认真,有意捶得不舒服。她总叨叨为我做鞋怎么辛苦。家里不自由太压抑,放学后常躲在外面玩,撒谎说留在学校做作业。六•铜板吞入了肚子一次我把铜板含在嘴里,不小心滑进了肚子里。把爸爸妈妈急坏了,到处找人看。不用说奶奶是痛骂一顿。“气功师”给我画符,喝他的“符水”;有人建议吃很多韭菜段,让韭菜把铜板缠住保护肠胃。还吃中药、西药。又有人建议去上海开刀……很长日子那铜板才拉了出来。爸爸以为我把铜板放进嘴里是玩“变把戏”,其实不。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把铜板放在嘴里,也许是嘴馋。几十年他们始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七•宁愿“吃箩里米”过去亲友来“银会”有酒席。大家丢“色子”按点数多少分月得钱,哪个月得钱的就请大家去吃一顿。父亲不去吃“银会”。那年代妇女不参加社会活动,奶奶又不能去,亲戚家的喜事才有“女客”。哥哥也不愿意去,奶奶便一定要我去,省得浪费。我不肯去奶奶就骂我“吃箩里米”。我怕去那样的场合,大人猜拳喝酒很烦人,又很拘谨,宁愿在家“吃箩里米”。几十年后儿子在他外公家,还特别喜欢代他外公去吃“银会”,高兴得不得了,不像我专爱“吃箩里米”。八•常赖在奶妈家不想回来妈生了我和弟弟一对双胞胎缺奶水,所以把我放奶妈家。大些后去奶妈家过完年,常常赖着不肯回家。家里太没有自由,太压抑,像是天天阴云密布不能开晴,奶妈家自由自在,像是雨天也阳光灿烂。那里是农村,我脏兮兮回家奶奶便数落一番,还数落我奶妈一顿。奶奶知道我的心思,生气时便说把我送给奶妈。我巴不得,但不敢讲,真把我送给奶妈我一定是会非常高兴的。九•哥哥把眉毛烤焦了过去点豆油灯是明火。哥哥喜欢看小说,奶奶不许他晚上看,说浪费灯油。哥哥偷着看,奶奶会悄悄的去“视察”,发现脚步声后哥哥用报纸蒙住,一次不小心竟把报纸烧着。另一次大概是小说太引人入胜,注意力太集中,哥哥竟把眉毛烤焦,奶奶猜到了。奶奶没上过学但很精明。哥哥有没有下河洗澡她也知道,用指甲一刮腿就看出来了,但不会骂哥哥,“批评”一句。我从来不敢下河,发现后不会那么便宜我的。十•不许哥哥和姐姐长时间说话姐姐生下第三天,就被奶奶抱给人家做童养媳,妈妈哭了三天三夜。姐姐的未婚夫在城市上大学不肯结婚。姐姐很苦闷,有时来与哥哥——她的弟弟聊天。说晚了话奶奶会管,催姐姐回房里,不许谈得很晚。那年代吃晚饭不多久就睡觉,处处黑黢黢的,八点钟就已经算很晚了。姐姐后来没结成婚,妈妈接她回家奶奶不赞成,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时候妈妈已经掌握经济权,不要奶奶做主,奶奶很不高兴。往事如烟,可我印象非常深。我一向内向,也许内向的人特别容易记住从前的日子。写下这旧时代的故事,供不熟悉从前年代的人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