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第二次来北平,谜一样神秘
■萧红第三次来北平,伤痛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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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下午搬到洁吾家来住,我自己占据了一间房。二三日内我就搬到北辰宫去住下,这里一个人找房子很难,而且一时不容易找到……
现在他们夫妇都出去了,在院心我替他们看管孩子。院心种着两棵梨树,正开着白花,公园或者北海,我还没有去过,坐在家里和他们闲谈了两天,知道他们夫妇彼此各有痛苦。我真奇怪,谁家都是这样,这真是发疯的社会。可笑的是我竟成了老大哥一样给他们说着道理。
……
昨天夜里就搬到北辰宫来,房间不算好,每月二十四元。
住着看,也许住上五天六天的,在这期间我自己出去观看民房。
……
写信请寄到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即可。
这是1937年4月27日萧红给萧军的信,从北平发往上海。这是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北京。
萧红到北京后先是住在东长安街上的中央饭店,然后找到了老朋友李洁吾的家,住了一天又搬到北辰宫公寓,但是仍然天天到李家,为的是等萧军的信。“她为什么要去北京呢?据说她很怀念这地方,也想再住一住。我也同意陪她来北京住一住——尽管我对当时北京第一次给我的印象不算太好——也许较长时间住一住,可能就会发生‘感情’了。她是作为‘先遣部队’先来北京的”[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四)》]。
“北辰宫”的地址不详,请教章海宁有无查找线索,那两天他刚好陪同萧红研究者、《萧红传》作者季红真在哈尔滨踏访萧红遗迹,他问了在北京生活多年的季红真“北辰宫公寓”包括李洁吾的住处的位置,也说找不到,搞不清在哪儿。
今天北池子头条仍在,是条三四十米的短巷,两侧的几个院落都是粉刷得簇新的灰色,建筑也不是旧式民居的样貌了,最有历史感的,要算几个院门口风化破损的青石台阶。如今门牌七号的院门是个简单且单薄的小门,院落里静悄悄的,看不到什么树,挨挨挤挤的是搭建出的各种小房,即便门牌编号没变,也早找不到当年旧貌了。
迈开大步走,没走上几步就已从巷口走到巷底,再放缓脚步,从巷底慢慢踱回来,揣摩着,想象着,当年萧红每一回走在这条小巷里,纠结着怎样的心绪,等一封上海来信。
上一年离开上海远走东京,这次来到北平,同样是因为多情三郎的一再出轨,萧红以远行疗治受伤的心灵。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乐的话语,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细了吧?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打碎吗?”
差不多每一封萧红从北平发往上海给萧军的信都是滴着苦汁的,而她从北池子头条李家盼到的回信说的是什么?“我现在的感情虽然很不好,但是我们正应该珍惜它们,这是给予我们从事艺术的人很宝贵的贡献。从这里我们会理解人类心理变化真正的过程!我希望你也要在这时机好好分析它,承受它,获得它的给予,或是把它们逐日逐时地记录下来。这是有用的。”这样的“理性语言”是不是往伤口上撒盐?萧军还告诉她正在读《安娜·卡列尼娜》,在信中说:“那里面的渥伦斯基,好像是在写我,虽然我没有他那样漂亮。”及至古稀,萧军就自己年轻时那场风花雪月,给萧红带来的心灵灾难做出了忏悔:“如果对于萧红我引为终身遗憾的话,应该就是这一次‘无结果的恋爱’,这可能深深刺伤了她,以致引起她对我深深的、难于和解的愤恨!她是应该如此的。”
感情受伤的萧红去北京,为什么还要与萧军通信?我就这个问题跟章海宁先生探讨,他认为,萧红因为与萧军在一起生活的几年间,一直受着萧军的过度保护,她一方面反抗这种保护,另一方面又产生了依赖;在男权文化社会,特别在萧红的生活圈子里,萧红的所有朋友,都是萧军的朋友,她自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朋友。鲁迅可能是个例外,但鲁迅也不在了。即使鲁迅在,她也不愿用情感上的事情来打扰鲁迅,萧红在日本东京的时候,就没给鲁迅写过一封信。萧红心中能称得上朋友的是许广平,但许广平后期对萧红有些误解,虽然表面上很热和,但内心是有隔膜的。萧军当时是萧红唯一能倾诉的人。当时她还在矛盾中,到底还能不能接受萧军,她的心在挣扎,所以她没有选择马上分手,而是用分离来减轻痛苦,但痛苦并没有减轻。
在这些北平——上海的通信中,萧红的署名都是“荣子”。发表作品时,前期的笔名基本都用“悄吟”,“萧红”的笔名是1935年12月出版《生死场》时第一次使用。章海宁介绍说,因为萧军说“萧红”与“萧军”两个笔名合起来是“小小红军”的意思,多年来大家一直依据萧军的阐释来解释萧红笔名的来历。但萧红研究者叶君博士认为,这是一种过度阐释,带有浓厚的迎合政治的色彩。因为“萧军”的笔名早“萧红”一年使用,其意与红军无关,怎么与“萧红”合起来就变成“小小红军”了呢?另外,多年来萧红被“左翼”的名词包果太多,很多阐释都是从这一个维度出发,比如说萧红准备去重走长征路,写一本关于红军的故事。实际上萧红一生对政治并不热心,无党无派,虽然前期的创作有着一些左翼的色彩,但细细分析,她的作品与左翼作家的创作有着明显的不同。萧红说作家是全人类的,作家的创作是为了扫除人类的愚昧,所以时尚作家在写作抗日墙头诗的时候,萧红在写《马伯乐》和《生死场》。她远远地超越了那个时代的作家。
这次在北平,萧红和老朋友去逛了长城,看戏,看电影《茶花女》,还独自去北海坐了两个钟头,每天吃饭则到东安市场,花一角钱买碗羊肉面,再花一角钱买两个花卷或炒素菜。
5月9日的信中,萧红告诉萧军在北平找民房长期租住是有可能的,并已找到一处房子,只是要和人家共用一个院子,不是很方便,是否立合同需要等他来北平后再说。5月12日,萧军发出一封催促其南归的短信:“来信收到。我近几夜睡眠又不甚好,恐又要旧病复发。如你愿意,即请见信后,束装来沪。待至六月底,我们再共同去青岛。”40年后萧军注释萧红信时说:“既然我一时不能到北京去,就决定要她回上海了。在那里像一颗飘飘荡荡的‘游魂’似的,结果是不会好的。我很理解她好逞刚强的性格,主动是不愿回来的,只有我‘请’或‘命令’以至‘骗’才能回来”。
萧红短暂的第三次北平之旅就这样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萧红第二次来北京,短促而神秘,梳理不清的疑点也很多。她仍然是在二龙坑西巷的旧居,住了将近一个月又不告而别。
陆宗舜和萧红在家庭的经济制裁下,不得不从北平回到东北之后,萧红被囚禁在其伯父所居的阿城福昌号屯。当时的情景,萧红在散文《夏夜》中有详细的记载,但对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却一直守口如瓶。流传颇广的说法是,在小婶和姑姑的帮助下,藏在一辆往哈尔滨送白菜的马车上逃了出来。
但据李洁吾的回忆,1931年萧红第二次到北京的时候,显然和狼狈出逃的处境不相符。“这次来京,她穿了一件貉绒领、蓝绿华达呢面、狸子皮里的皮大衣。她还送给我一小瓶白兰地酒和一盆马蹄莲花。”不久,李洁吾又在二龙坑西巷见到了找到北京来的萧红的未婚夫。“三月末的一天,她突然到学校来找我,说是生活上有了困难,问我可不可帮她想想办法?我搜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才凑了不到一元钱,就全部交给了她。我问她生活得怎样,上学的事解决了吗?她只说目前都谈不到了……拿着钱走了,没再说什么。”“没过几天,我又进城去看乃莹,谁知耿妈却说:‘小姐他们走了,您不知道吗?’”而叶君的文章中提及,原哈尔滨法政大学预科的学生高原,来北平读书后曾到萧红的住处,聊谈中得知她的生活很贫苦,常常要拿几册书到旧书摊上卖,得些钱维持生计,每天从西单徒步去东四上学,连买电车票的钱也没有。
萧红研究者章海宁说,萧红第二次来北平,目前资料极少,好多事实还不清楚。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萧红与未婚夫在一起,这些衣服是未婚夫汪恩甲给她添置的,最终又闹翻了,才又找李洁吾求助,但缺少文字材料的证明。研究者叶君推测,最终的情形,她可能还是和汪恩甲一起回到了哈尔滨。这次离开北平,彻底破灭了萧红的求学梦想。
此后萧红便开始在哈尔滨旅店落难之旅:怀孕、汪恩甲失踪、身无分文还欠债的困窘、向报社写信求援、与萧军一见钟情、直至开始写作生涯的人生轨迹。
一直以来这个未婚夫是反派角色,在萧红怀孕又欠旅馆很多钱的关头抛弃了她。“因为萧红在1980年以后,一直就被贴着左翼女作家、抗日女作家的标签,按当时的逻辑,妖魔化他的未婚夫,才能增加萧红落难的悲情,大家救助萧红才更正义,其实这是一种狭隘的考量。
“萧红的弟弟张秀珂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隐含地透露过这段隐情:汪恩甲与萧红同居,萧红怀孕后(未婚先孕),汪恩甲再也瞒不住家里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家解决难题,被家人扣下。汪家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伤风败俗’、‘未婚先孕’的萧红,萧红被迫与汪家打了一场官司,告汪恩甲的哥哥‘代弟休妻’,在法庭上,汪恩甲为了维护哥哥的面子,作证说不是哥哥代弟休妻,而是自己的主张,法院判萧红败诉,从此汪与萧红从法律上解除了婚姻。
“汪恩甲在官司后,曾向萧红道歉,说他是为了保护哥哥,并不是真的不爱她。没有得到萧红的谅解。但大多数研究者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这个事实,后来萧红的一位同学在一次采访中做了披露,但遭到部分研究者的否定和激烈质疑。只有刘乃翘的《萧红评传》和叶君的《从异乡到异乡》采用了这种说法。我接触萧红的家人,他们坚持认为,萧红当年确实与汪家打了一场官司。如果这场官司是确实存在的,那么,汪恩甲抛弃怀孕的萧红的说法,就应该重新思考了。”章海宁这样告诉我。